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玉兵 李惠
摘要:法治是農村“美好生活”的重要維度。法治與農村現代化轉型的內在關聯、“三治”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與善治鄉村的建設目標、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之于農村治理難題化解的重要作用,是法治成為農村美好生活不可缺少的維度邏輯依據。在法治維度之下,我國農村的“美好生活”既與法治的共識性內容相關,也與中國農村生活特質密切關聯。以規則為基礎的良好農村社會秩序、以權利為核心的農村生活狀態以及以實現人的自由發展為目標的農村發展等,構成了法治維度下農村“美好生活”的內在意蘊。綜合把握法治的工具性和價值性,切實關注農民基于“美好生活”而形成的合理“需要”,積極推動農民合理“需要”的權利化,注重在法律實踐中將農民權利轉化為現實,推進法治與農村日常生活的融合,是經由法治邁向農村“美好生活”的可能進路。
關鍵詞:新時代 農村治理 美好生活 法治
* 課題來源:司法部項目“公共法律服務助推鄉村有效治理的機制研究”(編號:19SFB2005)。
一、引言
黨的十九大報告作出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等重大政治判斷。黨的二十大報告再次強調,“必須堅持在發展中保障和改善民生,鼓勵共同奮斗創造美好生活,不斷實現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边@些判斷和論述為包括農村在內的我國社會發展提供了嶄新歷史方位,明確了發展目標。由于我國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在農村最為突出,如何實現農村“美好生活”,也就成為了新時代亟須回答的重要理論命題,而實踐中圍繞“合村并居”“農廁改造”等“美麗鄉村”建設引發的爭議,更是使得“如何理解農村美好生活”“如何建構農村美好生活”等問題的回答變得更為迫切。本文立足于新時代這一背景,解析法治與農村“美好生活”之間的內在關聯,厘清法治維度下農村“美好生活”的內在意蘊,探尋經由法治邁向農村“美好生活”的可能進路。本文的分析表明,法治實乃農村“美好生活”的重要維度之一。對這一維度予以深入解析,將可能在農村“美好生活”的倫理、哲學等諸多理解之外,開啟對農村“美好生活”問題的新思考,提供農村“美好生活”實踐進路的新啟迪。
二、邏輯依據:法治緣何成為農村“美好生活”的重要維度
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人類社會不變的追求。在人類思想史上,從柏拉圖的“理想國”到莫爾的“烏托邦”,從陶淵明的“世外桃源”到康有為的“大同世界”,諸多思想家對于理想社會的描述,均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人們對于“美好生活”的想象與向往。這種想象與向往同樣浸透于農村社會之中,以至于人類學家在細致考察農村生活之后也得出了如下結論:“農民對自己的生活的安排一般都是以如何能夠讓自己獲得美好的生活為宗旨的?!?/p>
