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寫實油畫與中國傳統藝術精神中的“氣”探微

[摘 要]“氣”在中華傳統文化中占據十分重要的地位，中國傳統美學也將“氣”作為藝術品最為重要的精神標志。中國的寫實油畫在維持“寫實”的基本特性的同時亦須將中國傳統藝術精神融匯其中。當代中國寫實油畫在對中國傳統藝術精神的探究中逐漸發展出三種轉譯方向。

[關鍵詞]中國寫實油畫；中國傳統藝術精神；精神性

[中圖分類號]J20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5-7556（2023）4-0076-03

本文文獻著錄格式：宋虹燕.中國寫實油畫與中國傳統藝術精神中的“氣”探微[J].天工，2023（4）：76-78.

“氣”作為一種藝術本源與最高的藝術精神追求影響了中國繪畫近兩千年。油畫于明萬歷二十八年（1600年）利瑪竇將西洋畫呈送于明朝神宗皇帝時才作為西方藝術形式進入中國。后五四運動時一大批文人學士到西方學習西方的文化思想，并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自覺探究，油畫才逐漸成為與中國畫比肩的一種藝術形式。尤其在20世紀到21世紀的積淀與嬗變中，中國油畫不斷發展，成為國際藝術中不落窠臼且勢不可當的一員。但仔細研究中國近代以來的油畫，不難發現中國油畫始終離不開這種根植在中國人血液中的精神文化的影響，也是這種精神文化的存在，讓中國當代藝術在世界舞臺上燦爛奪目。

一、“氣”的藝術發展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一”是宇宙混沌初期的“氣”，是萬物的本質元素、宇宙終極之源，由這一元之氣才分出天地陰陽之二氣。如此，精神與物質是渾然一體、不可分開的，精神性也是中國傳統藝術的最大特性。《莊子·刻意》中曾說：“精神四達并流 ，無所不極。”人體身上最具能動性的便是“精神”，“精神”由人的形而來，卻超越人體本身，是宇宙玄奧的基質，可向四周散射，充盈于天地之間，可撼天動地、掌控萬物。荀子繼續拓展了“氣”的范疇，在《荀子·禮論》中說：“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性偽合而天下治。”天地萬物的生與滅都是由陰陽之氣的變化運動而來，于是便有了以順陰陽之氣來治氣養心。

魏晉時期“氣”的發展更盛，“氣”的哲學理論在各門類藝術中推崇開來。顧愷之首次提出“傳神寫照”，即是將人物的性格、思維活動、心理狀態等內在的精神通過人物外在的真實形態表現出來。南齊謝赫更是在此基礎上在其著作《古畫品錄》中提出以“氣韻生動”為繪畫最高品第的“六法”論，而后的中國繪畫理論及繪畫追求都離不開“氣”與“韻”的討論。中國的山水畫能從人物畫中脫離出來發揚光大成為一個單獨的門類，更離不開藝術家對“氣”“韻”“精神”的追求。

二、中西方寫實繪畫的異同

如若論“寫實”，中國繪畫從東晉時期顧愷之描寫神話傳說的《洛神賦圖》，到隋唐時期對現實場景進行寫照的《韓熙載夜宴圖》《虢國夫人游春圖》《簪花仕女圖》，再到宋代表現市井風俗的《清明上河圖》（如圖1）等，無不寫實地傳遞出當時的人物面貌與社會狀態，在傳達審美意趣的同時亦可作為后世研究歷史文化的依據。但同樣是“寫實”的西方繪畫，在審美意趣上卻與中國繪畫有著天壤之別，這與中西方藝術精神中對現實求“真”的差異分不開。西方藝術精神中的“真”是客觀現實的真，西方的寫實是對客觀現實的真實再現，所以從文藝復興開始，透視學、解剖學等物理科學便很快運用到西方繪畫的研究中。而中國藝術精神中的“真”是主觀精神上的真，更加強調物象背后精神上的真，“天人合一”是最高的審美境界，因此，中國的繪畫便可忽略現實中的光影、透視、解剖，在極端的寫實與抽象之間尋求到讓觀者舒適的平衡。同樣的，從人物畫、歷史畫中脫離出來的花鳥畫與山水畫在追求意境與精神自由的同時，也沒有走向西方繪畫中所謂的抽象，而是“言志”——寓情于景、借景抒情，通過可見之形來表達不可見之性。

