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裁判文書憲法援引是實踐中長期存在的事實。雖然不同類型、不同功能預設的憲法援引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但援引類型及其體現的邏輯基礎和對應規制條件還有待深入論證。在以“權利—義務”和 “裁判依據—裁判理由”相結合的援引邏輯為劃分標準的基礎上,裁判文書中憲法援引類型可以分為阻卻事由型援引、權利義務確認型援引、限制依據型援引和說理資源型援引。為保證憲法援引的效果,應當在明確援引目標的基礎上,堅持輔助性、必要性等原則,從實質內涵和形式要件兩方面對憲法援引的方式進行限定。謹慎使用阻卻事由型憲法援引,禁止說理資源型援引,對權利義務確認型援引和限制依據型援引應當結合案件事實進行限制。
[關鍵詞]憲法援引;裁判文書;憲法實施
[中圖分類號]D92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7608(2024)06-0115-11
一、背景與問題
憲法實施問題一直是學界關注的熱點問題。作為憲法實施的實踐方式之一,學界對憲法援引的研究也頗為關注。在實踐中,憲法援引行為作為裁判文書中的事實性存在,是法官出于審判實踐中“法律不夠用”的考量,意欲通過擴大裁判和說理的法律依據達成目的。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出臺的《人民法院民事裁判文書制作規范》(以下簡稱《民事裁判文書制作規范》)確認了憲法進入裁判文書的形式,并強調憲法在“說理”部分的功能定位。這意味著至少在民事裁判文書中,憲法的原則和精神可以作為一種說理資源。
目前,對憲法援引的研究主要分為兩類:一類從憲法實施出發,對憲法援引這種實踐行為提供憲法理論上或規范上的依據[1];另一類則是沿著司法實踐的路線,將與憲法援引有關的案件進行數據化呈現[2]。這兩種路線殊途同歸,通過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的方式,論證裁判文書憲法援引行為的正當性和合理性,并在此基礎上提出憲法援引的規制措施。然而,這兩種路線均有各自的不足,第一種路線的重點在于強調憲法實施的主體與方式,憲法援引的研究僅為附帶產品,“立法實施才是憲法實施的重點與主要部分”[3];第二種路線通過挑選一定數量裁判文書中的憲法援引案例,在此基礎上進行類型總結,探究每一個“憲法”或“憲法條文”背后的功能以及援引理由,提煉憲法援引現象的原因,提出憲法援引的規范化路徑。目前,學者對憲法援引的類型劃分不一而足,如“遵守性援用”和“適用性援用”的分類[4],“解釋性援引”和“非解釋性援引”的分類[5],或是“論證當事人主體適格、當事人行為正當、當事人提出的論據正當、法院適用的規章等規范性文件合憲”的分類[6]。不同類型、不同功能預設的憲法援引始終存在于學者的研究之中。第二種研究思路更適用于對憲法援引問題的研究。然而這種研究思路不僅存在研究素材與研究方法雷同、數據統計形式化的問題,也存在援引類型劃分標準多重、劃分邏輯不明的問題[7]。
基于此,本文通過對近年援引憲法的部分裁判文書的分析,在準確劃分不同類型的基礎上,闡述憲法援引類型的劃分邏輯,并試圖給出不同類型的對應性規范要求,在正確表述條文規范和準確把握援引類型的前提下,從形態、功能和邊界等方面明晰憲法援引的應用條件。
二、裁判文書憲法援引狀況分析
憲法援引在裁判文書中涉及民事、刑事、行政等多重領域。筆者以北大法寶為基礎數據庫,對2017年至2022年五年間的裁判文書進行了檢索。統計的標準為憲法規范出現在裁判文書中的“本院認為”部分,案件不限于民事案件。裁判文書中援引憲法規范的逐年分布圖,反映了當前條件下案件數量在不同年份的變化趨勢,其中,2019年的案件數量最多,達到3326件(見圖1)。
有學者整理了最高人民法院在不同時期(1955—2016年)所做的司法解釋,得出“最高人民法院對憲法司法實施秉持的立場并不是一以貫之的,總體上呈現出否定—模糊—肯定—否定—變通的發展軌跡”[8]的結論。本文所選取的時間點正處于變通階段,“憲法”在判決書中出現的總體數量呈現先升高再下降的趨勢。與之相對,當事人在判決書中援引憲法的行為保持較為穩定的水平,且當事人在判決書中援引憲法的數量明顯大于法院在判決書中援引憲法的案件數量,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大眾憲法意識的提升和法治觀念的增強。
近年,裁判文書援引憲法的數量的變化趨勢,可能受三個因素的影響。第一,對裁判文書上網公開更為審慎的態度。最高人民法院認為裁判文書上網存在的使用效果、權利保護以及安全風險問題愈發突出,因此,從2021年7月開始,最高人民法院按照有關各方的反映、訴求和建議,采取了一些針對性整改措施。第二,說理資源的豐富與路徑慣性。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強和規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第十三條指出:“除依據法律法規、司法解釋的規定外,法官可以運用下列論據論證裁判理由,以提高裁判結論的正當性和可接受性。”釋法說理豐富的資源,使得憲法不再成為釋法說理的優先選擇。第三,法院援引憲法相對于當事人保守的態度,以及普法教育和憲法宣傳活動推動當事人運用憲法意識的提升。據統計,2021年,當事人憲法援引案例占87.8%,約為法官憲法援引案例的6.5倍,數量差距之大至少可以表明當事人在訴訟中進行憲法援引的積極性遠遠高于法官[9]。