然而,何為“美好生活”?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卻并非易事。對普通人而言,“美好生活”是一個充滿了主觀性的概念。人們基于自我感受,對于“美好生活”總是有著自己的個人理解。即使是思想家們,他們對于“美好生活”的界定也可能各不相同。在西方,“自亞里士多德時代以來的哲學家和神學家,一直為幸福和美好生活的定義所困擾。”不同學術流派對于“美好生活”的理解更是存在分歧?!跋順分髁x的方法是將幸福和美好的生活定義為追求快感和回避痛苦”,“奉獻主義傳統則用實現人的全部潛能來詮釋幸福和美好的生活。”以論證自由著稱的密爾則主張好的生活應該由個人來主導,美好生活是一種經過省察的獨立自主的生活。在國內,圍繞著“美好生活”的認識同樣精彩紛呈:倫理學家將“自主”“成功”和“有意義”視為“美好生活”的正確闡釋,哲學家將“美好生態”“正義社會”以及“品質生活”歸結為“美好生活”的價值本質,而社會心理學家則嘗試立足于人的“獲得感”“安全感”“幸福感”等心理感受來界定“美好生活”。上述種種觀點,恰如棱鏡折射陽光一般,展現了“美好生活”的多重色彩,反映出“美好生活”的不同側面。
從“美好生活”的豐富側面出發,有關農村“美好生活”的思考同樣也有著從不同維度展開的可能。例如,有學者從農民發展能力角度理解農村美好生活,將消除貧困作為邁向幸福和美好生活的途徑。有學者從日常生活方式轉型角度來理解農民對于美好生活的追求,進而對城鄉社會背景下“一家兩制”的合理性予以深刻體認。有學者嘗試從產業經濟、居住環境、鄉風文化、鄉村治理、物質生活等五個維度構建農民美好生活的理論體系。也有學者嘗試超越日常生活邏輯和幸福指數測量視角,強調從農民的視角理解“美好生活”,將生存主義本位和職業本位下的經驗敘述、鄉村社會的經驗記憶及情感牽絆的理想預設、信息經驗交流的沖突交融等納入農民“美好生活”的構想之中。凡此種種,均從不同側面增進了我們對于農村美好生活的理解。但就本文而言,筆者認為,在關于農村美好生活的諸多理解之中,法治理應成為其中至為重要的維度之一。之所以如此,不僅在于有關法理學的研究已經較為充分地論證了“社會公平正義是人民美好生活的基本需要”,而“人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與法治建設息息相關”等理論命題,更在于新時代農村社會發展的歷史及現實與法治建設之間所存在的緊密關聯。
第一,法治與農村現代化轉型的歷史關聯,決定了農村“美好生活”離不開法治。眾所周知,自晚清近代中國踏上現代化征程開始,中國傳統農村朝向現代社會的轉型便在國家與民族憂患之中艱難前行,最突出的表現無疑集中于20世紀70年代之后。1978年以來的農村改革,即被學者看作是“中國現代性”之真正歷史出場。而在經驗層面上,我們也可以輕易地觀察到,改革開放以來,“我國農村的發展已經融入了許多明顯的現代性因素。農村人口的大規模流動、信息傳播技術的普及、社會主流話語系統的滲透以壓倒性優勢進入到傳統中國村莊。那種低流動性、高同質性的鄉土社會在快速變遷中已經發生了巨大分化。”如此來看,中國農村朝向現代社會的轉型,已是不爭自明的事實。新時代的農村社會,其實就是邁向現代化的社會。
這一事實,同時也為法治與農村“美好生活”的關聯建立了前提。這是因為,一方面,法治本身就是一個與現代化密切相關的概念。它“產生于近代西方文明,是人類走出蒙昧邁入文明的創造物,也是現代文明社會的基本標志之一”。當法治成為“社會控制的主要手段”,依托法律展開的“規則之治”,也就深深浸透到人們的社會生活之中。另一方面,通過觀察農村變遷可以發現,在現代化進程之中,農民的社會行為深深受制于包括土地、戶籍等在內的法律制度的規訓,農民個體理性和自我意識的變化,既是從原來的制度控制之中脫離的過程,同時也是在新的制度變遷中再度嵌入的過程。今天,我國農村的現代化仍在進行之中,而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的變化,則使得法治與美好社會的之間的關聯更為緊密?!懊篮蒙顧嗬请S著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變化應運而生的……旨在以平等滿足所有人的物質文化生活需求為基點,向實現民主、法治、公平、正義、安全、環境等需求發展,從而確保人人享有過上健康、安寧、體面和幸福生活的權利?!碑敺ㄖ我驊F代化發展而與農村關聯愈緊,新時代農村生活之“美好”與否的判定,也就不能脫離法治而展開。
