
甲辰初春,上海話劇中心出品的話劇《千里江山圖》以獨特的敘述和演繹方式呈現在舞臺上,取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這是一出根據孫甘露同名茅盾文學獎獲獎小說改編的話劇。故事以1933年初黨中央從上海轉移到瑞金的歷史事件為背景,描摹出戰斗在隱蔽戰線的英勇無畏的年輕共產黨人群像,記錄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地下斗爭。一群看上去很普通的人,做著一些在他們看來天經地義的工作,實際上他們的選擇涉及生死,帶來了飛蛾撲火般的悲壯犧牲。
《千里江山圖》的故事既是一段革命史,也是一本風物志。1933年1月10日,上海四馬路,一群人行色匆匆地走向菜場樓上的一間房間。然而人沒到齊,會場樓上突然有人破窗跳樓身亡,緊接著槍聲大作,特務很快地包圍了會場,在場的人全部被捕。這群人正是中共上海地下黨行動小組的成員,原本將由代號為“老開”的中央特派員在會上宣布一個即將啟動的名為“千里江山圖”的秘密行動。究竟是誰走漏了風聲?據悉,有一個代號為“西施”的國民黨特務潛藏在黨組織內部,很可能就在參加會議的人中間。誰是“西施”?“千里江山圖”的行動內容究竟是什么?黨中央緊急派遣陳千里同志抵達上海,調查內奸,完成“千里江山圖”計劃。一場跌宕起伏的秘密斗爭拉開帷幕。這是一個錯綜復雜、驚險懸疑的地下斗爭故事,事件驚心動魄、人物關系復雜,如果拍電視連續劇,恐怕沒有數十集是拿不下來的。
話劇《千里江山圖》的導演王曉鷹深諳小說獨特的格調、獨特的情懷:“獨特格調在于,面對一個驚心動魄的歷史故事,卻使用了克制平和的描述文字,沒有危言聳聽,沒有濃墨重彩;獨特情懷在于,行動計劃中犧牲的中共地下黨員,都是如此年輕、如此普通,他們走向犧牲又都是如此義無反顧又如此自然而然,沒有渲染抉擇,沒有刻畫崇高?!边@樣的文學格調決定了劇本改編的格調,也影響著舞臺演繹的格調。全劇采用敘事體形式,在舞臺上呈現了一部“立體”的小說,以小說結構貫穿始終,把小說的朗讀和戲劇性的表演有機組合在一起,把這個容量厚重的革命歷史故事濃縮在兩小時的舞臺演出中?!肚Ю锝綀D》是繼《長恨歌》《繁花》之后上海文廣演藝集團第三次對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進行話劇改編。孫甘露謙虛地自稱“隔行如隔山”,從作品確定改編的那天起,他就對導演和編劇直言“如何改動是你們的自由”。但在導演王曉鷹看來,走進原著最直接有效的方法,莫過于閱讀原著。他說:“我很早就與編劇趙瀲確定,不用封閉的戲劇劇本去表現小說《千里江山圖》,因為這樣做,改變得太大,往劇本里加的東西太多,與小說的閱讀體驗完全不一樣?!?/p>
編劇趙瀲也說:“《千里江山圖》是一部結構精巧的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在劇本改編上,經過和導演的討論,我們決定反其道而行之。”話劇開場前,場燈就很亮,照著臺前一排靠背椅。一個個身穿當代服飾的演員,次第上臺落座,打開《千里江山圖》這本書開始朗讀書中相關的片段。這是一個大膽而有風險的開場設計。它和一般話劇的肉身交互性不同,每一位演員念文本這個行動本身,就在舞臺上營造了和傳統戲劇的距離。這種距離,其實是一種“間離”。布萊希特的“距離說”認為,演員在舞臺上具有雙重形象,既是他自己,又是他所演的角色,表演著的自己,并未被表演的角色所湮沒。演出從一群當代青年閱讀小說開始,在朗讀過程中,演員逐漸化身為“書中人”,以角色的身份演繹小說中的情節,并不斷在兩者間穿梭。《千里江山圖》的間離效果之妙,就在于演員既是朗讀者,同時又傾情塑造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他們跳進跳出,若即若離,全無違和感,完成了一出戲對故事的清楚敘述和對人物形象的生動表現。這是一種獨特的結構,更是一種獨特的表達。如凌汶在犧牲前所說的那句話:“在至暗時刻,一個人看到什么,愿意看到什么,就會成為什么樣的人。”其中隱藏的力量動人心魄。