上述分析更多針對裁判文書援引憲法案件數量的趨勢變化,無法解釋憲法援引為何被禁止進入“裁判依據”部分,卻在“裁判說理”部分又可以被闡釋,以及這兩個部分的憲法援引有何區別。有學者認為這是一種政策規定,“關于裁判文書能否援引憲法以及如何援引憲法的問題,主要由最高人民法院通過制定司法政策來加以回答和解決。‘裁判說理’與‘裁判依據’二分政策是最高人民法院針對法院裁判文書‘能否援引憲法’及‘如何援引憲法’這一問題所確定的一項司法政策”[10]。盡管2016年《民事裁判文書制作規范》強調,憲法規范需要作為一種說理資源出現在裁判理由部分,但是在實踐中,憲法還可以成為隱性規范,對裁判結果產生實質的影響。基于此,需要對裁判文書中援引憲法的類型進行劃分,在明確憲法援引類型的基礎上,提出具有針對性的規制措施。
三、裁判文書憲法援引的類型劃分
裁判文書憲法援引圖表僅能反映形式上的憲法援引情況,如需觀察裁判文書中憲法究竟發揮何種作用,還需要深入案件之中,總結憲法援引的具體類型。此前已有學者進行了類似的研究。有學者選取27個案例分為四種非解釋性憲法適用類型,即三段論之大前提型、直接依據型、以憲法原則解釋法律型和法律漏洞補充型[11]。也有學者針對裁判依據部分援引憲法的情況進行分類,認為憲法援引所發揮的功能可包括“合憲性解釋、基本權利第三人效力以及通過法律理解憲法的‘附隨性’功能”[12]。還有學者選取憲法援引的相關典型案例做進一步評析,并將其劃分為“兩類三型”[13]。還有學者將法院援引和運用憲法的情況并稱為法院援用憲法,區分為遵守性援用和適應性援用[14]。不同學者對裁判文書憲法援引的功能有著不同的類型劃分,這些類型劃分多為實踐總結,缺少一以貫之的邏輯。
在此基礎上,本文認為,應當從憲法功能和裁判文書結構兩方面出發,強調憲法在“對政府活動進行限制”的功能基礎上[15],強調憲法對權利保護的功能。同時,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規范性文件,憲法援引也遵循裁判理由與裁判依據的二分法。基于檢索數據和援引類型,本文將裁判文書中憲法援引情形大致分成如下四種類型:阻卻事由型、權利義務確認型、限制依據型以及說理資源型。
第一,阻卻事由型。這一類型本質上阻卻了規范性文件在個案中的拘束力。這種援引類型可以分為隱性和顯性兩種。顯性援引,即在裁判依據部分的憲法援引,自《民事裁判文書制作規范》發布后缺少研究的實際意義;隱性援引則是指“將所援引的憲法條文置于裁判說理部分,但實際上該憲法條文卻發揮著實質裁判依據的作用”。在“黑龍江省富錦市錦山鎮永華村村民委員會、楊順盜伐林木案”中,法院實際上阻卻了《公安部關于村民委員會可否構成單位犯罪主體問題的批復》(以下簡稱《批復》)在本案的應用。“被告單位的辯護人根據《公安部關于村民委員會可否構成單位犯罪主體問題的批復》中明確指明,村民委員會……不屬于《刑法》第三十條中規定的犯罪主體。本院認為……村民委員會是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成立的相對較獨立的農村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具有單位犯罪的全部要件,符合作為單位犯罪主體的構成要件和法律特征。故對被告單位辯護人提出的辯護意見,不予采納”(黑龍江省富錦市人民法院〔2020〕黑0882刑初121號刑事判決書)。對該《批復》在本案中效力的否定,更像是一種基于應用的憲法判斷[16],不構成合憲性解釋或合憲性審查。對此類現象,有學者總結,“我國司法判決中的憲法援引存在關注內容而不關注效力的特點,而這是法院避開各種可能的制度爭議的結果”[17]。
第二,權利義務確認型。這一類型以《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下簡稱《憲法》)第二章公民基本權利和義務為主要內容,憲法成為裁判文書中確定當事人權利、義務及其關系的依據,憲法援引成為說理的開端。在“吳某與李某離婚財產糾紛案”中,法院直接將《憲法》第三十七條和第四十九條結合起來,將“禁止破壞婚姻自由”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的表述結合在一起,認為,“因婚姻自由權是憲法、婚姻法賦予公民的人身權利,在不違反婚姻法律、法規的前提下,公民享有婚姻的自由,不受他人干涉,被告的保證……本院對原告該主張依法不予支持”(江西省高安市人民法院〔2019〕贛0983民初7332號民事判決書)。還如“陳某與郭某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糾紛案”中,法院直接將憲法條款作為責任分配的依據,“然則公民的住宅不受侵犯已上升至憲法的高度,陳某三次上門尋釁,并兩次進入郭某家……具有主觀故意,對于事件的發生具有直接責任”(湖北省襄陽市襄州區人民法院〔2021〕鄂0607民初242號民事判決書)。