第二,“三治”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與善治鄉村的建設目標,決定了農村“美好生活”需要法治。考察農村生活“美好”與否,不能脫離具體特定的時空。正如前文有關“美好生活”的理解分歧所呈現的那樣,人們對于“美好生活”的認知,總是受到他們所處時代與社會等條件的限制。而忽視了具體特定的時空來討論“美好生活”,也就極可能如“理想國”或“大同世界”那樣落入虛幻的想象。將此思路拓展至當代中國,則鄉村振興這一新時代中國農村至為重要的社會實踐活動必然進入我們的視野之中。鄉村振興是在新時代促進農業升級、農村進步、農民發展的重大戰略,包含著產業、人才、文化、生態、組織等領域協調發展的豐富內容。鄉村振興的目標,是要不斷滿足農村居民的發展需求,建設美好善治的新農村。
美好善治的農村社會,建立在有效的社會治理體系基礎之上。當神治觀念泯滅、人治思想式微、傳統農村社會道德倫理規范不復使用之時,以法治方式保證基層治理體系的協調,提供農村自治的規范基礎,健全農村德治的法律保障,進而穩定農村社會主體預期,建構規范化的農村基層秩序,也就成為人們的重要選擇?!叭谓Y合”作為新時代農村治理的基本架構由此也就應運而生。我國《鄉村振興促進法》對此規定,要建立健全現代鄉村社會治理體制,建構“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社會治理體系”,以期實現“充滿活力、和諧有序的善治鄉村”這一宏偉目標?!叭谓Y合”的治理體系架構與鄉村善治的目標定位,已經清晰表明了法治在鄉村治理中不可或缺的作用。鄉村振興與法治由此關聯在一起,建設善治鄉村,實現農村“美好生活”,無疑離不開法治的規范作用。
第三,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之于農村治理難題化解的重要作用,決定了農村“美好生活”依賴于法治。受現代化發展所帶來的劇烈而深刻的社會轉型的影響,新時代我國農村經濟社會發展仍面臨諸多難題。例如,在鄉村內部,農村青壯年人員的外流已經在相當程度上削弱了村莊自治的主體力量,村莊自治主體結構失衡、農村留守群體處境堪憂、鄉土社會公共性衰微等現實困境逐步浮現;在鄉村與基層政權之間,稅費改革之后的基層政權從過去的汲取型變為“懸浮型”,農村治理遭遇農民與國家結構關系變化的挑戰;在鄉村外部,受農業弱質性、農民底層性等因素的影響,農民的利益要求和權利話語尚難以充分表達,凡此種種,無不說明,在今天“城鄉中國”分野仍存、兩者之間鴻溝依舊的基本現實面前,農民與農村不僅無法終結,而且基于后發國家現代化“時空疊加”特征的影響,農村基層治理的難題反而較西方國家更為突出。
面對社會復雜性不斷增生、基層治理難題頻出的現實情境,法治在建構農村基層穩定和諧的社會秩序、關照農村居民復雜多元的發展需求、建構農村社會公平正義的社會生活等方面的作用日益突出。今天,法治鄉村建設正在持續推進,法治對于鄉風文明、治理有效的保障作用正在顯現,但農村法律服務供給不充分不均衡、農村法律運行機制不暢通等現實,仍舊是阻礙和限制農村社會公平正義可及性和實現度的阻滯因素。消解這些阻滯因素,化解基層治理難題,進而邁向農村“美好生活”,還需要進一步落實法治建設的功能。
總之,農村社會的現代化轉型為法治成為農村“美好生活”的重要維度奠定了基礎,新時代鄉村振興戰略對于“三治”結合鄉村治理體系與善治鄉村建設目標的設定決定了農村“美好生活”離不開法治,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之于農村治理難題化解的現實作用更是決定了農村“美好生活”的實踐依賴于法治。正是基于以上邏輯,法治必然深深浸透于農村日常生活和幸福追求的過程之中,構成新時代農村“美好生活”不可缺失的特質性內容。