《千里江山圖》的新奇和成功之處,在于“敘述”與“表演”的快速轉換。演員們時而扮演,時而朗讀,時而講述,這種演繹方式,在當前國際戲劇界非常流行。全劇舞臺上的語言九成來自小說的文字,卻轉化成了戲劇語言。劇情不完全以場景切換這一線性時間推進,而是以立體的雙空間形式呈現:舞臺被切分為中央的演員空間和側面的讀者空間。王導說,我努力跟隨小說的筆調,克制地講清楚故事并厘清思路;又尊重自己的內心,在表現犧牲時走向張揚,把小說中的內斂蘊含的“情懷”轉化成“詩化意象”。應當說,導演的這種“敘述”與“表演”的快速轉換,大多數觀眾都是接受的。
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演員張瑞涵、韓秀一分別扮演男主角陳千里和易君年,一個是機智干練、穩健縝密的黨中央特派員;一個是潛伏在革命隊伍內的代號“西施”的國民黨特務,兩個角色都演得很出色。憑借電視劇《繁花》中的表演備受關注的馬伊琍,在劇中扮演女地下黨員凌汶,雖然戲份不多,但也演得非常得體、非??蓯邸H珓?5位演員,既是故事講述者,又是角色扮演者,有人還飾演幾個人物。劇中一共出現57套造型,轉換迅速。以劇中的小鳳凰為例,從戲臺上的粵劇花旦到現代生活中的朗讀者,全部換裝過程僅在10分鐘內完成。演員們不僅要以最快的節奏將敘述和表演銜接起來,還要在演繹角色時迅速完成情緒調整,展現不同人物的性格情感和心理活動。這部戲實現了“敘述”與“表演”的快速轉換,賦予演員以表演之外的更廣闊內容。劇中廣東、上海等地方言的運用,也增添了戲的情趣。
舞美設計獨具一格,空靈流動。舞美設計師注重虛實結合,使用多媒體影像烘托氛圍,舞臺簡約而變化自如。這部劇的多媒體運用與雙轉臺的設計,為場景的切換和舞臺動線提供了更多時間和空間的靈活性。它依靠舞臺中央幾座布景模型的旋轉升降,流動一體地切換。重要的道具椅子,則借助常見的先鋒話劇手法被“虛化能指”,搬來搬去,有時候是朗讀者的座椅,有時候是餐椅,有時候是會議椅,有時候是化妝椅,有時候是老虎凳,有時候是倚靠的墻,有時候是墓碑,有時候又是一路前行的障礙。實在需要明示的“所指”,如人物走過的諸多場所—理發店、診所、賽馬場等,又借助越來越先進的多媒體技術,使用電子屏逐一展示。舞臺布景隨著演出進行越來越少,到結束時,臺上空無一物,觀眾能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舞臺空間表現的人的生命內容和情感內容。這出戲的燈光,也和劇情、演員的表演融為一體,取得了相得益彰的效果。注重道具的歷史感和服飾的細節刻畫。配樂上,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二圓舞曲》貫穿全劇。當它作為陳千里和葉桃共舞的背景音樂出現時,更讓人體會到,如果說革命是一種激情,那么,革命加愛情就是那個年代的年輕人心中最大的浪漫。
話劇最后一幕,所有演員在星空背景下交替朗誦原著小說中的《一封沒有署名的信》,歷史和現代在虛實之間相互呼應,這是話劇中尤為精彩的一筆。正如信中所說:“有時候,我仿佛在暗夜中看見了我自己。看見我在望著你,在這個世界上,任何地方,一直望著你,望著夜空中那幸福迷人的星辰?!边@封信是所有革命者一起寫的,寫給彼此,也寫給臺下的觀眾。每一個革命青年都參與到這封信的寫作中。話劇結束,舞臺后面的屏幕燈光亮起,地下黨員的扮演者們面朝觀眾,背對自己角色的影像,漸漸地匯入歷史上革命者的集體影像—人物融入自己的角色,最后融入了歷史。觀眾們沉浸在演員的動人表演中,接受了一次革命勝利來之不易的黨史教育。
作者" 上海戲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