第三,限制依據型。這一類型會援引基本權利的但書部分和《憲法》第五十一條開始的義務部分的內容,如援引《憲法》第四條但書部分“……但是不得捏造或者歪曲事實進行誣告陷害”或者援引《憲法》第五十一條的內容。援引的目的都是為了強調公民行使權利應具有界限。在“樵某與荊州市公安局荊州紀南生態文化旅游區分局行政處罰案”中,法院指出公民個人權利的行使應當與社會公共秩序相權衡。“本院認為,原審判決……核心問題在于公民個人權利的行使與社會公共秩序的關系應當如何處理,或是公民權利的邊界應當如何界定。言論自由是公民享有的憲法權利……公民個人權利行使應當以不損害國家利益為前提,這也是公民行使權利的邊界所在”(湖北省荊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3〕鄂10行終101號行政判決書)。又如在“劉某尋釁滋事案”中,法院強調公民權利的行使應當遵守憲法和法律。“本院認為,公民必須遵守憲法和法律,反映和解決有關訴求,必須依法進行”(河南省汝陽縣人民法院〔2020〕豫0326刑初2號刑事判決書)。不僅如此,法院還會將憲法的條款作為排除當事人所享有的權利的前提性條件。如“路某、方某、劉某非法采礦案”化用了《憲法》第九條第二款的內容:“本院認為,我國憲法和礦產資源管理法規定,礦產資源屬于國家所有,國家保障礦產資源的合理開發利用,禁止任何組織或個人用任何手段破壞礦產資源”(河北省邢臺市信都區人民法院〔2019〕冀0503刑初349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
第四,說理資源型。這一類型的主要功能在于增強裁判行為公正度、透明度,發揮裁判的定分止爭作用。除此之外,還有進行價值宣示、凝聚主流價值觀和公共道德觀念等社會價值引領作用。如在“何某、溫某等健康權糾紛案”中,憲法規范是核心價值觀展示的載體:“本院認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為憲法規范,對全社會均具有最高的法律效力,且弘揚和倡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也是我國民事法律制度的基本立法宗旨,對背離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現象,應當遵循法治與德治并重的理念,利用民事責任制度加以制約和制裁”(江西省贛州市贛縣區人民法院〔2021〕贛0704民初1192號民事判決書)。再如,在“方某、溧陽市金橋機械有限公司等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中,法官援引憲法強調人身權益的重要性,糾正當事人所認為的工傷賠償和人身損害賠償只能二選一的錯誤觀點,“憲法賦予了公民獲得社會保險的權利……憲法建構出一種基本的價值秩序:生命健康等人身權益具有優先的法律地位……人身損害與財產損害存在顯著區別,對人身損害的賠償不受填平原則的限制,受害人不存在多重受償的問題。工傷待遇請求權和人身損害賠償請求權……就人身利益而言,兩種請求權也不存在請求權選擇性競合的問題。在法律性質上因同一事故產生兩項請求權于人身利益的范圍內可以并存”(江蘇省常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蘇04民終3324號民事判決書)。
裁判文書中的憲法援引分為四種類型,這四種類型分別發揮其相應的功能。這四種類型的分類是依照“權利—義務”“裁判依據—裁判說理”這兩條邏輯線索劃定的(見圖2)。與裁判依據相關的憲法援引只存在阻卻事由型。在裁判說理部分,權利義務確認型和限制依據型成為主流,這兩種類型大多為說理的大前提。除此之外,均可被劃分為說理資源型,此時憲法與其他說理資源一起發揮著提高當事人可接受程度、提升裁判文書說服力的作用。然而,這種基于過往實踐分析的類型化的提煉,也存在各種問題,且這四種類型的裁判文書數量比例也不均勻。
四、裁判文書憲法援引存在的問題
一般情況下,法律規范作為裁判依據和裁判理由能更準確地涵攝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將日常行為準確轉換為法律關系,解決具體糾紛。但法院在判決書中略過相關部門法直接訴諸憲法的情況時有發生,這凸顯了憲法援引在實踐和理論兩個方面存在的問題。
(一)裁判文書憲法援引的實踐問題及其表現形式
目前看來,裁判文書中存在的憲法援引都止于個案的效力,大多并不發揮不可替代的作用,但現有研究依然表現出擔憂的情緒,認為持續性的憲法援引行為可能造成如下后果:弱化憲法限制公權力的首要功能,存在司法權越界風險。“哪怕憲法援引非常寬泛以至于僅僅體現為觀念或價值層面,也存在與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有權解釋’沖突的可能”[18]。