三、內在意蘊:法治之于農村“美好生活”意味著什么
將法治視為農村“美好生活”的維度之一,有助于開啟對農村“美好生活”的新思考。當然,這一新思考并不排斥從其他維度對于農村美好生活的討論。在視角轉換的意義上,基于法治角度的思考絕非是對農村“美好生活”的唯一限定,它可以說是對于農村“美好生活”的思維棱鏡的折射之一。然而,正如對于“美好生活”本身即存在多樣看法一樣,對于農村“美好生活”法治維度的認識會有著較為一致的意見嗎?這是我們在討論農村“美好生活”法治意蘊之前首先需要回答的問題。
在筆者看來,回答這一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把握農村整體和農民個體、法治一般與法治特殊之間的關系。就前者而言,對于“美好生活”的理解確實具有個體主觀性,但由于個體獲得“美好生活”依賴于社會條件,“美好生活”因而“更多的是社會整體百姓的生活狀態”的表達;農民個體所認定的“美好”固然也可以具有多種含義和豐富內容,但由于“從事耕種的生活環境易于促使不同地區的農民們對于生活中的重大問題持大體相同的態度”,因而對于農村“美好生活”的理解也就可能達成某種程度的共識;浸透于工業社會和現代化變遷程度的差異雖然也可能對農民個體理解“美好生活”產生不同影響,但生存主義、職業本位、鄉村社會記憶和社會現代化體驗等,仍舊使得他們對于“美好生活”的理解可以具有相當程度的共性特征。就后者而言,當代中國農村法治是現代性語境下人類法治文明話語的歷史延續,其中必然蘊含著法治一般性、共識性的內容,但由于中國及其農村所面對的現代性問題與歐美世界的現代性問題具有重大差異,由于中國農村發展的差異性和非均衡特征,法治在中國農村的展開也就有著自身的特殊之處。于法治一般性的基礎上,深切把握法治鄉村的特殊性,也就成為我們理解農村“美好生活”法治維度的應然選擇。在這方面,有學者提出“復合型法治”的觀點,以此回應農村治理過程中國家權力與社會權力交織、國家成文法律規則與村規民約等地方性非正式規范角力的現實,以期為法治與鄉村的融合提供本土化制度框架,頗具啟發意義,但就“美好生活”的期許而言,普遍性與特殊性的張力大約仍舊存在。就此而言,明確法治之于農村“美好生活”的獨特意蘊,實屬必要。
以上述分析為基礎,筆者認為,理解法治對于農村“美好生活”所具有的具體意蘊,應該特別關注兩個方面:一方面,從法治角度看,農村“美好生活”的法治之維意味著法治的共識性內容在農村社會的展開。誠然,對于法治的共識性內容,即對于“什么是法治”“什么是中國應當實行的法治”以及“中國如何實現法治”等基本問題,人們也頗有爭議,甚至缺乏必要程度的基本共識,但在關于法治的諸多言說之間,仍會存在羅爾斯“重疊共識”理論意義上的“最大公約數”的可能?!胺墒鞘谷祟惖男袨榉挠谝巹t之治的事業”。因而在最基本的意義上,法治的“最大公約數”就在于“規則之治”,在于“把遵循法律規則作為踐行法治的最基本的要求”。法治維度下農村“美好生活”,理應是以規則為底線的生活狀態。另一方面,從農村層面看,由于法治的共識性內容實踐于當代中國農村這樣一個具體的時空場域之中,農民家庭式和集體式的個人主義思維、農民對于土地的依賴以及基于鄉土而產生的歸屬感等特點對于農村“美好生活”也有著重要影響。這意味著,法治之于農村“美好生活”的內在意蘊,也需要結合農村社會的時代特質加以展開。
