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明
關鍵詞:回應權 自媒體 人格權 請求權 民法典 人格尊嚴
前言
我們已經進入自媒體時代,各種微信公眾號、微博賬號、百家號等自媒體平臺為人們耳熟能詳,通過自媒體編輯、創作、發布或轉發各種消息也變得極為便利。自媒體大大削減了信息傳播的成本,大幅提升了信息流通的效率,“人人都可為記者”,這也為信息的開發利用提供了廣闊的前景,甚至在傳播領域產生了革命性的變革。但在自媒體話語權下沉過程中,缺少嚴格把關的內容越來越多,各種自媒體推送的內容泥沙俱下,充斥許多不實信息和侵害他人合法權益的信息;同時,由于自媒體受眾廣泛,內容一旦發布便可無數次被下載或轉發,甚至迅速發酵,損害后果如滾雪球一般迅速擴大,從而可能導致難以彌補的損害。在這一背景下,應建立必要的法律制度以防范自媒體發展中所伴隨的權益侵害問題。
從比較法上看,回應權制度普遍成為平衡報道自由和他人合法權益保護的重要手段。所謂回應權,又稱申辯權,是指在被報道人認為媒體報道的事實與真實情況不符時,所享有的在報道該事實的媒體上自我申明、澄清事實以進行回應的權利。我國民法典第1028條明確規定了更正權和刪除權,賦予了民事主體請求媒體更正或刪除失實報道的權利,但并未明確規定權利人的回應權。而在自媒體時代,確有必要通過賦予潛在的受害人回應權的方式,從而發揮自我保護、預防損害、及時化解糾紛等功能。據此,本文擬對自媒體時代的回應權談一點粗淺的看法。
一、自媒體時代回應權的功能定位
從比較法上看,回應權最早由法國在1822年的新聞法中確立,其被稱為“反駁權制度”,而后該制度又被1881年7月29日的出版自由法予以規定,并被認為是保護隱私等權利的重要方式。法國法關于回應權的規定對其他國家產生了影響, 有些國家的立法也相繼移植了法國法關于回應權的規定。例如,1983年修訂的瑞士民法典在第28g-28l條規定了“回應權制度”,并在第28g條增設了回應權的例外排除規則,即對于公權力機關舉辦的公共活動的如實報道,參與該活動的被報道人不享有回應權。同時,瑞士法還對回應權的行使規則作出了細化規定,如規定當事人只能通過簡潔的方式針對有異議的事實進行回應,如果當事人的回應違背事實、違反法律或者公序良俗,則相關媒體有權拒絕其回應請求。在德國法中,在人格權保護(尤其是名譽權的保護)的司法實踐中,即大量采用了更正請求權和撤回請求權。更正請求權和撤回請求權的請求權基礎既可以是侵權損害賠償意義上的恢復原狀,也可以是類推適用德國民法典第1004條。與不作為請求權相同,更正請求權系非財產性請求權;與不作為請求權指向未來的不法行為不同, 更正請求權指向的是在過去已經出現且還在持續的妨害。不過,這些規則都與回應權存在顯著的區別。從比較法上看,許多國家的新聞法,如丹麥、芬蘭、泰國等,都對更正與答辯權作出了規定。
在國際公約層面, 聯合國的國際更正權公約第2條規定:“一締約國如認為經另一締約國或非締約國之通訊員或新聞社自一國傳至他國而發表或傳播于國外之新聞稿為虛構或歪曲,足以妨害該國與其他國家間之邦交或損害其國家威信或尊嚴時,得向此種新聞稿發表或傳播所在領土之締約國提出其所知之事實(此后簡稱‘公報)。同時應將公報抄本一份送達有關通訊員或新聞社,以便該通訊員或新聞社更正該項新聞。”這一規定同樣具有回應權的性質,只不過權利主體是作為國際公法主體的各締約國,但這也表明,回應、更正權在國際層面具有廣泛的共識。
我國相關規范性文件中也對回應權有所涉及。例如,我國原新聞出版署1999年頒布的《報刊刊載虛假失實報道處理辦法》第4條規定:“報紙、期刊刊載虛假、失實報道和紀實作品,致使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的合法權益受到侵害的,當事人有權要求更正或者答辯,有關出版單位應當在其出版的報紙、期刊上予以發表;拒絕發表的,當事人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此處所說的“答辯”就是指回應權。同時,我國出版管理條例第27條第2款規定:“報紙、期刊發表的作品內容不真實或者不公正,致使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的合法權益受到侵害的,當事人有權要求有關出版單位更正或者答辯,有關出版單位應當在其近期出版的報紙、期刊上予以發表;拒絕發表的,當事人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我國上述規范性文件雖然也涉及回應權,但其效力位階較低,其發揮作用的空間也因此受到了嚴格限制;同時,從上述規范性文件的規定來看,其主要適用于報紙、期刊等傳統紙質媒體,而現在信息傳播已經突破了紙質媒體的界限,互聯網媒體尤其是大量的自媒體日益發達,上述規定也難以有效應對這一信息傳播方式的變化。因此,在自媒體時代,法律應當在總結上述立法經驗的基礎上,對回應權制度作出更為全面的規定。
當然,回應權產生之時并不存在自媒體,回應權也并非針對自媒體而設,但在自媒體時代,回應權又確能夠發揮其獨特功能。從我國民法典的相關規定來看,雖然沒有明確規定回應權,但可以從中解釋出民法典已經承認了回應權。民法典第1028條規定:“民事主體有證據證明報刊、網絡等媒體報道的內容失實,侵害其名譽權的,有權請求該媒體及時采取更正或者刪除等必要措施。”按照立法機關的解釋,該規定即來自出版管理條例第27條第2款。而出版管理條例的規定中包括了回應權。鑒于民法典第1028條采取了“更正或者刪除等必要措施”的表述,可以從中解釋該條承認了回應權。一方面,從文義解釋來看,“等必要措施”表明,該條采取開放性的表述,不限于更正或者刪除措施,應當可以包括回應權。另一方面,按照體系解釋,在解釋“等”的含義時,可以采取同類解釋規則方法,即如果法律上列舉了具體的人或物,然后將其歸屬于“一般性的類別”,那么,這個一般性的類別,就應當與具體列舉的人或物屬于同一類型,而與更正或者刪除最相類似的方法就是回應權。
