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露 崔華春
摘要:晚明金陵刊本插圖具有強烈的時代屬性與地域特征。明代商品經濟發達,不僅催生出大型城鎮和商品街區,還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開明寬松的發展環境促使水陸交通發達的江南地區出現了人口密集、經濟繁榮的城鎮及商業作坊,以營利為目的的私人印刷書坊便形成于這一時期。私人書坊主們將繁榮的明文學記錄在木刻紙本上并附以插圖,由此開啟了明清刊本插圖興盛時期。金陵作為江南重鎮,匯集了全國優秀的刊刻人才與文人畫匠,他們將高超的刊刻技藝與豐富的刊刻風格帶入了金陵城,為金陵地區后期刊本插圖的蓬勃發展提供了有力支撐。
文章聚焦晚明時期金陵地區刊本插圖中的視覺語言特征,以其獨特的視覺表現形式為切入點,從創作工具與技法、塑造形式與表現,以及創作思想與內涵這三個角度出發,剖析晚明金陵刊本插圖中版式構圖的視覺圖式語言、圖像表述的視覺敘事語言以及創作內涵的視覺審美語言等特征,并以晚明金陵刊本的發展成長為脈絡,探析不同時期刊本插圖所承載的功能對創作思想與意圖的影響及作用,由表及里深入挖掘晚明時期金陵地區刊本插圖視覺語言的形式成因及表現特點,旨在為其在現代設計中的視覺應用提供一些思路。
關鍵詞:晚明;金陵;刊本插圖;視覺語言;設計思想
中圖分類號:J218.5;K248.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04-0-03
0 引言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金陵作為明代初期洪武、建文及永樂三朝的都城所在,是江南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也是文學藝術發展的沃土。且金陵地區本身具有悠久的刊刻歷史,為明代刊刻事業的繁榮提供了技術支持,奠定了創作基礎。明朝初期百廢待興,明太祖朱元璋采取了一系列幫扶舉措,社會經濟得以快速恢復與發展。開明寬松的環境氛圍使明代商品經濟尤為活躍,以營利為目的的私人書肆在這一時期紛紛涌現。到了明代晚期,即萬歷年間,金陵刻坊已經成為全國刊刻行業的佼佼者,一時間風頭無兩。張秀民先生的《中國印刷史》記載,金陵有名可考的印刻書坊多達93家[1],由此可見晚明金陵刊刻行業之盛況。
晚明金陵刊本插圖以文本內為藍本,形式豐富、包羅萬象,從戲曲唱本到傳奇小說,囊括世情百態。作為一種復合創新的木刻版畫,刊本插圖在融合了筆墨刀韻的基礎上吸收了白描創作的線條塑造及文人畫的意蘊內涵,這些因素共同造就了晚明金陵刊本插圖豐富的視覺形式與視覺語言。文章在剖析晚明金陵刊本插圖視覺語言類型與特點的同時,從設計思想的角度探討其所承載的時代功能與文化內涵。
1 晚明金陵刊本插圖的視覺形式
1.1 木刻為骨
鄭振鐸先生在《中國古代版畫叢刊》中認為,在近代印刷術發明以前,木刻畫是傳播藝術形象和知識武器的手段,凡是需要多量分發或是傳播的繪畫都會采用木刻印刷的方式。可見刊本插圖作為插入書籍文本的木刻版畫具有極強的復制屬性。
得益于這種木刻印刷的特殊性質,刊本插圖的制作過程不同于一般的創作版畫,我國著名版畫史論家周蕪先生也認為我國的傳統復刻木版畫是由畫工一人、刻者一人、裝訂者又一人分工協作共同完成的[2]。從圖像來源到母本繪刻再到雕刻刊印與裝幀成冊,刊本插圖的制作由多人協同完成,步驟井然有序,不同的工種角色各自承擔著精確的分工。基于刊本插圖的制作原理與分工屬性,便可以理解刊本插圖為何在視覺表現上既展現了流暢的筆意又保留了木刻時的金石氣,因此刊本插圖在視覺藝術的表現上是復合且多元的。