第一,以法律規則為基礎的良好農村社會秩序。對于秩序的需求出于人類的本性?!皩τ谏鐣詣游飦碚f,秩序不僅提供了個體在群體中的地位及其對群體所占有資源的享受狀況,而且建構了個體對未來社會和生活的一種有效預期。”今天,農村朝向現代社會轉型,舊有的秩序遭到一定沖擊,而新的秩序正在構建。在這一過程中,與現代化相適應的現代法治,可以提供一種基于法治的鄉村秩序圖景,這源于法治所具有的操作性功能。法治“是一個具有可操作性、價值性的概念。”在操作性意義上,法治是“被法律所定義的生活秩序”,是“要在明確法律規范的指引下,在行為上依法辦事,在裁判時‘一斷于法’,治理時‘以法治國’?!被蛘撸缤瑢W者所指出的那樣,“轉型社會治理的法治化,集中體現為對社會治理的全面‘規則化’,即法律在國家治理和社會公共事務治理當中具有最高權威性,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社會依據法治體系的基本框架展開自我治理和參與社會公共事務,社會矛盾統一被納入法治的軌道,并能得到有效化解,社會糾紛依據法治的標準獲得公正裁判,合法的權利切實得到保障和救濟。”這種以規則為基礎的有序社會狀態,無疑也正是法治維度下農村“美好生活”應呈現的內容。進而,以法治為基礎建構農村社會秩序,也就是要謀求規則主導下的農村社會規范化治理狀態,以期用法治平和理性的方式,實現農村社會秩序的和諧美好。當然,以法律規則為基礎建構農村社會秩序,并不意味著對其他社會治理手段的絕對排斥。農村確實并非“抽象社會”,“預設存在一個同質性或可同質化處理的鄉村基層社會”,并進而進行同質化、類型化處理的方式,也確實并不可取。正如存在“無需法律的秩序”一樣,在今天農村社會生活中,傳統道德、習俗等仍舊是維持農村社會秩序的重要力量。
第二,以權利為核心的農村社會生活。法治除了具有操作性意義,它還具有價值性。在價值層面,現代法治改變了前現代社會的組織結構,形成了新的社會組織形式。它將權力納入法律的統治之下,并將自由、權利等嶄新要素引入法律實踐之中,進而實現了對前現代社會法律功能的超越。而“法治的價值性意義……以現代法治話語表示,就是以保護人權為核心?!绷⒆阌诜ㄖ蔚膬r值性,法治之于人的生活也就不僅僅是前述操作層面的工具性關系,同時也具有了價值性意蘊。法治將公平正義的權利訴求引入生活,而基于法治展開的社會生活,由于獲得了價值層面的精神性支撐,因而更能獲得人們的認同,成為人們的生活向往。就此而言,以權利為核心的正義的社會關系,必定是美好世界、美好生活極為重要的特質性內容?!吧钤谝粋€被非正義的觀念統治的世界里,決然不會有什么‘美好的體驗’。”
將法治、權利與生活的這種關聯推演至我國農村社會,那么以權利為核心的農村社會生活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農村“美好生活”法治維度的重要意蘊?!皺嗬欠▽W理論中的一個基本范疇,權利配置是法治建構的基礎形式和核心內容?!庇绕涫窃谛聲r代,“僅僅是物質的豐富已經不能滿足人民的需要,以權利訴求為核心的各種需要激增成為當前的矛盾主題。政治權利的普遍落實、改革成效的公平給予、就業機會的公平提供、良好教育的均衡供給,以及促進司法公正、制約權力不當運行等關于權利供給和保障的表述,構成了豐富的新時代權利正義思想,也是‘美好生活’最新的價值敘事方式?!倍偃暨M一步考慮到當今農村社會轉型發展過程中矛盾迭出的現實,從法治層面深刻理解和體認農民的權利要求,以進化的眼光看待農民權利發展的迫切愿望,努力推動農民權利的增量累積,促使權利規范普遍而真實地深入農村社會,無疑是農村“美好生活”的應然內容。這其中需要重點關注的有兩個方面:一是在體系層面,既要關注農民作為公民所應享有的一般權利,同時也應從農村社會的特點出發,關注農民權利體系的特質性內容。如在規范意義上,農民作為集體成員的資格權、農民對于土地的權利以及農民的自治權利,應成為農村“美好生活”法治之維在權利層面的關注重點;在價值意義上,應確立“人的尊嚴”這一農民權利發展的終極性價值目標,并由此搭建農民權利的內在價值體系。二是在實踐層面,應從城鄉非均衡的特點出發,切實考慮農民群體的弱勢地位,實現真正意義的農民權利傾斜性保護。如此以權利為核心形塑的農村社會關系,將既容納了法治的價值性訴求,同時又可以具備操作性手段,規范意義的農村“美好生活”狀態也就因而得以形成。