回應權不僅為民法典第1028條所承認, 而且可以包括民法典第995條所規定的人格權請求權之中,該條規定:“受害人的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禮道歉請求權,不適用訴訟時效的規定。”回應權實際上就是該條所規定的排除妨礙、消除影響請求權的具體化,可以為排除妨礙、消除影響請求權所涵蓋,在權利行使的效果上,最終仍然表現為實現消除影響、恢復名譽等效果。由于權利人可以通過行使回應權,消除因為不實信息所可能帶來的名譽等人格利益的損害,因此,回應權可以作為人格權請求權,并依附于人格權、有效保護人格權,可見,回應權既是一種保護人格權的有效方法,也是一種重要的人格權救濟方式。相較于其他救濟方式而言,回應權在人格權保護中具有不可替代的制度功能。賦予受害人回應權利的主要目的在于使權利人在發現相關報道失實后,能夠迅速針對不實事實作出澄清,消除相關報道可能產生的不良后果。尤其是在自媒體迅猛發展的今天,回應權所具有的獨特功能顯得尤為重要,具體而言,回應權的獨特功能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自我保護功能
如前述,進入互聯網時代,由于自媒體時代話語權的急劇下沉,導致媒體推送的信息可能夾雜大量不實甚至侮辱誹謗的言論。除了一些明顯的誹謗言論外,還存在大量看起來可能似是而非、真假難辨的言論。而許多自媒體采取“流量至上”的經營模式,為追求流量,可能并不會審查所推送的信息是否失真,但對于大量面臨“信息繭房”障礙的讀者來說,一般不會去思考和辨別言論的真偽,即便有疑慮也難以去辨別。所以,實踐中盲從盲信的情形較多。即便是誹謗言論,因為反復在自媒體轉載和閱讀,很容易產生“謊言重復一千遍就成為真理”的效果。而回應權的特征恰恰能夠非常有針對性地遏制自媒體時代的侵權行為,具體而言:
一方面,回應權的及時性對于自媒體時代侵害后果的迅速擴大具有有效抑制作用。如前所述,在自媒體時代,一旦發生侵權,就可能瞬間發酵,造成的后果也難以估計,如果當事人通過訴訟的方式解決糾紛,不僅耗費精力,而且時間較長,即使拿到勝訴判決,相關的損害后果可能也已經難以彌補了。例如,某微信公眾號推送文章,指責某企業的產品不合格,如果該企業通過訴訟解決糾紛,在經歷漫長的訴訟環節后,其產品可能已經下架,甚至被大量退貨,損失也已難以挽回。但如果允許該企業行使回應權,對不存在產品不合格現象進行說明,則可以有效防止損害的擴大,避免誤會或者謠言的傳播。尤其是對網絡謠言而言,由于網絡環境對信息的傳播具有一種無限放大效應,因此,行為人在實施網絡暴力之后,相關的損害后果可能會不斷蔓延,損害后果也可能被無限擴大;加上“信息繭房”現象的出現,相關的損害后果也很容易迅速發酵。針對網絡謠言,如果允許權利人借助回應權立即回應,及時澄清事實,則可以迅速平息相關事件,從而有效抑制網絡謠言以及網暴后果的擴大。
另一方面,回應權的針對性可以精確地避免錯誤信息的傳播。在傳統的司法救濟手段中,除了程序繁瑣、時間漫長外,即便受害人最終獲得了勝訴判決,起初聽信不實言論者也未必會知曉該判決內容;即便是判決行為人賠禮道歉等,也會因為渠道不同難以與不實消息的受眾完全匹配。因此,傳統的損害救濟手段在受眾的針對性上存在一定的缺陷。俗話說,“造謠一張嘴,辟謠跑斷腿”。而在辟謠的過程中,在網絡環境下,最具有針對性的辟謠渠道恰恰是不實信息的發布渠道。權利人只有及時自證清白,有效回應相關的爭議,才能避免誤導,而回應權則賦予了遭受錯誤報道的受害人及時“自證清白”的權利;同時,借助于回應權這一權利人不可或缺的自我保護機制,權利人有權在相關的報刊等媒體發布澄清聲明,從而能夠在最精準的范圍內澄清事實的真相,這對于防止損害的擴大和蔓延具有重要意義。
(二)預防功能
在自媒體時代,每天在自媒體平臺推送的信息成千上萬,大量的不實信息夾在其中,這些信息不僅會誤導公眾,導致對受害人的名譽等人格利益的損害,侵權行為一旦借助自媒體完成,不實信息將隨著信息的傳播被瞬時發布給數量眾多的讀者,并迅速擴散、廣泛傳播,其所造成的侵權后果是難以估量的,甚至是不可彌補的。與影響范圍的廣泛性相伴隨的就是損害后果的嚴重性。因為隨著信息傳播,侵害行為可能瞬間發酵,損害結果急劇擴張,與一般的損害相比,此種損害的產生具有明顯的即時性和難以遏制性。而且這些信息一經發布,刪除信息十分困難,損害后果往往難以消除。尤其是在自媒體時代,許多不實信息一旦發酵,就可能形成網絡暴力。在實踐中,從造謠某杭州女子取快遞出軌致其患上抑郁癥,到尋親男孩劉某受到網絡暴力而自殺,都可以看出網絡暴力對受害人所造成的嚴重損害。在互聯網、自媒體時代,網絡暴力呈現出日益加劇和增長的趨勢,其不僅侵害了公民的人格權益,而且容易給社會穩定造成系統性危險,可以說已經成為一種“公害”。雖然受害人可以通過訴訟等方式獲得救濟,但畢竟難以產生事先預防的效果。
回應權的預防功能主要體現在其能夠及時阻斷相關不實信息的傳播,通過及時的回應,可以避免或者防止人格權侵權的發生或者擴大。從功能上講,回應權與訴訟法中的訴前行為保全存在相似之處,兩者都是在有證據證明可能存在侵害行為,存在一旦侵害發生將導致難以彌補損害的風險的情形下適用。通過回應權的行使可以盡可能避免或者消除后續可能發生的名譽權侵權行為所帶來的不可挽回的影響。對于互聯網時代的名譽權侵權而言,侵權門檻極低、對受害人名譽的恢復往往如覆水難收,如果受害人能夠及時回應,則可以有效避免損害的產生或擴大。
(三)及時化解糾紛功能
