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金鑫
(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 宜昌 443000)
三峽地區歷史久遠,從地質學的角度來看,“神奇的三峽山水畫廊,大約形成于兩億年前”[1]。三峽以優美、雄奇的自然景觀,吸引了古往今來無數文人騷客前來吟詠,并成為他們詩文中贊美的對象。著名導演賈樟柯拍攝了一部名為《三峽好人》的影片,據他所說,他是2005年第一次來到三峽的,他當時想要為畫家劉小東拍攝一部紀錄片,后因劉小東要去三峽進行油畫創作,便跟隨劉小東一起來到三峽。來到三峽后,他被三峽的環境震驚了,兩周以后,便決定要拍攝一部關于三峽的故事影片。賈樟柯的“震驚”,不單是因為他目睹了一片片的廢墟,更是因為三峽優美的自然景觀和成片的廢墟在對比之下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三峽好人》是以紀錄片的方法拍攝的,整部影片具有紀實風格,同時,影片中又存在很多超現實元素,為影片增加了一些荒誕感。
在《三峽好人》中有男、女兩個主角,男主角韓三明是山西省的一名煤礦工人,來到重慶奉節是為了尋找十六年前離開他的前妻麻幺妹(麻幺妹是他花三千元從人販子那里買來的,被公安局解救后離開了韓三明)和被她帶走的女兒;女主角沈紅也是山西人,她來到重慶奉節是為了尋找兩年未歸家的丈夫郭斌。影片由男、女主角衍生出了兩條主線,雖然他們都來自山西,都來到了重慶奉節,但是他們卻從未相遇過。
對三峽庫區的人們來說,韓三明和沈紅是“外來者”“外鄉人”,無論他們能否找到要找的人,最終都會回到他們原來的地方。影片中,韓三明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坐在駛向重慶奉節的船上,他大部分時間都低著頭,仿佛在思考著什么,偶爾抬頭,眼睛也沒有焦距,對三峽的景色視而不見。來到重慶奉節后,一個民工朋友問韓三明:“你來的時候有沒有看到夔門?”韓三明問道:“什么是夔門?”這是一段別有意味的對話。對此,戴錦華認為,美麗的自然奇觀和流動在它所在的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沒有發生天然的審美連接。換言之,韓三明來奉節是尋找麻幺妹的,在找到人之前他根本沒有心情去欣賞沿途的美景。女主角沈紅在尋找丈夫郭斌的路上碰到了一個十六歲的女孩,當女孩問她要不要保姆時,她沒有答應女孩的請求,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后,留下望著她遠去背影發呆的女孩,離開了。沈紅只是一個過客,也沒有找保姆的需求,因此她不可能雇傭這個女孩,只能拒絕后者的請求。這兩段情節還有另一個隱喻,那就是人和人之間的情感是不共通的,人們無法對他人的情感產生深度共情。
韓三明和沈紅是影片中的“外鄉人”,賈樟柯則是現實中的“外鄉人”。在接受采訪時,賈樟柯曾坦言:“我自己是北方人,我一直生活在山西和北京,離三峽工程非常遙遠。”正因為他身為外鄉人,離三峽工程十分遙遠,并且對三峽移民的生活狀況和精神狀態所知甚少,他才會給電影中的兩位主角安排一個“外鄉人”的身份,以旁觀者的角度來記錄三峽庫區的面貌和三峽移民的生活狀態,表達自己對三峽庫區普通人的關懷,這是一種自然而明智的選擇。