1.2 白描造型
刊本插圖是一種以線為美的藝術創作,線條是其塑造環境、描繪人物最重要的表現形式與手段,是構成完整畫面的基本元素。晚明金陵刊本插圖從出現到成熟,與白描中的線條塑造有著密切的聯系,可以說絕大部分的刊本插圖都是依靠白描線條來完成畫面創作的[3]。
我國最早的白描作品可以追溯至石器時代,當時的人們利用工具在陶石巖壁上創作出來的簡單線條作品便是白描的雛形。白描成為一種成熟的繪畫技法,要歸功于東晉的顧愷之。之后唐代的吳道子及宋代的李公麟將白描創作再次推上了藝術高峰,二人創作的繪畫作品僅以線條勾勒。宋代后,人物畫創作漸漸弱于山水花鳥等寫意創作,而明代刊本插圖的出現恰恰填補了這一空缺,促使人物繪畫創作再一次得到發展。
從萬歷初期富春堂與世德堂的古拙疏朗,到之后繼志齋、廣慶堂的細致精巧,以及明末兩衡堂的纖細唯美,金陵刊本插圖的線條藝術在時代審美的指導下完成了視覺風格的革新。明初金陵作為國家的政治、文化中心,印刻的作品多為宗教經史這類具有教化意味的官方刊物,充滿了莊嚴肅穆的色彩,這也影響了金陵初期的刊本插圖風格。之后基于民眾文娛享樂的訴求,以及南京三山街夫子廟太學附近科舉考生的擁入,金陵市場對刊本讀物的需求大大提升,因此私人印刷書坊興起。這些民間的印刷機構以營利為目的,他們以民眾的喜好為導向,刊刻的作品插圖風格更為輕松活潑,線條輕快流暢。如明洪武二十八年所刊刻的《妙法蓮華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可見明初的金陵版畫線條緊湊密實,呈現出古拙粗闊的氣韻,金陵早期的富春堂與世德堂都延續了這種線條風格。直到吸收了徽派版畫精巧秀麗格調的繼志齋、廣慶堂出現,金陵工匠們的線條塑造才更加精致工麗。
1.3 文人塑神
木刻版畫為刊本插圖提供了創作工具與技法,白描藝術作為刊本插圖形式塑造的范本與參考,二者為刊刻文本中的圖像藝術架構起筋骨與形式,明代文人士族階層的藝術創作則為刊本插圖增添了內涵與神韻。晚明君臣離心、權宦當道、派系林立、朝局動蕩,這使得一部分文人被排擠出官場,也有一部分文人為明哲保身離開朝堂,成為游走于民間的閑散文人。根據清初徐沁在《明畫錄》中的記載,除了宗室外另有畫家800余人,其中3/4集中于江浙兩省的太湖附近[4]。這群知識分子苦于滿腔才智無法施展,便寄情于藝術創作,以文人畫為代表的文人藝術不僅為傳統繪畫帶來了新鮮的血液,還影響了江南地區其他形式的藝術創作。
金陵刊本插圖中的人物形貌從初期的短勁促密發展到后期的纖長流暢,貼近生活,惟妙惟肖。器物家具也擺脫了程式化的舞臺道具的塑造框架,如世德堂《琵琶記·五娘至府》及廣慶堂《八義雙杯記》中的屏風這一物象,畫工刻匠們開始轉向日常生活中尋找藝術表現的形式。崇禎年間金陵刊本《玉茗堂批評焚香記》中“榮餞”一回畫面不免讓人聯想到仇英《竹園品古圖》中的情境,前者對環境的塑造、氛圍的描繪與后者如出一轍。由此可見文人審美對金陵刊本插圖視覺形式的影響與陶染。
2 晚明金陵刊本插圖的視覺語言
2.1 畫面圖式的程式化
刊本插圖作為一種具有商業售賣屬性的圖像創作,在外形上受限于書籍尺寸與畫幅框架,在內容上依托文本。因此,刊本插圖在視覺圖式的創作上呈現出規范化與程式化的特點。
這種圖式的程式化首先體現在晚明金陵刊本插圖的版式設計中。明代金陵版畫在發展初期借鑒了宋元版畫的版式風格,主要為上圖下文,且圖像頂部及兩端有簡述畫面內容的楹聯。明代宣德十年由金陵積德堂編刻的《新編金童玉女嬌紅記》則打破了這種圖文并進的版式框架,創新出了單幅整頁的插圖形式。后來富春堂所刊刻的各類版畫也以單幅整頁為主,并且保留了在畫面頂部留有文字簡介的習慣。金陵版畫發展至中后期,繼志齋、廣慶堂等又推出了雙面聯式的插圖版式,將一幅完整的畫稿分置兩頁,通過人物的形神動作或器物的擺設使兩幅畫面遙相呼應。