西方的藝術領域出現藝術完全超越功用而強調藝術本身的精神主觀性的理論還得追溯到18世紀啟蒙運動末期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 Kant）的理性主義。康德認為藝術是“自我意識的表現”，超越功利性，不夾雜任何利害關系，這與莊子“精神”的“無己”“坐忘”“無用” 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逍遙游》中有：“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只有“無用”“無己”，才可達到精神的自由解放。而在藝術實踐中，從14世紀開始，歐洲因人文主義的興起而開始的文藝復興運動開啟了科學性的實踐，到16世紀卡拉瓦喬將現實主義推向新的階段，直到19世紀印象派的出現，徹底將繪畫的功用拋棄，藝術家只關注自身感受，只畫自己真實所感，拋棄了過去的透視學、解剖學原理。而到了后印象派，這種精神感受則強調得更強烈，藝術家甚至拋棄了光學，無視自己眼睛所看，只注重“心”中所看。“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通過剔除生理本能而來的欲望及認知學習而來的是非判斷，達到心的解放與精神的自由，藝術的精神便在此。

三、中國寫實油畫對中國傳統精神轉譯的方式

西方油畫進入中國以后，以科學、理性為基準的西方油畫為中國畫壇帶來一股迥然不同的活力，20世紀初期出現了兩股中西繪畫融合的力量，一是中國畫西化的主張，即以徐悲鴻為主要代表的將西方繪畫中的解剖學、透視學融入中國繪畫中，這與其受西方現代繪畫以前的古典繪畫的影響分不開。而另一則是以林風眠、吳冠中等為首的將西方油畫中國化的主張，這一股力量則是受西方現代藝術影響，拋棄現實中的解剖學、透視學，以表現藝術家的精神情感為主要目的。乍看，中國寫實油畫似乎在走第一種道路，但仔細研究現當代中國寫實油畫，其早已超脫寫實技巧本身，開拓出多種不一樣的道路了。

（一）寫實與功用

“寫實”是西方油畫的根基，對于學習油畫的中國藝術家更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美學家呂溦提出采用西洋畫的寫實精神，后又有徐悲鴻提倡素描對造型的訓練，認為“素描寫生是一切造型藝術的基礎”，自此寫實主義在中國繪畫中埋下根基。在后來的寫實繪畫的實踐中，藝術與生活實際緊密地聯系了起來，繪畫走向了為人民服務、實現民族解放的道路，“寫實”便是聯結人民群眾最好的方式。

在這兒不得不提到藝術的功用價值，即藝術具備的審美認知與審美教育作用。藝術的價值，尤其是現實主義寫實藝術不僅在于其反映著藝術家所面對的客觀世界，還在于其揭示生活本質，反映出人的意識、情感、愿望等主觀世界，從而也可以讓觀者領悟其精神內涵。藝術與人類的美好愿景真、善、美貫通，可以助長真、善、美的力量，而真、善、美亦可充實藝術的內涵。在中國歷代著名的繪畫理論中，藝術的社會功用價值也一以貫之。如謝赫在《古畫品錄》中說繪畫的目的是“明勸誡，著升沉，千載寂寥，披圖可鑒”，指出了藝術在教育中的意義。唐代張彥遠也在《歷代名畫記》中說到繪畫的社會意義：“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四時并運，發于天然，非由述作。”