第一,憲法援引行為未形成有序的體系,出現多種憲法援引方式。憲法援引多數是在裁判中生硬地插入,“憲法”“憲法精神”“憲法原則”或憲法具體條文的表述隨機出現;不僅如此,還存在憲法不同表現形式與“優秀傳統文化”“神圣職責”等修辭手法混用的情況,這些表述隨機出現在裁判文書之中,難以尋找共通之處。具體個案有各自的特殊之處,針對具體個案行為的憲法援引行為呈現一定的抽象和生硬的表象。不論是何種類型的憲法援引,均需要結合具體案件事實進行,因此,為達到各種裁判文書制作要求,援引憲法的方式會出現一定程度上的改變。
第二,憲法援引功能定位不清。多數裁判文書中憲法援引僅重視與權利相關的內容和表述,并未考慮憲法應當起何種功能。功能目標的缺失會導致實踐中對憲法援引的濫用,將憲法作為情感的表達工具,而非裁判的維度。目前,大部分裁判文書憲法援引背后的目的高度雷同,多為提高說服力和可接受度,容易出現援引隨意化、個性化的問題。不僅如此,憲法援引功能定位不清還會引發憲法與普通法律效力等級和援引功能的混同問題。目前,不論是法院還是當事人援引憲法,雖然都意識到了憲法具有最高地位,但實際上卻將其作為普通法律操作。
第三,憲法援引缺乏統一規范和權威性引導。由于多種說理資源的補充以及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規范性文件的指導,裁判文書中的憲法援引呈現逐年下降的趨勢。為實現全國各級人民法院裁判文書的規范性與統一性,最高人民法院先后就文書制作規范出臺多項規定,然而其中對說理目的或方式的指引作用非常寬泛,導致憲法援引的隨意性較大。同時,裁判文書憲法援引行為大多僅重視內容,憲法援引實質上不具有特別的憲法意義,因此,是否需要對憲法援引進行統一規范或權威性引導還處在模糊地帶。
(二)裁判文書憲法援引的理論困境
憲法援引的基礎邏輯表現為憲法效力優先立場和憲法承載價值優先立場。實踐中,體現不同立場的憲法援引,在一定程度上或多或少會動搖對憲法功能和效力確定性的確信[19]。這一問題的背后存在一個理論困境,即憲法援引邏輯基礎的混亂。憲法效力優先立場或憲法承載價值優先立場只能初步解釋憲法援引行為的存在,無法為憲法援引的類型劃分提供法理基礎,也無法為規制裁判文書憲法援引行為提供正當性前提。因此,需要進一步解釋“權利—義務”及“裁判依據—裁判理由”結合模型作為類型劃分標準的必要性與有效性。
選取“權利—義務”關系角度是基于裁判文書是訴訟活動的載體。主體參與訴訟活動的過程最終體現于裁判文書之中,裁判文書說理是兩方當事人在司法場域進行訴訟“角力”過程的再現[20]。訴訟活動的目的之一是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明確權利義務關系。因此,對裁判文書中憲法援引的類型劃分無法避開權利義務關系。
選取“裁判依據—裁判理由”角度是基于裁判文書的制作規范要求。根據《民事裁判文書制作規范》,文書由標題、正文、落款三部分組成,正文包括首部、事實、理由、裁判依據、裁判主文、尾部。理由是根據認定的案件事實和法律依據,對當事人的訴訟請求是否成立進行分析評述,闡明理由;裁判依據是人民法院作出裁判所依據的實體法和程序法條文。“裁判說理”和作為“裁判依據”的區分論已經成為我國憲法學界的通說,進而影響具體的司法實踐,也是最高人民法院在目前的中國憲法適用體制上對《憲法》第一百三十一條的實踐性解釋[21]。這一區分意味著憲法援引至少在裁判理由部分并無阻礙。
五、裁判文書憲法援引的必要性分析及其援引方式
(一)裁判文書憲法援引的必要性分析
在當前的司法實踐中,憲法援引具有積極的作用和效果,但并非所有的援引都是必要的。必須承認,裁判文書憲法援引大多是“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由此就產生了新的問題,即判斷何種情況下援引憲法是必要的。首先,援引憲法是否必要,應當遵從“權利—義務”“裁判依據—裁判理由”二分的邏輯,并與實現說理目的這一目標結合進行綜合考慮。裁判文書的說理是裁判文書的重要環節,援引憲法說理在裁判文書中發揮兩種功能。一是保證憲法領導下法律體系價值的統一性。在這一過程中,適用的所有規范性文件以及道德倫理等都要符合憲法的規定,不能與憲法相抵觸。二是強調憲法的法律性質。在規范性文件缺位或表述不清時,憲法能獨立或與法律等規范性文件相結合來作為裁判依據。“有些案件必須援引憲法,不援引憲法則裁判文書的說理就不完整,沒有依據,或者對當事人沒有交代”[22]。關于說理目的的衡量,可參考拉倫茨提出的衡量標準進行衡量:一是根據抽象的價值位階,二是根據比例原則。因為大多數價值沖突發生在相同價值位階之間,很難做出誰更重要的判斷。因此,其“一方面取決于應受保護法益被影響的程度;另一方面取決于假設使某種利益須讓步時,其受害程度如何”[23]。其次,法院應當考量憲法援引行為的必要性。有學者認為,法院應承擔積極的角色,因為“司法實質正義之基本價值取向是維護社會公平正義”[24]。也有學者認為,法院在處理案件或說理的過程中,應當保持司法克制。“出于司法專業知識、法院的聲譽等因素的考慮,對法院的體制作用和局限性保持敏感,并認真考慮司法決定的任何不利后果,也是一種道德責任”[25]。再次,還應當考慮當事人對裁判結果的可接受度。當事人始終是裁判文書說理的重要對象,“法官在撰寫裁判文書的過程中應當盡可能考慮當事人的認知能力、認知水平,在不影響判決證成的前提下,以最易于當事人理解、接受的方式進行說理”[26]。