其次,金陵刊本插圖中的構圖形式也呈現出一種規范化的特點,對角線構圖多用于斗爭對抗的場面,如《徐孝克孝義祝發記》及《黃粱夢境記》中的二人打斗場面。環繞式構圖常見于突出主體人物或者營造氛圍,繼志齋《重校千金記》中的“鴻門宴”一圖便是利用環繞式構圖烘托出分庭抗禮之感,像這樣規范化的構圖模式在刊本中不勝枚舉。
最后,就刊本插圖中的畫面內容而言,其中的人物、器物、景物的塑造都具有程式化的特點,如富春堂的《祝發記》中“僧辯顯戮景行”與《和戎記》中“漢兵番兵鏖戰”兩幅畫完全相同,以及繼志齋《琵琶記》與集義堂復刻的《琵琶記》中描繪蔡伯喈與趙五娘依依惜別的畫面如出一轍。可見金陵書坊在對類似場景的畫面塑造上自有一套程式化與規范化的表現。
2.2 視覺敘事的情境化
刊本插圖發展至晚明趨于成熟與完善,無論是對文字的視覺轉譯還是圖像構成的審美,都得到了大幅提升。刊本插圖中的時空構建打破了現實時空的限制,這是因為它以圖像形式依附于文本,在刊本敘事中作為圖像敘事依附于文本且在頁面畫幅上受限,并無太多可發揮的空間。畫面中的內容常常出現“同時同地”“同時異地”“異時異地”的現象,如萬歷中期由文林閣刊刻的《繡像傳奇十種》中的《還魂記·托夢救妻》《俠義記·叱邪》以及《云臺記》第三十四出都是將文本里不同時空的情節組合在同一畫面中。這種視覺敘事的方法雖然不遵循常理,但是巧妙地將多個文本情節聯系在一起,增強了閱讀的連貫性與邏輯性,從而使讀者產生身臨其境之感。
2.3 圖像審美的文人化
晚明官場失意的文人源源不斷地來到富饒秀麗的江南地區,他們為金陵的藝術創作帶來了新的審美訴求,同時提升了刊本插圖的藝術水準。金陵刊本插圖發展至后期擺脫了照搬舞臺的框架,將畫面背景從舞臺環境轉移到了自然人文情境中,越來越多對江南園景及山水風光的環境表現開始顯現。如繼志齋《紅拂記》中的園林畫面與《尤求紅拂圖軸》中的場景頗為相似:疊石奇峻精巧、芭蕉虬松層疊遮掩,完全體現了江南園林秀美雅致的造園特點。
金陵初期刊本插圖的創作者多為工匠,他們所創作的插圖多顯稚拙匠氣而文人雅韻不足,圖像緊湊密致而虛實把控不足。金陵后期的插圖創作受文人化傾向的影響,開始注重刊本中插圖的審美性與藝術性的表現,在對環境和背景的處理上,也開始出現了“云水茫茫、江海滔滔”的留白處理,以及通過畫面中黑與白的空間處理渲染情節氛圍。
3 晚明金陵刊本插圖的設計思想
3.1 “照扮冠服”與借鑒功能
明代萬歷年間,以富春堂、繼志齋為首的金陵書坊以曲本刊刻為主,如富春堂的《劉知遠白兔記》《南調西廂記》《目連救母勸善戲文》及世德堂的《琵琶記》等都是當時膾炙人口的暢銷曲目。萬歷三十四年楊之炯在《藍橋玉杵記·凡例》中曾言:“本傳逐出繪像,以便照扮冠服。”[5]這明確指出了曲本插圖的視覺來源為戲曲的舞臺場景,與此同時,這種還原演出樣貌的圖像為之后的演出提供了人物服裝及動作的參考范式。
根據《古本戲曲叢刊》所收錄的《目連救母》中“尼姑下山”一回目的文字資料,戲曲的文本內容主要由人物的口頭表述來完成,無論是天氣環境、情緒心境還是對話交流,都是借助角色之口進行傳達,因此人物在曲本插圖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正是由于文本構成的特性,因此晚明金陵早期刊本插圖在構圖設計時的比重懸殊——突出人物,弱化背景。人物在畫面中往往占據三分之一或更甚的篇幅,力求在有限的紙張空間內最大限度還原舞臺演出的形貌。
