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書”背后的書法審美爭議和價值重塑

馮善書

經歷傳統書法教學代代相傳、潛移默化的思想滲透，以及現代電腦印刷字體萬無一失、重復不斷的約束和校正，圍繞篆書、隸書、草書、行書、楷書此五體書法構建起來的傳統書法審美觀念，已在普羅大眾大腦中留下深刻烙印，甚至成為當代中國書法藝術繼續向前探求進化的桎梏。

新世紀以來，沙孟海、王鏞、沈鵬、王冬齡、石開、曾翔、何應輝、沃興華等一批書法家，在中國書法圈前赴后繼推動“丑書”成為當代流行書風的“野獸派”，吸引的后學和門徒越來越多，對傳統書法美學的價值根基形成較大沖擊。本文從分析審美視角下“丑書”流行引發的爭議和根源出發，進而探究“丑書”流行的底層邏輯及價值指向，最后提出重塑當代書法評價標準的若干思路。

關鍵詞：丑書，書法，審美，爭議，價值重塑

審美視角下“丑書”流行的爭議及根源

本文所說的“丑書”并非學術概念，僅代指書寫方式背離傳統書法的法度，外在形式不符合傳統教育下普羅大眾形成的審美標準和習慣的那一類書風?？赏ㄋ桌斫鉃?，普通人眼里“不漂亮”的字。

在百度的搜索引擎上，輸入“丑書”這一關鍵詞，可找到846萬個搜索結果。在微信、微博、今日頭條和抖音等網絡平臺上，“丑書”的背后亦連帶著海量的信息。除了書法家，譬如嶺南的高劍父、高奇峰、“關黎趙楊”以及林墉、尚濤等現當代著名畫家，均以“丑書”聞名。經過一大批書畫名家的帶動和影響，“丑書”在當代逐步發展成一種影響波及整個行業、甚至全社會的流行書風。一方面，這種流行書風給原本一團和氣、一潭死水的書壇帶來了生氣和生機，更具有了發展的活力和動力；但另一方面，在毫無秩序的野蠻生長過程中，“丑書”亦夾雜著奇離古怪和泥沙俱下，甚至與各種行為藝術混淆不清，進而對整個社會的價值觀和世界觀帶來沖擊和挑戰。這也導致“丑書”成為一種極富爭議的探索性書風。作為流行書風，“丑書”在學界和社會引發爭議和抵制的主要原因有以下幾方面：

（一）新生事物遭遇舊思想質疑和抵制符合自然規律

從事物發展的自然規律來看，新事物出生和形成的時間比較短，其內在和外在的形式特點要被人們普遍認識和接受，需要一個逐步的過程。有的新生事物被別人接受快，有的新生事物則被別人接受慢，這些都是正常的現象。新事物雖然萌芽、產生于舊事物，但許多特點與舊事物不一樣，甚至是對舊事物的全面否定，這對于已經長期適應了舊事物的人來說，是難以接受的。何況有些審美方式、審美理論，已經成為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組成部分。

相比傳統書法來說，“丑書”無疑是一種新生事物。用傳統審美的眼光和價值標準對“新生代”書法家進行激烈和深刻批判的現象在歷朝歷代都出現過。據史家研究，晉代書法家陸機的《平復帖》就曾經被后代批為丑書，米芾甚至說顏真卿的楷書“乃后世丑怪惡札之祖”，而黃庭堅則調侃蘇東坡的行書“似石壓蛤蟆”，楊守敬甚至直接把“揚州八怪”的兩個核心代表人物金農和鄭板橋的書法說成是“魔道”。

（二）傳統審美秩序背后利益關系固化難以打破

所有舊事物所代表的傳統審美秩序，背后都有許多保守力量在維護和支撐，有廣泛、穩定和長期的社會基礎，并且已經在學術、教育、商業等各行各業形成恒定利益關系，利益結構已經固化到無法被外力輕易打破。