第三,以實現人的自由發展為目標的農村社會發展。誠如前文所述,“美好生活”不能是純粹的個體想象,它承載和體現著社會整體意義上的生活理想,然而,由于“人們的社會歷史始終只是他們的個體發展的歷史”,由于法治內含的權利正義只有被個體真實享有才真正具有意義,對農村“美好生活”法治意蘊的認識也就不僅不能消弭個體的地位,而且也需要從法治之于個體生活影響的角度來展開觀察。
一旦我們將目光轉向農民個體,法治本身內在的自由價值之于農民個體生活的意義馬上呈現于我們面前。從法律價值的角度看,“自由作為法律價值具有終極性,它是人的尊嚴的直接體現,不自由的人談不上尊嚴;它是正義有效的前提:只有在自由的人之中才可能產生正義與否的問題,主奴關系中不存在正義;它也是秩序有價值的前提:一個奴役人的秩序對被奴役者來說不是善,而是惡,嚴格說來它不是法律秩序。”于是,農村“美好生活”的法治意蘊,其最終所能提供的,是通過法治而實現的當代中國農民自主、全面而自由發展的圖景。在這幅圖景中,法律確認農民的主體地位,建構與農民自由相關的權利規范,防范權力之于農民自由發展的可能侵害,提供農民全面自由發展的公正制度保障;在這幅圖景中,基于規則的公共治理既能充分釋放個人理性與自主的活力,也能為建構公平、公正的社會公共資源分配體系創造條件。依托于現代法治的規范供給、制度保障,一種“守法紀、有尊嚴”的全新農民形象也就在農村法治實踐中呼之欲出,一種屬于農民個體的全面而自由發展的社會生活也將由此到來。在這樣的農村社會發展中,孟德拉斯所謂的傳統小農經濟的“農民的終結”在未來中國也將成為現實,而與這種“農民的終結”相伴而生的,將是法治規范之下全面而自由的新型農民及其社會生活的誕生。
由上面的分析不難看出,農村“美好生活”的法治之維具有豐富的意蘊。法治的共識性原理與中國農村社會生活的結合,使得法治之下的農村“美好生活”獲得了規范性基礎,其內在特質也由此得以界定。
四、實踐進路:經由法治邁向農村“美好生活”的可行途徑
法治維度之下的農村“美好生活”蘊含著豐富意蘊,展現了法治視域下農村生活的未來圖景。未來圖景不是給定的現實,它是基于事物內在特性和規律而蘊藏著的可能趨勢。在這一意義上,“美好生活”就是值得期許的“可能生活”?!翱赡苌罴热徊皇墙o定的生活,它就需要創造性。”探尋農村“美好生活”法治之維的實踐進路,由此也就極為必要了。
第一,農民的“需要”是農村“美好生活”法治進路的起點。“美好生活”是一個與人的“需要”相關的概念。“需要是人的本質的外在表現,是人的價值判斷的主觀根據,是人的價值追求的內在尺度?!闭窃凇靶枰钡臐M足中,人們才確證了生活的美好。因而,正確認識人的“需要”,進而認識農民的“需要”,也就成為農村“美好生活”法治進路的起點。人的需要的具體內容是多重的。馬斯洛將人的需要區分為生理、安全、感情、尊重和自我實現等不同層次,奧德賽的ERG理論則認為人的需要可劃分為生存(existence)、相互關系(relation)和成長(growth)三種基本需要。而在馬克思主義看來,人是自然性、社會性和精神性的統一,因而人的需要也就有自然需要、社會需要、精神需要等不同類型。這些復雜而多樣的“需要”,當然并非全部與法律和法治存在關聯,但法治作為調整社會關系的理想治理方式,卻必定與人復雜多樣“需要”的理性調控和有效規范相關。
就農民的“需要”而言,其既有一般意義上人的需要的共性,也有基于農業生產與農村生活而顯現的個性特征;既有因應社會整體進步而衍生的屬于某一時代的總體性需要,也有受制于農村社會發展現實程度而產生的個體性需要。尤其是,在經歷了多年農村改革的現代化歷程之后,當代農民的“需要”已經超越了基本的溫飽需求,而朝向更為廣泛的政治參與、更為豐富的精神生活等方向前進。而考慮我國農村發展不平衡的現狀,不同地區的農民需要,同樣會存在某些差別。所有這些,均向我們呈現了當下中國農民除“共性需要”之外尚存在“差異化需要”的現實。農村基層“美好生活”法治進路的展開,理應建立在農民與其他公民“共性需要”的基礎上,同時更應深度關注農民的“差異化”需要,避免和防范借農民“需要”之名而行資本、權力“需要”之實的現象,以此夯實農村“美好生活”法治進路之現實根基。