此外,影片的大部分觀眾并不是三峽移民,這些觀眾也屬于“外鄉人”。在觀看電影時,他們可能會對影片中人物的命運產生同情,有些人甚至會感動落淚。但是,這種感動并非傷痛,而是一時的情感觸動,當他們離開電影院后這種情緒就會減弱很多,并可能在短短數小時內趨于消散。然而,對那些需要遷徙的三峽庫區民眾來說,物質家園和精神家園的毀滅給他們帶來的悲痛情緒可能會持續數十年之久,甚至伴隨他們一生。當觀眾激蕩的心情得以平復之后,他們便會對三峽工程的利與弊進行理性分析,如此便涉及了價值判斷問題。因此,除非涉及自身利益,部分觀眾可能更傾向于認為建設三峽工程利大于弊,這種結論是在觀眾心理和國家意識形態的雙重作用下得出來的。
在《三峽好人》中,有男、女主角看到飛碟,爛尾的三峽移民紀念塔像火箭一樣飛走,身穿戲服、化好了妝的戲劇演員圍著餐館的桌子打游戲,一個人在兩幢廢棄的房屋之間走鋼絲等超現實的情節。賈樟柯認為,超現實的氣氛在中國影片中也反映了現實的一部分,比如,事物的變化速度之快超出了人們的邏輯理解,一個兩千年的城市在兩年內被拆掉,就是一件很超現實的事情。由此看來,影片中出現如此之多的超現實情節也就不足為怪了。
在韓三明看到飛碟后,鏡頭馬上切換至沈紅出場,沈紅的目光順著飛碟飛行的方向移動,直至飛碟消失。在這里,飛碟道具的使用讓轉場顯得十分自然,絲毫不顯生硬。此外,飛碟天然具有超現實色彩,隱喻了韓三明和沈紅命運的荒誕和魔幻。韓三明百般呵護麻幺妹,卻留不住她,在她離開十六年后又只身來到她的老家尋找她和女兒。沈紅的丈夫郭斌離家兩年未歸,留給她的電話號碼永遠打不通,偶爾給她打電話,似乎也只是想知道她是否還活著。沈紅因對丈夫郭斌的思念和憤怒來到重慶奉節尋找他,卻不知他早已變心。
沈紅和郭斌的戰友王東明一起尋找郭斌,他們去了拆遷行動指揮部、酒店和跳舞場,都沒有找到他。在尋找郭斌的途中,沈紅發覺了郭斌與老板丁亞玲非同尋常的關系,心中已有猜測。拆遷行動指揮部里的電閘突然短路,就是在暗示郭斌和女老板擦出了愛情的火花以及沈紅極不平靜的心情。沈紅心中有一團火,這團火通過她不停地喝水以及在王東明家對著風扇吹風表現出來。沈紅將一件背心晾在陽臺的繩子上,然后進了屋,就在這時,陽臺對面的紀念塔沖天而起,不知飛向了何方。這個如火箭般飛走的紀念塔是“逃離”的隱喻,代表沈紅想要擺脫現實命運的愿望。在現實中,這座塔是為了紀念三峽移民由政府投資修建的,后來由于資金不足而停止修建,最終成為一座“爛尾樓”。由此可見,這座塔在影片中的諷刺意味是不言自明的。賈樟柯在接受采訪時曾半開玩笑地說:“我第一次看到這座塔時,覺得它不是人類世界的東西,而是天外飛來的。因此,我在寫劇本時就想讓它飛回天外。”
韓三明在飯館點好了菜等“小馬哥”回來,可“小馬哥”卻遲遲未到,手機也無法打通,此時,旁邊一桌坐著三個身著戲服、化好了妝的戲劇演員,他們正在玩著現代的游戲機,這荒誕的一幕已經暗示了“小馬哥”的最終命運。原本生龍活虎的“小馬哥”突然就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人生之無常,令人唏噓,而人生這種變化和不確定性正是這一荒誕情節想要表達的。
為了攢錢贖回麻幺妹,韓三明決定回山西繼續做煤礦工人,無處謀生的工友們也紛紛請求韓三明帶他們一起去。第二天,韓三明帶著收拾好行李的工友們行走在廢墟之間,他突然停下了腳步,很快就被工友們甩在了身后;當他看向右邊時,卻看到兩棟危樓間有個人正在一條鋼絲上小心翼翼地走著。這一荒誕情節,暗示了他們此去山西下黑礦挖煤就像是在鋼絲上行走一樣,稍有不慎就可能摔得粉身碎骨。韓三明停下了腳步,工友們卻仍然向前走去,對他不管不顧,這種看似不合理的情節安排也有深層的隱喻:身為煤礦工人的韓三明深知下黑礦的危險性,而工友們則因為掙錢心切和心存僥幸,下意識地將它忽略了。
賈樟柯導演將《三峽好人》分為煙、酒、茶、糖四個章節。在計劃經濟時代,煙、酒、茶、糖這四種物質屬于政府分配給普通家庭的奢侈品,長期充當著中國人情社會的潤滑劑。當賈樟柯來到三峽庫區之后,他深切感受到了物質的消失,放眼望去是成片的廢墟;他認為,三峽工程是計劃經濟的產物,很容易讓他聯想到計劃經濟時代的生活,而煙、酒、茶、糖帶有很強的計劃經濟時代氣息,并仍然在中國的人際交往中發揮著傳遞感情的作用。因此,賈樟柯導演用煙、酒、茶、糖把影片分成四個段落,并將它們作為三峽地區空間和人際關系改變的象征。