由此可以得出憲法援引必要性的判斷標準:其一,憲法援引是否實際減損當事人權利或加重義務,即在裁判文書中援引憲法,是否對當事人造成了比不援引憲法更為不利或有利的狀況;其二,憲法援引是否實質上成為裁判依據,即憲法援引是否阻礙了本應當發揮法律效力的規范性文件在本案中的拘束力,從而對裁判結果造成了實質變更;其三,憲法援引是否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即不援引憲法是否可以達成類似效果或者可通過援引其他說理資源達成同樣的效果。結合這個判斷,我們對上述四種類型的憲法援引逐一進行分析。
第一,阻卻事由型憲法援引有援引的必要。這類憲法援引的案例較為少見,法院在有意識地回避此類情況。此種類型存在兩種情況,其一,憲法援引對裁判結果造成實質性影響,因而這類情況不可避免地帶有合憲性解釋的色彩。有學者總結,2007至2016年僅有5個涉及合憲性解釋的裁判文書,分別涉及死亡賠償金、社會公共利益認定、生育權平等三個方面[27]。除上述較為明顯的合憲性解釋外,還有一些粗略的但也具有合憲性解釋性質的說理也應受到重視。如在“李某與東莞市民族宗教事務局、東莞市人民政府其他行政糾紛案”中,法院說明“對當事人提出的《宗教事務條例》對公民進行宗教活動的場所進行了限制,因而違反了上位法的規定問題,《憲法》是保護了公民宗教信仰的權利,而《條例》僅要求公民進行宗教活動的場所進行登記,并不違反上位法的規定。因此,原告提出的上述的理由不成立”(廣東省東莞市第三人民法院〔2015〕東三法行初字第127號行政判決書)。其二,通過憲法援引排除了規范性文件的適用。如上文提到的“黑龍江省富錦市錦山鎮永華村村民委員會、楊某盜伐林木案”排除了《公安部關于村民委員會可否構成單位犯罪主體問題的批復》的適用,使得村委會也被認定為犯罪主體。
第二,權利義務確認型憲法援引有援引的必要,但存在限度。其一,如學者總結“裁判文書為了確認公民某項基本權利的存在,或為了證明公民某項權利的正當性、重要性而援引憲法,這種情況下援引行為有較明顯的必要性”[28]。在“王某、高某返還原物案”中,法院強調“婚姻和人身自由是人的基本權利,是受憲法和法律保護。人身和婚姻自由權利不受離婚協議的約束,如在女方自愿履行的情況下屬于其自愿行為,如期不愿履行,該協議不具有法律約束力”(吉林省白城市中級人民法院〔2023〕吉08民終1273號民事判決書)。在該案件中,法院僅將憲法條款所確認的權利作為說理前提而存在。其二,有助于對新興權利、新型問題進行法律涵攝。如對環境權利的重視就是表現之一。“推進生態環境條款的實施,根本路徑是以憲法生態環境條款為指引構建生態環境治理制度體系”[29]。在“江西省上饒市人民檢察院訴張某、張某、毛某生態破壞民事公益訴訟案”中,法院援引憲法對案件爭議的概念進行了澄清,“張某上訴稱其三人行為僅構成對自然資源的破壞而非對生態環境的破壞,該主張不能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二十六條明確‘國家保護和改善生活環境和生態環境,防治污染和其他公害’。該法條將環境分為生活環境和生態環境……《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第二條……由以上分析可以認定張某等三人采取打巖釘方式攀爬行為對巨蟒峰自然遺跡的損害構成對自然環境,亦即對生態環境的破壞”(江西省上饒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贛11民初303號民事判決書)。然而,權利義務確認型憲法援引需要注意界限問題。這類憲法援引目的在于強調當事人權利或義務的重要性,因此,除上述兩種情況外,需要保持克制的態度。
第三,限制依據型憲法援引有援引必要,但需結合實際情況。限制依據型憲法援引本質上不是對權利的限制,而是對權利行使方式的控制,因此在某種程度上也會成為裁判說理的大前提。然而,相較于權利義務確認型憲法援引,限制依據型憲法援引更強調權利行使不得損害國家的、社會的、集體的利益和其他公民的合法的自由和權利。“公共利益(公共福祉)原則、誠實信用原則及權利濫用之禁止原則等系民事主體行使權利、履行義務應遵循的原則,是對民事權利或私權的內容和行使予以限制的基準”[30]。由于限制依據型憲法援引存在減損當事人權利的可能性,因此應當結合案件事實進行詳細說明。如在“史某與李某名譽權案”中,法院強調“公民的言論自由、學術自由應在憲法和法律的框架內行使,在不侵害他人權益和危害公共利益的范圍內行使,不能因學術研究、學術討論,甚至學術爭論和批評侵害他人合法權益”(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7〕京02民終12768號民事判決書)。