在互聯網、自媒體時代,對平等主體之間的侵權不實信息行為,應該采取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不能一概寄希望于通過訴訟加以解決。面對自媒體侵權,受害人面臨維權成本高、維權難的困境。無論是侵權證據的收集,還是訴訟程序的開啟,對受害人來說均需要花費相當的時間和金錢,而且事后的救濟有時難以有效彌補對受害人所造成的傷害。如果自媒體侵權糾紛都涌入法院,不僅效果不佳,而且將會使法院不堪重負。更何況,有些受害人也不愿意提起訴訟,因為一旦起訴,很可能就會成為輿論的焦點,反而會使矛盾激化。因此,充分發揮多元化的糾紛解決機制的功能是應對自媒體時代侵權糾紛的必要手段。
而在多元化的糾紛解決機制中, 回應權的行使便是一種可行的方法, 其有利于減少人格權糾紛。因為一方面,通過及時回應,使公眾獲取真實信息,了解事實真相,避免盲從盲信,從根源上阻斷不實信息的傳播,甚至可以防止不實信息的發酵、升級為網絡暴力,從而以較小的維權成本化解糾紛。這對于恢復受害人良好的聲譽可能更為有效。另一方面,權利人行使回應權,表明其具有維權的強烈要求,也向對方傳遞了如果繼續傳播不實信息將承擔法律責任的信號。如果對方自知理虧,不再發布或傳播,則糾紛可就此了結;如果對方繼續傳播,權利人也可以采用訴訟方式主張權利。此外,回應權制度要求媒體刊登被報道之人的答辯文章, 最大限度地緩和了可能引發的名譽侵權糾紛,緩解了媒體應對誹謗訴訟的壓力,因而成為解決新聞活動中相關沖突的緩沖閥。總之,行使回應權與自媒體時代侵權的特征、傳播規律相吻合,如果能通過回應權及時介入和阻斷,相較于事后的救濟而言對化解糾紛更為有利,對受害人的保護也更加充分,同時也不會構成對表達自由的過分限制。
(四)保障公眾獲取真實信息的功能
新聞必須真實,但失實報道卻可謂與生俱來。由于缺乏有效的外部監督與制約,再加上自媒體運營者以個人運營為主,不同運營主體的能力和素質良莠不齊,又不受媒體行業職業倫理規范的約束,使得自媒體推送內容的制作與發布完全系于運營者的主觀偏好、個人的利益判斷,這顯然不同于傳統書報雜志、廣播電視等媒體在發布信息時需要經過內部的審核把關、秉持客觀公正的新聞倫理的特點。自媒體運營的諸多亂象,如借助微信公眾號發布虛假不實信息、侮辱誹謗他人、貶損他人名譽、侵犯他人隱私、網暴他人等,顯然與這種不受制約、監督的話語權存在緊密關聯。尤其是個別網絡大V動輒幾百萬、上千萬粉絲,其利用自身的影響力,為了吸粉絲、博流量,今天“手撕”張三,明天攻擊李四,不少觀眾受“信息繭房”影響,或者盲目跟從,導致網絡世界難以平靜。在此背景下,賦予潛在受害人回應權十分必要,這也有利于對自媒體進行合理的監督和制約,從而確保公眾獲取真實信息的權利。
傳統媒體一般通過審核機制保障信息的真實性,而且對消息源的認定審查、把關較為嚴格。但在自媒體時代,傳統的審核機制在自媒體的運營中根本無法實現。所以,通過建立審核機制從源頭上解決這個問題,顯然是不現實的。與此同時,在自媒體發布的信息內容侵害國家利益、公共利益時,相應的政府機構可以采取行政措施。但是在民事權益遭受自媒體侵害時,加害人與受害人均為平等的民事主體,政府機構的公權力不宜直接介入,此時受害人獲得救濟往往較難。可見,通過外部力量監督或制約自媒體以確保發布信息真實存在難度。而回應權作為當事人的一項權利,其功能恰恰在于賦予受害人享有在相同自媒體進行回應,而該自媒體不得拒絕的權利。一方面,通過行使回應權,不需要外部力量的介入,即可實現對信息真實性的保障。回應完全在平等主體之間發生,并沒有公權力機構介入,在一定程度上也具有防止自媒體濫用其權力的功能。早在1842年,馬克思就使用“有機的報紙運動”這一概念闡述了新聞傳播的特點,他認為,在有機的報紙運動下,全部事實會被完整地揭示出來。另一方面,在自媒體時代,回應權制度實現多元信息表達,有利于及時更正有關信息,因為其可使媒體受眾在較短時間內獲取當事人的正反陳述,從而及時消除不實報道的影響。借助于回應權,報道和回應可以實現“有機的報紙運動”,從而有助于及時澄清事實,消除影響,保證社會公眾能夠獲得事實真相,對及時澄清事實顯然有效。
二、自媒體時代回應權的性質界定
如前所述,在自媒體時代,通過自媒體發表各種言論甚至不實言論的成本很低,而信息的傳播較為迅速,所造成的后果往往也具有不可控性,因此,如何有效防止損害的發生和擴大,成為民法在自媒體時代遇到的重大挑戰。也正是出于這一原因,我國民法典人格權編設置了專門的救濟措施。雖然從民法典人格權編的規定來看,其并沒有明確規定回應權規則,但這并不意味著民法典排除了該規則,事實上,從民法典的相關規則中可以解釋出回應權制度。從民法典的規定可以看出,回應權是針對侵害人格權行為的一種救濟措施,是排除妨礙、消除危險的一種具體體現,其在性質上也應當屬于人格權請求權。
(一)回應權的性質界定
關于回應權的性質界定,可以從如下兩個方面理解:一方面,其作為一種人格權的救濟措施,可以包括在民法典第1028條的“等”之中。依據民法典第1028條規定,如果報刊、網絡等報道的內容失實,侵害他人名譽權的,則權利人有權請求該媒體及時采取更正或者刪除等必要措施。按照立法機關的解釋,該條來自出版管理條例第27條,該條例第27條實際上規定的救濟形式包括更正或者答辯,而民法典第1028條僅規定了更正,沒有規定答辯,鑒于該條規定來源于出版管理條例第27條,這意味著,可以將回應權解釋進去。另一方面,回應與更正、刪除又具有密切的聯系,其都是針對名譽權遭受侵害時及時消除后果的防范措施,如果只有更正、刪除,而沒有回應,則并不是完整的救濟措施,只有將其結合起來,才能形成完整的救濟規則體系。回應權的確是名譽權固有的不可分割的內容,其與更正、刪除等權利形成一個完整的整體。這是因為,更正或者刪除雖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減少有關名譽權人的不實陳述。但是,在新聞媒體刊發不實信息后,這些不實信息將在社會公眾之間流傳和發酵。在沒有確實澄清真實情況之前,社會公眾還是可能輕信新聞媒體發布的不實信息。因此,應當賦予名譽權人一個回應的機會,由名譽權人本人說明相關事實的真實情況,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減少社會公眾的誤傳與誤信,從而維護名譽權人的社會評價。回應具有更正、刪除不可替代的功能,同時它與更正、刪除等權能共同構成維護名譽權的有效機制。當然,回應權也并不等同于更正。更正權針對的是媒體的不實報道,即媒體報道明顯失實、存在錯誤,而回應權并不當然要求媒體報道出現錯誤,如果權利人認為媒體屬于選擇性的報道、報道不公正、不全面,則其也有權作出回應,在此情形下,即便媒體報道的事實是真實的,相關權利人也有權予以回應。