在《三峽好人》中,煙、酒、茶、糖作為中國人情社會的潤滑劑,在重要節點上并沒有發揮出它們應有的作用,其中的含義耐人尋味。
韓三明在摩的司機的帶領下來到何老板的旅館住宿,他遞給何老板一支煙,后者推辭說不會抽。在這里,煙失去了它作為人情社會潤滑劑的作用。當韓三明來到麻老大家中詢問麻幺妹在不在時,得知麻幺妹到宜昌跑船去了,便提出想看看孩子,麻老大很不耐煩,叫他不要再來找麻煩。在無奈離開之前,韓三明拿出兩瓶山西汾酒想要送給麻老大,并叫他“哥”,然而麻老大并不領情,忙說自己不是韓三明的“哥”,也不喝他的酒。在這里,酒失去了它作為人情社會潤滑劑的作用。沈紅來到丈夫郭斌以前工作過的工廠打聽他的行蹤,然而工廠已經廢棄,郭斌也早已離開。廠里的劉主席讓沈紅把郭斌留在廠里的物品帶走,她打開丈夫的個人物品柜,只帶走了一袋過期的巫山云霧茶。在這里,茶也失去了它作為人情社會潤滑劑的作用。“小馬哥”和韓三明在街上相遇,他遞給韓三明一顆“大白兔”奶糖,說自己要去云陽替郭斌“擺平”一個人。韓三明約“小馬哥”晚上一起吃飯,他在餐館點好了菜,等了很久也不見“小馬哥”前來赴約,給他打電話也打不通。直到第二天,韓三明在工地上再次撥打了“小馬哥”的電話,熟悉的“上海灘”鈴聲頓時在工地里響起。韓三明循著聲音走去,發現鈴聲是從一堆磚頭里面傳出來的,他立刻大聲呼叫工友。他們刨開了磚頭,找出了“小馬哥”的尸體。“小馬哥”在送給韓三明一顆“大白兔”奶糖后就永遠離開了人世,在這里,糖作為人情社會的潤滑劑也失去了它應有的作用。
煙、酒、茶、糖的失效代表的是物質的消失。一個兩千多年的城市在兩年內被拆掉,那一望無際的廢墟給人帶來難以言說的震撼,這種物質的消失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千年古城的毀滅同樣伴隨著文化傳承的遺失,影片中,有一段考古隊搶救文物的情節,這個情節的安排正是為了表達對保存傳統文化的呼吁和對文化遺失的嘆惋。
在《三峽好人》中,人民幣作為一種新的“潤滑劑”正在發揮著作用。在影片的開頭,韓三明被強行推到一個黑屋子里觀看一場帶有勒索性質的、拙劣的魔術表演,表演的內容就是將白紙變成歐元,最后再變成人民幣;韓三明和其他人在旅館休息時,其中一個人問他有沒有看到夔門,他說不知道什么是夔門,那人馬上掏出一張十元紙幣,把紙幣背面的夔門圖案指給他看,他看完后也從口袋掏出一張面值五十元的紙幣,把錢幣背面的壺口瀑布圖案展示給他們看。這些情節都是賈樟柯精心設計出來的,具有特定的含義。
“鄉土社會是安土重遷的,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的社會。”[2]對三峽移民來說,三峽不僅是物質上的家園,也是精神上的故鄉。盡管三峽工程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一項浩大工程,但是人們在贊揚三峽工程的同時,也絕不能忘記百萬三峽移民為三峽工程做出的貢獻。“在三峽工程的宏大敘事背后,這些普通個體的生存影像讓人們看到:無論時代和環境如何變遷,他們在‘三峽工程’中所保留的這些源自民間的、真實的、令人感動的‘求索’精神,以及他們在嚴酷的社會現實中所蘊含的質樸而頑強的生命氣質,仍然昂揚。”[3]因此,三峽工程不能被過度神化,也不能被過度貶低,它理應得到客觀、公正的評價,這也正是賈樟柯拍攝《三峽好人》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