第二,“需要”的權利化是農村“美好生活”法治進路的核心。農民的需要構成了農村“美好生活”法治進路的起點。說它是起點,原因在于“需要”本身雖然包含農民的主觀利益期待,但卻仍主要停留在事實層面。要通過法治實現這些需要,就要把農民的“需要”轉化為具有規范意義的權利話語。當然,我國現有法律中對于農民作為一般公民所享有的權利以及農民基于身份而享有的土地承辦權等特定權利進行了規范,但從實現農村美好生活的角度看,在現有權利框架下維護農民的利益,同時關注新時代背景下農民的新“需要”,并適時予以權利化構造,仍舊是非常必要的。其原因在于:一是權利話語表征著“需要”的正當性。“權利是更高層次的概念,它在與利益相連的同時,更多的是一種正當性宣言,體現著道德上的要求?!碑斵r民的“需要”成為農民的“權利”,“需要”的正當性也就借由權利而宣示。二是權利化的過程是對“需要”篩選的過程?!皣竦脑竿蛴箅m然多種多樣、永無止境,但法律以確認權利的形式滿足這些愿望或欲求時必須考慮和根據現實的物質條件?!币蚨詸嗬问浇缍ㄞr民的“需要”,其實也就是人們基于現實物質條件對農民“需要”加以選擇,使其成為“有效需要”的過程。三是“需要”的權利化提供了法律保障的可能。權利本身并不僅僅是正當性宣示?!耙豁棛嗬拇嬖冢馕吨环N讓別人承擔和履行義務的觀念和制度的存在,意味著一種文明秩序的存在”。故而當“需要”被權利化,這種以權利話語表征的“需要”也就進入了由法律提供的權利、義務、責任的結構關系之中。
正是由于上述原因,農村“美好生活”的法治展開,不僅依賴于農民權利的切實保障,而且也依賴于農民“需要”的權利化轉換。就前者而言,切實維護農民在現有法律制度中已經得到承認的權利,如土地承包權、宅基地權、村民自治權等,將是尊重農民的自主理性、提供農民自由發展的社會空間進而交由農民自己創造“美好生活”的必要條件。因此,一切以推動農村“美好生活”為目的的社會實踐,也就必須要通過法律權利和程序規則的檢驗后方才具有正當性的根基。就后者而言,農民新“需要”的權利化轉換,則將促使那些與農民相關的宏大話語,進一步轉化為更為細致具體的權利、權力、義務、責任等微觀的、規范化的架構。“法治方式所能調整的就是權力與權力、權力與權利、權利與權利之間的關系?!苯栌蛇@種結構性關系,不僅農民“需要”的正當性借由權利得以宣示,而且通過法律義務與責任的約束,農民“需要”的滿足也將藉由權利而獲得實現之可能。
就當前農村社會而言,雖然農民權利狀況已然大有改觀,但在農村集體經濟發展、農村環境保護、農民社會保障等方面,農民的“需要”仍有進一步權利化的空間,農民權利體系化發展程度也還可進一步提升。從實現農村“美好生活”的角度出發,進一步梳理農民的真實“需要”,以權利的社會理論、規范理論和價值理論為依托,以法治的眼光為考量,盡力構建起邏輯周全而完整的、涵蓋私人自主與公共領域的農民權利體系,仍舊是需要完成的法律作業。惟其如此,農民不同權利之間、權利與義務、農民權利與國家權力之間相互支撐的有機結構方能形成,經由法治實現農村“美好生活”也才能夠獲得規范基礎。