第四,說理資源型憲法援引并不存在援引的必要性或緊迫性。憲法援引作為說理的方式之一具有積極作用,但說理目的的實現具有多種方式,說理資源型憲法援引不具有不可替代性。其一,存在多種替代說理資源。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強和規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可供說理的資源包括“除依據法律法規、司法解釋的規定外,法官可以運用下列論據論證裁判理由,以提高裁判結論的正當性和可接受性: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指導性案例;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非司法解釋類審判業務規范性文件;公理、情理、經驗法則、交易慣例、民間規約、職業倫理;立法說明等立法材料;采取歷史、體系、比較等法律解釋方法時使用的材料;法理及通行學術觀點;與法律、司法解釋等規范性法律文件不相沖突的其他論據”。這就意味著只要能達成說理目的的材料,均可成為說理資源。其二,不援引憲法,不會對裁判結果或說理論證的說服力、可信度產生影響。說理過程中其他說理資源足夠充分,無須通過憲法來明確規范內容的,則沒有援引憲法的必要。如在“宋某、白某聚眾斗毆、尋釁滋事、強迫交易案”中,法院表述“……匡扶正義,為民除害,凈化社會風氣,依法保護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維護健康有序的社會發展環境,是我國憲法和法律賦予司法機關的神圣職責”(山東省德州地區(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魯14刑終63號刑事判決書)。這樣的表述其實并不會對裁判結果或當事人權利義務產生影響。
(二)裁判文書憲法援引的方式
在限定裁判文書憲法援引的方式之前,應當對裁判文書憲法援引的原則進行限定。不可否認,裁判文書中憲法援引不論采用了何種類型,其基本表現形式都為在個案中對“基本權利”的表述與運用。然而,這種表述和運用存在以下問題。第一,個案中涉及的權利義務能否上升到“基本權利”高度存疑。第二,裁判文書的說理主要結合的是相關法律規定,憲法僅起到附隨的作用。第三,在阻卻事由型、權利義務確認型和限制依據型憲法援引中,確實存在援引的必要。因而,輔助原則作為基本權利保護的原則之一,應當參與憲法援引的實踐之中。“輔助”的意思是“必須在社會的個人憑自己的努力都無法獲得利益也因此使公益無法獲得時方得為之,是一種次要性的補助性質的輔助行為”[31]。“只有當公民權利受到來自司法主體的侵害而私法關系無法提供充分的保障時,基本權利才有可能被適用到私法關系中去,國家以外的主體才有可能受到基本權利的約束”[32]。在具體援引條件的限定原則上,不同學者提出了不同的解決方案。胡錦光針對法院適用憲法的問題,提出綱領性原則,即憲法適用要堅持必要性和明確性原則[33];李海平、石晶則對憲法援引做公共性條件的限定,認為只有在法律關系主體、法律關系內容具有公共性的案件中才可援引憲法[34]。可見,多數學者認同憲法援引需至少具備兩個要件。一是涉及國家利益和社會秩序。“法學視野下的社會秩序存在兩種含義,一是法律的目標,二是作為一種法律價值存在”[35]。二是涉及的權利只能通過基本權利概念得到保護。涉及國家利益和社會秩序的確認,法院作為國家機關需要積極的態度。如在“蒲某與吳某等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上訴案”中,法院認為居住權作為基本人權優先于一般債權(四川省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川01民終9550號民事判決書)。與此同時,法院還會詳細說明公共利益和國家利益之間的區別,如在“冷某與重慶鎮騰建材有限公司民間借貸案”中,在判定是否虛構合同損害國家利益時,法院強調“所謂‘國家利益’,是指……我國的國家利益主要包括……我國憲法確定的國家政治制度和社會大局穩定、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的基本保障等。而‘社會公共利益’,主要是……應指社會上大多數成員的利益,而不是哪一個單位、部門,或者集團的利益,更不是某個個人的利益”(重慶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9〕渝03民再47號民事裁定書)。
在堅持輔助性原則、必要性原則、明確性原則、公共性原則以及明確裁判文書憲法援引目標的基礎上,結合裁判文書憲法援引的類型,不同類型的憲法援引應具有不同的規制條件。
第一,阻卻事由型憲法援引,應當援引憲法完整條文且明確序號,并進行詳細說明。這是由阻卻事由型的特殊性質所決定的,盡管阻卻事由型憲法援引并不構成合憲性審查或合憲性解釋,然而實質上卻作出了憲法判斷,并阻礙了規范性文件在個案中的適用,對裁判結果起到了決定性影響,并成為裁判依據。阻卻事由型憲法援引應當與顯性憲法援引區分開來,因為顯性憲法援引實質上并不會對案件的裁判結果起實質影響,多附隨于具體法律,起裝飾性作用。雖然自2016年法院不能將憲法作為民事案件的裁判依據,但實踐中依然存在裁判文書中將憲法置于裁判依據中的情形。