需要指出的是,回應權并不同于民事責任,回應權是人格權請求權的具體形式,但是并非獨立的民事責任。理由如下:一方面,民法典第179條列舉了承擔民事責任的主要方式,其中并不包括一種被稱之為“回應責任”的民事責任。同樣,民法典第995條所列舉的侵害人格權的民事責任中,也不包括與回應權對應的“回應責任”。因此,將回應權看作獨立的、法定的民事責任,欠缺法律依據。另一方面,回應權只是表明權利人享有的權利,而并非確立義務人違反義務的責任。在性質上并非民事責任的具體化,對實施相關報道的媒體而言,只有其拒絕刊登權利人發布的相關回應內容時,才有可能產生民事責任。根據民法典第1028條的規定,民事主體有證據證明報刊、網絡等媒體報道的內容失實,侵害其名譽權的,該民事主體有權請求該媒體及時采取更正或者刪除等必要措施。該條款并未要求民事主體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以行使這些請求權。當民事主體在訴訟外行使這些請求權時,媒體實質上還沒有受到該法律條款國家強制力的約束,因此媒體此時還不必承擔民事責任。還要看到,回應權本身并不具有填補損害的功能,與侵權損害賠償不同,回應權的行使并不以行為人的行為構成侵權為要件。
(二)回應權是民法典第995條關于排除妨礙、消除危險請求權的具體化
民法典第995條規定了排除妨礙、消除危險,在具體適用到人格權侵害的具體情形時,其包括了更正、刪除、回應等措施。民法典第1028條主要針對名譽權侵害的情形,但事實上,回應并不僅適用于名譽權,還適用于肖像權、隱私權等,而在肖像權、隱私權等遭受侵害時,難以適用民法典第1028條。在自媒體時代,只要自媒體發布的信息不公正,即便其內容不失實,也應當允許權利人回應,當然,權利人在主張回應時,應當證明相關的報道審核及其人格利益,而且存在回應的必要。筆者認為,面對網絡上發布的各種不真實、不全面、不公正的信息,受害人在不能適用民法典第1028條行使回應權時,應當適用民法典第995條來解決權利人的回應問題,之所以可以適用民法典第995條,主要是基于如下原因:
第一,回應具有預防損害發生,防止損害擴大的功能,這也是人格權請求權的核心功能。權利人在行使人格權請求權時,既可以向行為人提出請求,也可以通過提起訴訟等方式,而在回應的情形下,并不要求相關報道的內容嚴重失實,這在功能上可以發揮人格權請求權的功能。在效果上,回應權可以起到獨特的人格權保護效果。它是民法典第995條所規定的排除妨礙、消除影響的具體化。一方面,通過行使回應權,可實現排除妨礙的效果。由于網絡上發布的各種不真實、不全面、不公正的信息,已經對受害人的人格權益造成“妨礙”,權利人最終實現有效救濟的過程較為漫長,但此時很可能已經造成了損害范圍擴散的效果,通過行使回應權阻止損害后果的蔓延。與此不同,回應權的行使不需要嚴格按照責任成立的要求去舉證證明,權利人只要相對自我確信自媒體上的言論不實,損及其人格權,就可以及時予以回應,避免損害的發生或者擴大。另一方面,可實現消除影響的效果。即通過回應權的行使,讓公眾評判,從而消除影響。回應涉及的是針對事實不完整的回應,而不涉及意見的表達。消除影響請求權在人格權中,其義務在不同的場景中具有不同的情形。在媒體侵權的情況下,以及在有關個人信息的處理中,應當存在一種特殊的表現形態,即更正刪除以及回應權,此種情形下,回應權只是消除影響運用到特殊場景的具體形式。
當然,權利人的回應能否真正消除誤解,并不確定,如果權利人認為通過回應不能達到權利救濟的目的,則其可以行使訴權。從這一意義上說,回應權是在訴訟和權利行使之間的中間階段,如果回應能夠達到權利救濟的效果,則僅行使回應權即可;如果達不到權利救濟的效果,或者對方拒絕回應,則權利人可以提起訴訟。
第二,回應權的行使與人格權請求權的適用條件相同。一方面,此種權利行使不需要考慮過錯。在人格權遭受侵害或者有遭受侵害的危險時,賦予權利人人格權請求權,并且不考慮行為人是否具有過錯,有利于防止損害的發生或者擴大,更有利于人格權的保護。也就是說,只要行為人的行為影響到權利人對其人格利益的圓滿支配狀態,權利人即有權主張人格權請求權,以消除相關的危險或者不法侵害行為,而回應權行使不需要證明行為人主觀上具有過錯,這顯然更有利于減輕權利人的舉證負擔。另一方面,此種權利行使不需要證明實際損害。在法律上之所以確認人格權請求權,主要是因為在人格權遭受侵害的情形下,受害人往往面臨損害舉證的困難,或者難以確定損害的具體數額,必須尋求侵權損害賠償責任之外的救濟方式。在妨害人格權行使的情形下,雖然沒有發生實際損害,但通過允許權利人行使人格權請求權,有利于制止損害的發生,從而達到“防患于未然”的目的。正是因為上述原因,人格權請求權的行使并不要求損害已經實際發生,在人格權益有遭受損害之虞時,權利人即可以要求行為人消除危險;而在行使回應權時,權利人只需要證明平臺發布的信息不完整、不真實、不公正,即可以要求在該平臺上作出回應,并不需要證明實際損害,這也與人格權請求權的適用條件相同。