第三,農民權利的現實化是農村“美好生活”法治進路的關鍵。實現農民權利的現實化,我們理應用發展的眼光來看待農民權利及其進化,切實關注農民權利實踐面臨的底層困境。一方面,自農村改革以來,當代中國農村社會已然被拋入快速現代化的軌道之中。農村人口的大規模流動、信息傳播技術的普及等因素,已經促使傳統鄉土社會迅猛變遷,農村社會利益格局劇烈調整。由此進一步引發的農民權利觀念勃興以及農民權利實現的要求,其正當性在社會現代化變革背景下日益凸顯。另一方面也應認識到,受制于農村發展程度以及農民社會結構地位等的影響和制約,農民權利的實現過程仍具有鮮明的底層特色。相對有限的權利維護途徑、相對滯后且不平衡的鄉村法律公共服務資源等,仍是新時代農民權利實現過程中必須予以克服的現實障礙。面對上述情境,進一步探究農村基層社會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結構,深入觀察農村基層法律事件,真切體察農民權利發展的要求,謀求破解農村基層法律運作障礙的可行對策,仍舊是農村法治建設的重要論題,而其解決將為經由法治實現農村“美好生活”提供關鍵助力。
第四,法治的生活化是農村“美好生活”法治進路的目標。如前所述,以法治維度觀察,農村“美好生活”意味著一種基于法治的可能生活。“法治不外乎是一種生活情態,法治的基本立場是也應當是以現實的人的現實的生存與生活為基礎和出發點,以現實的人的未來的理想生活為目標指向和參照?!本痛硕裕r村治理法治化與農民及農村社會生活的相融共生,理應成為農村“美好生活”法治進路的理想未來。在筆者看來,這種相融共生的狀態,可以稱之為法治在農村的生活化。法治的生活化指向的是法治與農民、農村日常生活的融合,其追求的是在日?,嵥榧氈碌木唧w生活場景中,使法治的規范要求落實于農民的日常思維、日常行為之中,讓法治的價值訴求進入農村社會日常生活的無意識結構之中。如此一來,法治的生活化無疑是較前述農民權利現實化更為宏大深遠的目標。當法治成為農村社會生活的常識和經驗,法治與農村生活的相融共生將真正成為現實,基于法治的農村“美好生活”也將在這樣的過程中真正形成。
有必要說明的是,筆者這里主張將法治生活化作為農村“美好生活”法治進路的目標,并不是主張法治對農村生活的“殖民”抑或“格式化處理”,更不是要將法治活動完全等同于農村生活本身。生活存在多種可能,農村日常生活同樣豐富多彩。試圖將法律作為生活的唯一目標,其結果只能是對無限豐富的生活的背離。而從現實來看,宗法血緣等傳統觀念在今日農村社會生活中仍有著重要影響,而農村社會習慣與現代法治規范之間也不免出現隔閡甚至沖突。這種現實也表明法律的“生活殖民”是無法完成的。就此而言,農村“美好生活”的法治展開,固然無需要求現代法治刻意迎合農村現實生活,但卻也不能無視現實而將法律作為唯一標準以強行“改造”農村生活。“法律賦予生活世界以規范意義,生活賦予法律規范以生命力量?!鄙钆c法律、法治的這種辯證關系決定了法治在農村的生活化必定是漸進展開、尋求均衡的過程。法治是農村“美好生活”的維度之一而不是全部。如何尋求法治與自治、德治等治理資源的融合鏈接,尋找契合農村實際的鄉村治理體系,正可以在這一意義上獲得新的解釋空間,同時也是農村“美好生活”法治實踐尚待完成的命題。
五、結語
法治是理解新時代農村“美好生活”的重要維度之一。新時代農村社會的現代化發展與法律“規則之治”的內在契合,決定了農村“美好生活”必然包含著現代法治的精神特質。對于置身于現代化進程中的新時代中國農村而言,“陌生人社會”“流動性社會”“離土的社會”等社會變遷的描述日益成為現實,“權利社會”“風險社會”等引發的生活變動和治理困境已然來臨。在這樣的情境中,面向農村的“美好生活”訴求將不得不依賴于法治的框架。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新時代的農村“美好生活”的法治之維不僅得以證成,而且也將由此展現其所具有的獨特的創造性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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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江蘇大學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