3.2 “文人傾向”與審美功能
遠離廟堂的文人群體兼具文化階層與市民階層的雙重屬性,他們聚集于富饒的江南地區,創作出了大量具有文人化傾向的作品,如萬歷二年的進士李士達、文徵明的曾孫文震孟等人都是江南地區有名的職業畫家。他們的作品潛移默化地浸潤著市場的偏好,刊本插圖也受到文人之氣的熏染,整體的圖像質量與插畫審美都得到了提升。人們對刊本插圖的要求不僅僅滿足于文本轉譯,更注重其藝術性與審美性。
明代商品經濟繁榮,出現了資本主義的萌芽,晚明江南地區富商云集,經濟繁榮,其中刊刻書坊的獲利尤甚。曹樹基在《中國人口史》中提出,晚明全國總人口約1.92億,城市化率約8%。閻文凱與薛勇強則在此基礎上分析出當時的明代商人及其家屬人口數可達700萬[6]。且坊間刻書定價極高,蘇本《陳眉公批評列國志傳》與《封神演義》二部定價都在紋銀一二兩。如此規模的人口市場加上高額的書刊利潤,書坊主們為了盡可能地占領市場份額,便要想方設法地提高刊本質量,尤其是提升插圖的審美性與觀賞性。
3.3 “追求裝飾”與收藏功能
隨著明王朝的日益腐朽與衰敗,無論是宮廷還是民間,都對享樂主義趨之若鶩。這一時期,隨著這種奢靡的社會風氣的蔓延,刊本插圖的視覺形式與設計思想也在發生改變。在市場消費享樂氛圍的驅動下,刊本插圖盡態極妍,對裝飾效果的追求愈演愈烈。
金陵刊本插圖發展至天啟、崇禎時期,已經脫離市民階層,躍升成為富家士族品鑒賞玩的收藏品,因為江南富庶的商賈們在獲取物質財富后希望增加自身的精神財富,他們附庸風雅,意圖通過對文人書畫作品的收藏來體現自己的文化水準及財富力量,這也使收藏一度成為晚明盛行的社會活動。在這樣的消費驅動下,刊本插圖在設計時更注重審美功能及收藏價值的體現,刊本插圖已經轉變為一種具有商業屬性的收藏藝術品。
4 結語
晚明刊本插圖的繁榮并不是一種單純的藝術創作的興起,其所處的時代背景與地域特色都影響著圖像創作的視覺形式與效果。刊本插圖作為一種復合創新的藝術形式,具有豐富的視覺語言,它依托文本,基于木刻版畫與白描技法,卻又受到文人藝術的影響。本文從其創作本質出發,探尋晚明刊本插圖設計語言的表征與特性,了解其創作背后的時代功能與文化思想,為晚明金陵刊本插圖在現代設計中的應用提供啟示與參考。
參考文獻:
[1] 張秀民.中國印刷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348.
[2] 周蕪.明末金陵版畫[J].美術,1985(2):24-28.
[3] 王春陽.白描技法在明清戲曲刊本插圖中的淵源及藝術流變[J].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3):150-153.
[4] 聶卉.晚期吳門繪畫的世俗傾向[J].美術研究,1999(3):63-68.
[5] 俞為民,孫蓉蓉.歷代曲話匯編:新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 明代編 第2集[M].合肥:黃山書社,2009:424.
[6] 閻文凱,薛勇強.明代中后期出版物插圖的嬗變及傳播[J].編輯之友,2021(8):88-93.
作者簡介:俞露(1998—),女,江蘇揚州人,碩士在讀,系本文通訊作者,研究方向:視覺傳達與信息設計。
崔華春(1974—),女,山西太原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視覺傳達設計與理論、視覺傳達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