第三,從適用范圍上看,回應權不僅適用于名譽權的保護,還可以適用于對其他人格權益的保護。關于回應權的定位,作為一種私法上的權利,其應當是人格權保護的手段和機制。傳統上一般將回應權作為保護名譽權的特殊方式,即將回應權解釋為民法典第1028條中“等必要措施”的組成部分。但如果回應權僅僅適用于名譽權的保護,還很難說是一種人格權請求權,只是名譽權的保護方法。事實上,回應權不僅可以保護名譽,而且具有保護隱私、肖像以及個人信息等人格權益的功能。例如,行為人在自媒體中披露權利人的相關個人信息,但披露的內容不真實、不全面、不完整,在此情形下,權利人應當有權作出回應,此種情形雖然也可能涉及名譽,但權利人回應的主要目的是將其個人信息表達完整。再如,行為人在某媒體中刊載他人的肖像,但所刊載的肖像是他人十分難堪的照片,權利人也應當有權在該媒體中作出回應,要求刊載其正常生活的照片,此時,回應權具有保護肖像權的功能。
第四,承認回應權在比較法上也有先例可循。例如,德國法將回應權作為停止侵害、排除妨礙的一種具體形式。此類請求權可以看作是排除妨害請求權的變形和具體化,此類請求權與不作為請求權相同,不作為請求權構成要件中的重點是侵害的危險,即有受侵害之虞。不作為請求權的成立,以存在人格權未來遭受侵害的具體危險為前提。因此,這種針對首次侵害風險的不作為請求權,必須以權利人正在遭受一般人格權不法侵害的嚴重威脅為前提,即在不遠的將來明顯地即將發生。
總之,回應權的行使也能夠達到排除妨害、消除危險的效果,可以說,回應是停止侵害、消除危險等運用于自媒體時代特殊的形式。因此,應當將回應權認定為我國民法典第995條所確認的人格權請求權的具體形式。
(三)回應權的行使不適用民法典第1195條所規定的反通知規則
所謂反通知規則,是指在權利人對涉嫌侵權內容發出通知以后,且網絡服務提供者對該通知轉送發帖人以后,應允許發帖人就系爭信息內容向網絡服務提供者提交不存在侵權行為的聲明,要求網絡服務提供者恢復被刪除內容。民法典第1196條第1款對此作出了規定。回應權的行使不適用民法典第1195條所規定的反通知規則,理由在于:
第一,反通知規則是認定平臺承擔網絡侵權責任的條件,其主要適用于損害賠償責任,而在行使回應權的情形下,并不需要平臺作出反通知。同時,回應可以促進多元意見的表達,而不僅僅起到通知的效果,反通知并不具有此種功能。如前文所述,回應權之所以是一種具有自身特點的權利,是因為其具有自我保護性,是賦予權利人與不實言論發布者對等武器的權利,因此,回應權的行使具有較高的靈活性和自主性,主動權掌握在權利人自己手里。這也是回應權作為包括名譽權在內的多種人格權內容的具體體現。而權利人根據“通知—刪除”規則來實現權利救濟,需要經過平臺的審核以及平臺采取對行為人言論更大的限制措施。但平臺很可能基于商業聲譽的考慮,不會輕易采取刪除措施,通常只有在具有強勢證據的時候才會采取此類措施。與權利人可以自主行使的回應權相比較,權利人根據“通知-刪除”來實現權利保護的效果有明顯不足。
第二,民法典第1196條還規定了反通知的義務,但在回應權中,不需要反通知的機制,不然將會把回應權制度復雜化。在“通知—刪除”規則中,除了需要權利人發出通知之外,平臺在決定是否采取措施時,常常還受到行為人“反通知”的影響。即便行為人構成侵權,但在通知中的證據不夠充分或者反通知中提出了讓平臺難以判斷的證據時,平臺都有可能拒絕采取措施,從而讓權利人難以獲得及時預防損害的機會。相反,回應權的行使具有自主性,不受潛在不實言論者反通知的影響。
第三,從民法典第1195條的規定來看,網絡服務提供者本身沒有提供刊載回應的義務,因此該條款本身不能包括回應權的制度功能。回應權的重要特點在于賦予雙方當事人平等言說的權利。正是通過這樣一種機制,使得權利人和不實言論發布者有同步呈現自身主張的辯論機會。但“通知—刪除”規則在很大程度上采取的是或有或無的規則,即要么是保留潛在的不實言論、原封不動,要么是直接刪除涉嫌不實的言論。這樣處理,實際上是在司法機關作出最終的權威判斷之前,要讓平臺從實際情況和自身利益出發,選擇一種對其更為有利的措施。
總之,雖然民法典沒有明確規定回應權規則,但可以將其解釋到民法典第1028條與第995條的規則之中。就回應權的具體適用而言,如果行為人的行為僅涉及名譽權保護,則權利人可以依據民法典第1028條作出回應;如果行為人的行為超出了名譽權保護的范疇,則權利人可以依據民法典第995條請求作出回應。當然,民法典第1028條與第995條也可以結合適用。
三、自媒體時代回應權行使的原則
(一)回應權重要理念是平等保護人格權
回應權的重要理念在于平等,即不實信息從哪里發出,權利人就應當從哪里回應。回應權允許權利人在損害發生的地方及時作出回應,使其能夠平等地利用平臺,借助回應權等制度,實現信息發布或者互聯網話語權的平等。在德國法中,回應請求權的意義在于確保因新聞媒體而遭受影響的主體與新聞媒體之間的武器平等。也就是說,回應請求權賦予了權利人發言權,在權利人的人格權因新聞媒體的報道遭受侵害后,權利人可以行使回應請求權來保護自己的人格權。回應權作為人格權請求權,其價值理念在于維護人格尊嚴和完整,同時要形成一種平等對待行為人與權利人的理念,這也是其重要的價值基礎。所以,回應權制度從功能上可以平等保護表達自由。主要是基于如下原因:有利于糾正話語權的失衡,給弱勢的一方話語權,給其維護權利提供制度工具。在互聯網時代,由于自媒體等的發展,雖然出現了話語權下沉的現象,但不同主體的話語權客觀上存在失衡的現象,不同主體所發布信息的受眾范圍、信息傳播速度、影響范圍等存在較大差別。微信公眾號和網絡大V常常獲得強勢話語權,處于優勢地位;相比而言,受害人則處于話語權失衡、結構上不對等的明顯劣勢地位,這使得受害人合法權益易受侵害。回應權制度就是為了糾正此種話語權的失衡現象,保障雙方獲得平等的地位。有觀點認為,如果某一微信公眾號發送了消息之后,權利人完全可以自己創建公眾號,并在該公眾號發布回應,而不必一定要在發布侵權信息的公眾號發布。但是,發布信息的公眾號與其他公眾號的受眾面可能是不同的,發布信息的公眾號的受眾面可能很廣,而新的公眾號可能受眾較少。