如2024年的“中國某保險股份有限公司零陵支公司與陳某、王某等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案”中,法院在裁判依據部分引用了憲法:“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四十九條第三款,《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六十七條、第一百四十七條、第一百七十七條第一款第二項,《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十二條、第十六條、第十七條之規定,判決如下……”(湖南省永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4〕湘11民終103號民事判決書)在2019年的“李某與吉水縣人民政府一審行政判決書”中,憲法也出現在裁判依據部分:“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九條第一款,《中華人民共和國水污染防治法》第六十五條第一款,《飲用水水源保護區劃分技術規范》第5條、《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強制法》第三十五條、第三十六條、第三十七條、第三十八條、第四十四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賠償法》第三十六條第(八)項和《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第六十九條、第七十四條第二款第(一)項的規定,判決如下……”(江西省吉安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贛08行初60號行政判決書)這些案件直觀地顯示了憲法在顯性援引時,多與其他法律一起作為裁判依據運用,即使將其刪去也不影響裁判結果,并無實際上的作用。隱性引用所導致的阻卻事由型憲法援引則不然,在上述“黑龍江省富錦市錦山鎮永華村村民委員會、楊某盜伐林木案”中,可以看到法院的說理部分實質上阻礙了公安部《批復》在本案中的拘束力。因此,對于阻卻事由型憲法援引,應當進行充分的釋明。
第二,權利義務確認型憲法援引,需要明確具體規范條文,但也可適當使用憲法精神和憲法原則的表述。此種類型的憲法援引作為權利或義務確認依據,多為單獨出現“憲法”字樣,此時憲法精神、憲法原則具有相同含義。權利義務確認型憲法援引多為裁判說理的大前提條件,明確當事人各自享有的權利或義務,在此基礎上對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進行裁判。法院為確認公民某項基本權利的存在,或為了證明公民某項權利的正當性、重要性而在司法文書的說理部分援引憲法,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法院對憲法有關條文的主觀理解,但法院顯露對憲法有關條文的理解或認識,是與解釋性質完全不同的兩件事[36]。此時,憲法援引多發揮兩種功能:一種是對新興權利或日常行為的涵攝,另一種則是對權利或義務內容的強調。在對日常行為或新興權利進行涵攝的時候,需要明確具體規范的條文,以更好對接具體法律規范,如在“俞某與程某等贈與合同案”中,法院確認了公民對物質、文化的需求為我國憲法確認的基本權利:“打賞行為可以獲得精神上的滿足,應當被認定為屬于日常生活需要的范疇。”(浙江省金華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浙07民終4515號民事判決書)而在對權利或義務內容進行強調的場合中,就無須明確具體的規范條文,可適當通過憲法精神或憲法原則表述。如在“王某與王某不當得利案”中,一審法院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十三條第一款規定‘國家保護公民的合法收入、儲蓄、房屋和其他合法財產的所有權’,這一保護存款人儲蓄的法律原則體現在三個方面……”(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20〕京02民終9158號民事判決書)。可見,這種做法就是援引憲法規定作為說理的前提,并將其所體現的憲法精神運用于具體案件之中。
第三,限制依據型憲法援引,應當援引憲法完整條文且明確序號。“權利的邊界和行使必須加以限制,由此形成了權利限制的規范制度如《民法典》第一百三十二條確立的‘禁止權利濫用原則’”[37]。在現實生活中,這種限制依據型的憲法援引通常通過當事人的訴求表現出來,即使一般權利受損,當事人也會將其歸結于自身基本權利受侵犯而要求法院的保護。個人權利的行使會受到他人權利的制約。在防盜門上裝攝像頭的做法,被雙方當事人表述為隱私權與財產權的碰撞,如“劉某與沈某隱私權糾紛案”(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20〕京02民終1641號民事判決書)。公民通過不當手段對公職人員進行監督的行為越界導致對他人隱私的侵害,如“吳某等侵犯公民個人信息、騙取貸款案”(湖南省常德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湘07刑終165號刑事裁定書)等。盡管在理論中基本權利對抗的是國家,但在實際運用中卻被廣泛濫用于與他人的對抗。個人權利的行使也會受到公共利益的制約。當不理智行使公民監督權可能使社會安定平和的環境遭受一定影響,如“凡某等五人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一案(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十四師中級人民法院〔2018〕兵13刑再1號刑事判決書)。值得強調的是,限制依據型憲法援引并不意味著私法關系中兩方當事人基本權利之間的對抗,而是強調當事人行使權利的行為表達應當具有一定的限度,不應當采取過激的手段。