近現代以來，中國油畫的寫實更加貼近西方的“現實主義”，但依舊結合著中國傳統思想中“向善”的基本思想。如鄉土油畫表現民眾生活疾苦卻依舊對生活寄予美好的期望。這種“盡美矣，又盡善也”的精神早已流淌在中國人的血液里。各種大型展覽都為現實主義油畫藝術在中國乃至世界舞臺持續發光發熱提供了堅實的力量，中國藝術家也在這樣的背景下持續輸出聯結人民又具有高水平并符合中國人審美的卓越作品。但這些作品都沒有撇開對“氣”的追求，依舊在追求著精神性的真實。如何多苓“傷痕”時期的作品《春風已經蘇醒》中凄清卻又帶著希望的詩意，而后在他的諸多作品中皆能感受到這種具有象征性且抒情化的詩意表達。再如郭潤文總是通過用刮刀、畫筆對畫面不斷進行刮掃、搓揉等來經營畫面，從而達到“畫面視錯覺的抽象構建”，使得畫面總是會有一種東方美學中神秘的氣韻與含蓄厚重之美。

（二）形式為重

五四運動后，與徐悲鴻一行人觀點相對的則是由林風眠為主導提出的“調和”中西的繪畫理念。他吸收西方現代藝術的長處，將其與中國繪畫中的“氣韻”“精神”“坐忘”“無用”等精神理念結合，創作出一系列充滿意境與情趣、色彩豐富又和諧統一的具有獨特藝術風格的作品。而后深受其影響的吳冠中、朱德群、趙無極等人將這一繪畫理念與繪畫方式延續并創作出更具個人風格的繪畫作品。尤其是吳冠中多次提出的“形式美”一度席卷全國，掀起了一股重形式、輕功用的強調藝術本體的風氣。

正如前文所說，西方藝術自康德起，便開始走向遠離功用、追逐心靈自由的方向，這與中國“氣”的理論不謀而合，所以在這條路上，中國油畫藝術家可謂是順風順水，這股流淌在中國人血液里的力量，只不過是借助西方現代藝術的理念釋放出來而已。此后有很多優秀的中國藝術家，都在不斷將中國的寫意精神融入其油畫作品中，創作出一幅幅獨具個人風格與人格魅力的精彩作品。如夏俊娜在保持物象的真實形態的同時，注入更多主觀色彩，并將物象的形部分抽象化，運用中國繪畫的運筆方式來畫油畫，來達到夢幻般優雅與絢爛的效果，畫面也很好地傳遞了藝術家的內心感受與精神追求。

（三）觀念為重

追溯中國繪畫歷史，“形式”與“寫意”從來不是中國繪畫的終極追求，中國古代的畫家也極少如西方抽象繪畫般脫離真實形態地去表達情感。單方面地追求寫意與形式或是單方面地追求寫實，都不符合中國傳統審美的“中和”之道。意識到這一點的中國藝術家很快便重整旗鼓。他們用寫實的手法，甚至超寫實的手法，但摒棄焦點透視，用并置的方式，使物體在真實形態的基礎上超越物體本身的現實意義，融入中國傳統哲學與當前時代的哲學性思考，使作品呈現出超越作品本身的精神高度。如被稱為“卡通一代”的陳可、熊莉鈞等將動漫元素融入繪畫中，又或是鐘飆、俸正杰早期對商業、海報等圖像的使用。尤其是鐘飆近年來的巨幅畫作《一切早已存在，只有經過時顯形》（如圖2），在細節處描繪真實的物象，卻褪去了物象的實際意義，萬物融為一體，似乎一切回歸混沌之初，又由混沌創造出萬象，藝術家用這種創作表達著自己對宇宙、自然的理解。

四、結語

法國史學家、藝術批評家丹納說：“藝術作品的產生取決于時代精神和周圍的風俗。”文化是區分地域的最大的標志，在全球化的今天，民族性與本土性是文化最寶貴的特征。寫實油畫相較于表現性繪畫有著更大的局限性，但中國藝術家對中國精神的當代轉向從未停止過探索，從“中國作風”“中國氣派”到“油畫民族化”“油畫本土化”，中國藝術家始終在不斷尋根問柳，發掘自身文化與當代藝術相連接的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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