同樣,在某一平臺上發聲的大V動輒擁有上百萬、甚至上千萬粉絲,其影響力是一般人難以企及的,所以,如果不享有在相同渠道進行回應的回應權,雙方當事人仍然處于不平等的地位,也根本無法實現“武器的平等”。由同一媒體刊發回應信息,如果該媒體影響較大,更能發揮澄清誤解、維護人格利益、阻止人格侵權發生的效果。因此,回應權既是實現人格權益保護的必要手段,也使得個人可以平等地發布相關信息,避免公眾過于信賴強勢一方所發布的信息。當然,如果權利人的回應中夾雜了對對方的不當評論,或有夸大或者同樣不實的表述,則超出了回應權行使的合理范圍,甚至可能構成權利的濫用。在此情形下,相對人有權要求更正、刪除;權利人的回應行為如果侵害了他人的名譽權等權利,其也應當依法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
需要指出的是,回應權設立目的是保護人格權益,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為公眾提供可以接近媒體的機會。美國學者Jerome(Barron提出的“接近使用媒體的權利”,被認為是媒體所涉及之人應無條件或在一定條件下,要求媒體提供一定的版面允許私人免費或付費使用,使其完整表達個人意見,防止媒體被少數人壟斷,平等地保護言論自由的一項權利。該理論認為,有的人能夠接近媒體,利用媒體發布不實消息,如果該不實消息造成了受害人損害,受害人必須享有在該媒體作出回應的權利,也就是有權接近媒體,這種對等的權利實際上具有保護受害人的重大作用。但在自媒體時代,即便人人可以手握麥克風,但如何運用新媒體或傳統媒體,并不是回應權所能解決的問題。回應權的功能并不在于保障媒體人接近媒體,而主要在于保護受害人的人格權,即在受害人的人格權受到不當影響的情形下,通過回應權保障受害人可以如同相關信息的發布人一樣借助媒體表達觀點。而“充分接觸媒體的權利”則已經超出了平等權的范疇,從這一角度上來講,回應權與接觸媒體的權利存在區別。
(二)在發布信息之處作出回應
回應權的核心要點在于,不實信息在哪里發布,原則上就應當在哪里作出回應,采取該措施的主要理由在于:一方面,此種做法具有很強的針對性,能夠及時、有效地澄清不實信息,從而更好地發揮回應權應有的制度效果;另一方面,如果權利人不在不實信息發布的平臺作出回應,公眾可能無法及時了解相關的回應內容,甚至會產生張冠李戴的后果,即便權利人事后通過訴訟的方式糾正了不實信息,公眾也可能難以及時了解事實真相,這顯然難以有效遏制不實信息的不當影響。因此,權利人的回應雖然可以針對行為人,但主要是針對平臺提出請求。也就是說,相關的不實信息在某個特定的平臺發布后,權利人有權要求該特定的平臺登載相關的回應內容,如果平臺拒絕登載,則權利人有權依法請求平臺承擔民事責任。
回應權既可以通過訴訟方式行使,也可以通過訴訟外方式行使。如果權利人要求在平臺上作出回應,但平臺予以拒絕,權利人通常可以通過訴訟提出回應請求,此時,權利人可以直接根據民法典第995條的規定,請求平臺和行為人承擔排除妨害、消除影響的責任。當然,如果權利人認為,平臺發布的信息已經構成侵權,也可以直接在法院提起訴訟,請求行為人或者平臺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
(三)平臺負有允許權利人作出回應的義務
權利人一旦行使回應權,則平臺應當負有允許權利人作出回應的義務,無法定的理由,不得拒絕。為有效制止侵權信息的發布和傳播,互聯網平臺應當積極承擔社會責任,特別是承擔與其技術能力和商業經驗相匹配的處置義務。我國相關法律已經對平臺的相關義務作出了規定。在保障個人回應權的實現、依法遏制網絡侵權信息方面,之所以要夯實平臺的責任,主要是基于如下原因:
一方面,平臺與單個的用戶不同,其影響力更大。在互聯網時代,網絡信息的發布和傳播依賴于網絡設施,這也使得平臺在網絡環境治理中具有重要的作用。一些平臺已經成為掌握關鍵信息的基礎設施,也有一定的技術能力來應對網絡侵權信息,其實際上已經是獲得了一定權力的“準監管機構”和“看門人”。因此,加強平臺自律,建立完善的用戶個人信息、隱私保護機制,強化平臺的自律監管職責,必然有助于遏制網絡侵權信息的發布和傳播。從實踐來看,在現階段,面對網絡侵權信息,受害人采取主動回應、請求刪除等自力救濟的渠道并不通暢,通過訴訟維權的成本依然較高,因為訴訟維權需要花費相當的時間、物力和人力成本。因此,需要多發揮平臺的自律監管責任,落實網絡平臺在防范網絡侵權中的社會責任,這也是實現社會綜合治理的必要舉措。正因如此,在遏制網絡侵權信息方面,平臺具有明顯的技術優勢,相較于單個受害人而言能夠更及時、有效地發現網絡侵權行為,并切斷網絡侵權信息的傳播。因此,依法治理網絡侵權行為,需要依法發揮平臺的預防作用。
另一方面,平臺應當鼓勵當事人及時回應,并為當事人回應提供便利。在互聯網時代,在哪里發出的謠言信息,在哪里澄清最為合適。回應是訴訟外解決糾紛的重要機制,大量的案件通過回應就可以及時化解。但如果沒有這種回應權,受害人就只能走訴訟途徑,因此,在自媒體時代,針對平等主體之間的侵權信息,還是應該采取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不能指望都通過訴訟化解糾紛。平臺應當鼓勵當事人及時回應,并為當事人回應提供便利。同時,即便相關的信息不是平臺發布的,平臺只是推送或者轉發他人發布的信息,如果符合回應權的行使條件,平臺也應當鼓勵權利人作出回應,并為權利人行使回應權提供便利。對平臺上發布已有人提出回應的言論,平臺應當予以標注,以提醒公眾該言論存在爭議。