第四,說理資源型憲法援引,并無特殊要求。除上述憲法援引類型外的憲法援引均可歸為此類。這種類型在裁判文書中多表述為“憲法精神”“憲法原則”“憲法”等,并無固定的形式,通過粗略的“憲法”二字的出現,不斷強調一些已為人熟知的觀念。具有代表性的援引方式有以下幾種。一是將憲法作為承接公序良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等其他說理資源的載體。二是憲法傳達一種背景性、總括性的價值取向。如在裁判文書中以“根據憲法,制定本法”的方式強調憲法精神對法律論證過程的融入。這種方式多見于侵害集體經濟組織成員權益的案件,多援引《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第二十七條第二款“村民自治章程、村規民約以及村民會議或者村民代表討論決定的事項不得與憲法、法律、法規和國家的政策相抵觸”。除此之外,如在“蔡某與寧某企業管理咨詢有限公司懸賞廣告案”中,法院強調“我國《民法總則》第一條規定‘為了保護民事主體的合法權益,調整民事關系,維護社會和經濟秩序,適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要求,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根據憲法,制定本法’”(安徽省寧國市人民法院〔2019〕皖1881民初4710號民事判決書)。三是法院通過援引憲法的方法以矯正當事人對相關規定的不正確運用從而導致對憲法精神的誤解,通過裁判文書面向社會表明憲法所宣揚的價值立場。如“中華聯合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綿陽中心支公司、梁某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四川省綿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川07民終1032號民事判決書)。這種援引方式相比于其他方式更看重憲法的價值取向引導功能,通過強調某種憲法原則,如男女平等原則和勞動的意義被憲法所強調。
裁判文書中憲法援引的四種類型應當有著不同的援引方式和要求。在堅持輔助性原則、必要性原則、明確性原則、公共性原則以及明確裁判文書憲法援引目標的基礎上,結合裁判文書憲法援引的類型,對憲法援引進行規范。憲法援引的規制條件應當在形式和實質兩方面進行限定。形式上的最高要求為援引憲法的序號和完整條文。憲法援引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法院引用憲法所欲達成的功能,因而若僅引用“憲法”“憲法精神”“憲法原則”等表述,表現出一種隨意態度,只有完整引用憲法條款,才能提供正當性依據。實質上的最高要求即為結合案例具體事實進行說理,做到闡明事理、釋明法理、講明情理、講究文理。
六、結語
裁判文書憲法援引是一種長期性的事實存在,在實踐中具有合理性和必要性。但當前所表現出來的援引類型的劃分,以及背后所體現的邏輯基礎和對應性規制條件還有待細致分析與論證。為了使裁判文書憲法援引逐步走向規范化和標準化,需要一個統一的標準來規范個案中的憲法援引行為。
憲法援引的基礎邏輯表現為憲法效力優先立場和憲法承載價值優先立場,實踐中體現不同立場的憲法援引只能初步解釋憲法援引行為的存在,無法為憲法援引的類型劃分提供法理基礎,也無法為規制裁判文書憲法援引行為提供正當性前提。提出“權利—義務”和“裁判依據—裁判理由”結合模型作為類型劃分標準,有助于我們整體上認識憲法援引的必要,同時從邏輯基礎層面合理界定援引的類型和功能。基于裁判文書是訴訟活動的載體和裁判文書制作規范的要求這兩方面,可以將裁判文書憲法援引分為四種類型,即阻卻事由型、權利義務確認型、限制依據型和說理資源型。
為保證憲法援引的效果,應當從實質內涵和形式要件兩方面對憲法援引進行限定。在堅持輔助性原則、必要性原則、明確性原則、公共性原則以及明確裁判文書憲法援引目標的基礎上,結合裁判文書憲法援引的類型,對不同類型的憲法援引進行規制。應謹慎使用阻卻事由型憲法援引。禁止說理資源型援引,避免通過憲法實現增強說服力、提高可接受性等目的。對權利義務確認型和限制依據型憲法援引,應當結合案件事實進行范圍限制。建議由最高人民法院制定統一的操作規程,確保憲法援引的方式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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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向長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