從實踐來看,很少有微信公眾號會留下有效的聯系方式、聯系人,這也給受害人維權帶來困難。當然,要求微信公眾號實名可能有些困難,但是公眾號至少應該在前臺留下有效的聯系方式(如郵箱等),便利被侵權人及時進行回應,從而能夠及時化解糾紛、解決爭議。目前,有的平臺已經開始引入投訴機制,針對侵犯個人權益的情形,允許受害人向平臺投訴,這就為受害人提供了不同意見表達的機會。但投訴機制仍然不能代替回應,畢竟投訴只是一種內部糾紛解決機制,而回應是向社會公開回應,有利于公眾了解事件真相,或者由公眾判斷、甄別事實真相。
四、自媒體時代回應權的行使條件
一般情況下,就權利救濟方式而言,其救濟效果越強,則其適用要件就越嚴格。就回應權而言,其旨在預防損害擴大,并不在于事后救濟,因此救濟效果并不如針對侵權的救濟效果,其適用條件也應當比侵權寬松,即回應權的適用不以行為人構成侵權為條件,只要媒體的報道內容不完整、不準確即可,而不一定要達到嚴重失實的程度,據此,權利人在行使回應權時并不需要證明行為人的行為構成侵權,而只需要證明如下內容:一是相關信息涉及權利人;二是相關信息內容不真實、不完整、不公正,即使不構成嚴重失實,權利人就可以請求作出回應,其適用范圍較為寬泛。
(一)回應的主體:受害人
回應的主體應當為受害人,自不待言。在比較法上,日本現已被廢止的1909年報紙法第17條曾直接規定相關錯誤報道涉及的當事人以及相關人員有權請求報紙刊發糾正錯誤的報道或者要求刊登辯駁的文章加以回應。此處享有回應權的主體主要包括錯誤報道涉及的當事人和相關人員。筆者認為,回應權的主體應當依據報道是否可能侵害其人格權益進行判斷。據此,回應權的主體應當限于受害人本人,即只有因錯誤報道而遭受不利影響的人才能對相關報道進行回應。當然,媒體在報道某事實時可能是直接提及相關主體姓名,也可能是間接報道某人,但可以根據報道內容間接辨認出被報道人的身份,此時,該被報道者也應當享有回應權。因此,此處的受害人并不限于直接被報道人,如果相關主體并非被報道的直接對象,但其因該報道而遭受不利影響的,也應當將其認定為受害人,其也應當享有回應權。當然,回應權人既可以自己回應,也可以委托他人進行回應。
問題在于,在被報道人死亡的情形下,其繼承人能否繼承該項權利? 有的國家法律規定,在被報道的人已經死亡的情形下,其繼承人也應當享有回應權。但相反的觀點則認為,此種性質的權利屬于不可繼承的權利。〕筆者認為,回應權作為一項人身權利,原則上無法繼承,如果報道的內容不實,則被報道人的近親屬有權依法主張予以更正、刪除;同時,如果行為人所發布的信息侵害了被報道人的人格利益,其近親屬也有權依據民法典第994條請求行為人承擔民事責任。當然,被報道人的近親屬依法行使上述權利在性質上并非回應權。
(二)回應的對象:事實
回應必須是針對事實進行回應,而不是針對有關的評論進行。媒體上的事實陳述,既包括定期出版物上的事實陳述,也包括電臺、電視臺放送的事實陳述。從比較法上來看,各國對回應權的行使對象存在不同做法,例如,在法國法上,回應權的對象既可以是信息報道,也可以是文藝評論。有的國家僅允許當事人對事實陳述部分享有回應權。但筆者認為,回應權的對象應當限于事實報道,因為事實是客觀的,而評論帶有主觀色彩,難以判斷其妥當性。所以,對明顯有失偏頗的評論,可以通過人格權請求權予以救濟,對于評論是否妥當并不是明確的,可以由法院判斷是否構成對名譽權等權利的侵害,但對客觀事實是否真偽,則很容易進行判斷并作出回應。回應請求權的適用,以存在一項媒體上的事實陳述為前提,即權利人以事實陳述對媒體上的事實陳述予以反駁。具體而言,回應權人對于不實的信息回應具體包括兩種不同的類型:
一是信息有誤。在這一情形中,報道人對事實進行了與客觀事實不符的錯誤報道。問題在于,權利人在行使回應權時,是否需要證明報道的內容嚴重失實? 筆者認為,一方面,權利人行使回應權并不要求其證明報道的內容嚴重失實。換言之,權利人在行使回應權時,僅要求其主觀上認為事實有誤即可,至于報道的內容客觀上是否嚴重失實,是否會產生誤導的后果等,均不是回應權行使的條件。另一方面,權利人行使回應權并不要求其證明行為人的行為造成了一定的損害后果。回應權的行使條件不同于消除影響,對消除影響而言,其后果通常較為嚴重,一般是造成了一定的損害后果。因為從回應權的制度功能來看,其旨在糾正不是真實報道的內容,而沒有課以行為人承擔其他民事責任;同時,與消除影響等民事責任相比,回應權行使的后果更為輕微,與此相對應,對權利行使的要求也應當更低。
二是信息不全。除了報道事實有錯誤外,報道事實不完整也可能侵害他人人格利益。例如,僅報道結果而不報道原因,或對某人的介紹的信息不全面,會導致社會公眾產生誤解,從而基于不完整的信息影響對某人的公正評價,在這些情形下都有可能對受害人產生不良影響,因而在法律上也有必要賦予受害人回應權。
三是信息不公正。這就是說,一些平臺在推送信息時可能采取夾敘夾議的報道方式,或者含沙射影,或者夸大成分,雖然事實真實,但結果對受害人不公正。在此情形下,也應當允許受害人作出回應。應當看到,回應主要是對事實進行澄清和陳述,受害人并不需要也沒有必要對某件事作出評論,事實陳述與意見表達的區別并不是絕對的,有時兩者交織在一起,很難截然分開。在夾敘夾議的報道中,根本無法將兩者嚴格區分開。因為通過此種方式作出的陳述并不一定都是客觀真實,容易使公眾產生先入為主或主觀偏見,在此情形下,也應當允許受害人作出回應,但允許受害人回應,是否需要進一步界定受害人回應的對象,即受害人僅能針對夾敘夾議中的事實進行回應? 還是可以針對整個報道的內容進行回應? 筆者認為,如果事實陳述與意見表達無法區分開,或者其中的意見表達會影響公眾對相關事實的認識,進而對受害人產生不公正的后果,此時,受害人應當可以對整個報道內容進行回應。
總之,回應必須針對事實進行,被報道者對意見表達等不應享有回應權,因為法律設置回應權的目的在于澄清事實,從而使媒體受眾在短時間內能夠獲取報道的事實情況,而不是為了給當事人提供意見表達的平臺,因此,回應的對象應當限于事實報道。在這些情形下,如果對事實的回應也必須涉及評論部分,則也應當允許權利人行使回應權。
需要指出的是,回應權所針對的事實并不限于侵害名譽權的事實,而是可以適用于其他具體人格權。傳統觀點認為,回應權是基于名譽權產生的請求權,即他人報道的不實陳述可能影響權利人之名譽時,權利人可以請求回應。但是,回應權的功能并不僅限于此。例如,當某甲以某乙的姓名發表言論,以至于社會公眾可能誤將這些言論與某乙聯系起來,導致某乙的人格形象受損,某乙也可以主張回應權說明該言論并非自己所發表。此時,回應權的功能并非旨在保護名譽權,也可以適用于姓名權保護,即保護姓名權所包含的“身份一致性”的法益。再如,當他人假冒權利人的聲音發表言論,或者使用AI技術進行換臉假冒權利人的肖像發表言論時,權利人也可以基于肖像權(以及聲音保護)主張回應權。
(三)回應的內容:與報道相應
由于回應權的本質在于將報道者與被報道者置于平等地位,而不是提供給被報道者更優越的地位,回應有利于保障權利人平等地利用媒體報道事實,即保障權利人通過接近媒體從而保護平等利用媒體進行表達的權利,因此從內容上講,回應內容應當與報道內容對應,即直接針對系爭報道所涉事實。受害人在媒體作出回應的覆蓋面應與其所針對信息的影響范圍相當,應當標明其回應的性質為回應,而非其他事實陳述或者報道。受害人應當盡量一次性作出回應,而不應當通過連載回應說明的方式進行。同時,回應的內容不宜過于繁冗,必須簡明扼要。當然,媒體在發布回應的內容時,一般也無權對回應的內容進行修正。總之,回應必須在必要的范圍內進行,如果超出了報道所涉及的事實,則相關媒體并不負有刊載的義務。
當然,若回應的事實顯然錯誤或違背公序良俗,則媒體有權拒絕刊發。例如,如果權利人回應的內容包含了泄露他人隱私的內容,或者回應的內容涉嫌泄密,則媒體即不再負有刊載的義務。當然,媒體在基于上述正當理由不發布回應時,仍然應當及時通知名譽權人并明確說明拒絕的理由。媒體在收到相關報道后,應當及時將回應的時期或者拒絕刊發的理由告知被報道人。
(四)回應的載體:刊載原言論的報刊、網絡等媒體
前已述及,回應權的行使只有在渠道等同時才符合平等性的要求,也更具有針對性。因此,回應權的義務主體應當是刊載相關言論的報刊、網絡等媒體,包括微信公眾號等自媒體。如果受害人在刊載相關言論的報刊、網絡等以外媒體發布回應信息,則不應當屬于回應權的行使。刊載原言論的報刊、網絡等媒體(包括自媒體)有義務為受害人刊載回應信息。當然,刊載相關言論的報刊、網絡等媒體既包括直接發布相關言論的媒體,也包括轉載的媒體。也就是說,被報道者也應當有權在轉載的媒體上作出回應。《報刊刊載虛假失實報道處理辦法》第5條就規定:“報紙、期刊轉載虛假、失實報道和紀實作品,其更正和答辯,按照本辦法第四條的規定辦理。”據此,回應權也同樣適用于媒體轉載行為。一方面,轉載行為本質上也是一種報道行為,其與刊載原言論的媒體相比,只是信息來源存在區別而已,在本質上并無不同;另一方面,從后果上看,轉載行為對受害人人格權的影響與原刊載媒體的報道行為也不存在本質差別,甚至影響更大,也有必要允許權利人回應;此外,允許受害人針對轉載行為作出回應,也符合回應權的制度功能,即防止損害的擴大。因為在互聯網環境下,損害擴大的原因之一就是多次的轉載行為。
在自媒體上作出回應,應當與新聞媒體在先報道相當的方式和形式刊登;回應發布的位置,必須與之前言論發布的位置具有相當性。在字體類型、字體風格、字號大小和其他格式特征方面,回應應當與媒體在先的報道和言論相當。回應的印刷和播放須為無償。只有滿足這些條件,才能夠確保回應權人與報道人之間的平等性。
(五)回應的時間:及時回應
從時間的角度而言,回應權的行使應當及時。權利人應當在相關事實報道發生后及時作出回應,如果相關報道發生的時間較為久遠,則已經沒有作出回應的必要,應當通過其他方式對權利人進行救濟。德國法要求回應權的行使毫不遲延,即權利人對遲延沒有過錯,因此,如果權利人遲延行使權利,須說明其遲延的原因。在德國法上,回應請求權的行使,通常伴有除斥期間。比如,依據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州新聞法第11條,權利人須在報道公開之日起最長3個月內將回應陳述發送至負責的編輯或出版者。而根據瑞士法規定,回應須在知曉系爭報道后20天之內作出,最遲應在該報道刊發3個月之內作出。媒體收到回應后,應及時就刊發回應的日期或者拒絕刊發的理由告知被報道人。上述做法值得借鑒。
除此之外,就回應權的行使方式而言,比較法上有立法要求回應權的行使必須以書面方式進行,并送交言論發布者,且該書面形式以權利人本人或者法定代理人為之為限,不包括委托代理人。也就是說,委托代理人以本人代理人身份簽名的,不符合回應請求權的書面形式要求。筆者認為,對于傳統媒體而言,以書面方式行使或許具有一定的必要性,但在自媒體時代,權利人只需要征得某平臺同意,并在該平臺上發布回應消息即可,并不需要向言論發布者作出書面回應通知。
結語
民法典第179條、第995條和第1167條規定了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消除影響和恢復名譽這些責任形式,民法典第1028條規定的更正或者刪除等必要措施是這些責任形式的具體表現。但在整個預防和防范人格利益遭受損害中,回應權不可或缺。作為一項在人格權保護領域基于平等原則產生權利,它是保護民事主體免受不實報道侵害的必要權利。回應權具備其他侵害人格權救濟方式所不具有的優勢,尤其與網絡媒體、自媒體的高度發達高度契合。基于平等原則產生的回應權應以置雙方當事人于平等地位為目標,嚴格規范回應權的行使。我國民法典雖然沒有明確規定回應權,但通過法律解釋方法,可以解釋民法典已經內涵或認可了回應權。當然,為保障裁判規則統一、同案同判,司法解釋未來有必要依據民法典相關規定,對回應權作出明確、細化的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