有數據顯示，僅中國書法家協會就有團體會員35個、個人會員8000余人，還有31個全國分會，若算上省市兩級會員，全國的書法家協會會員保守估計在10萬+。加上其他藝術類組織的成員，中國的書法工作者或多達數十萬計。其中，若以八成堅守傳統書法審美來計，其數量亦無比驚人。如此龐大的書法群體，其背后牽涉的行業和產業經濟利益可能是千億級的體量?！俺髸币坏┝餍衅饋恚虼蚱婆f的商業邏輯和利益狀態，進而觸及千萬傳統書家的飯碗和奶酪，必將受到原有利益集團的圍堵。

（三）新事物要進化成功必須經過學術認定和價值沉淀

并不是所有野蠻生長起來的新事物都能夠否定和代替新事物，進而形成新的秩序。盡管事物是在矛盾中向前發展的，新事物必然要代替舊事物，這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舊事物固然有許多消極的、過時的、腐朽的因素，但不可否認同時也保留著數千年中華文化傳統的精華。如果新事物未能吸取和傳承舊事物中積極、合理的因素，做到“去其糟粕，取其精華”，而是一味強調其作為傳統文化背叛者的角色，不管從文化傳承還是民族感情角度，都難以被社會和國家所接受。何況，有些所謂“新事物”，不僅背叛傳統文化，而且本身也是“臟亂差”和“假惡丑”的化身，在其身上看不到任何“更完善、更高級、更優越”的形式和內涵，反而是低俗、落后和消極的代表，甚至被當作攻擊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工具。可見，“丑書”要完成對傳統書法的進化，進而在當代形成新的審美秩序，必須經過學術認定和價值沉淀。

“丑書”流行的底層邏輯及價值指向

早在明清時期，思想家傅山在其《訓子帖》提出“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的觀點，為后世書法藝術發展奠定新的美學范式。這一學說，也被當代藝術家和理論家反復援引，成為“丑書”流行的學理依據。

但傅山生活的年代距離21世紀已逾300年，其審美經驗與當代縱無隔閡，但拿來為“丑書”背書是否恰當，亦遭到田蘊章等一批當代書家的質疑。質疑者認為，“假、惡、丑”本身是反面事物，不應該拉上傅山的“四寧四毋”來當作“虎皮”，并以此作為理論依據。

因而，要正確認識和把握“丑書”在當代流行的根本原因，必須首先搞清楚藝術生態進化的自然規律，以及“丑書”作為一種新的審美建議被新生代書法家普遍認可和接受的底層邏輯。

（一）底層邏輯

1.藝術變革的需求

書法作為藝術生態的一部分，必然會隨著環境的改變而變化，此為客觀的自然規律。在書法這種藝術形態真正實現發展進步之前，其最主要的特征就是變化。因而，求變既是一種規律，也是一種需要。只要一種藝術形態形成變化，必然就會出現美與丑的矛盾，并且在不斷產生和解決這一矛盾的過程中去實現進步。

2.多元發展的需要

不管是在整個藝術大家庭，還是在書法本身這一藝術類型里邊，維持一定的多樣性均非常重要。每一種藝術形態都有其存在的價值，這是由藝術生態的多樣性所決定的。而越具有多樣性特征的藝術生態系統就越健康、越穩定。我們所處的當代，已進入價值多元化的社會，社會的包容性可以容許有各種不同的審美價值觀存在，審美的多元化則推動著藝術表達方式和藝術思想的多元化，由此構成了斑斕多彩的藝術世界。

3.時代活力的體現

一切事物都是矛盾的，并且在矛盾中向前發展。美與丑如同雅與俗一樣，可以理解成書法藝術形態當中的矛與盾，它們之間既相互對立，又相輔相成。這既是藝術活力的體現，也是時代活力的體現。

（二）價值指向

1.創新

并不是所有“丑書”都是有價值的。變的目的是要有別于以往、與眾不同，甚至要打破舊的美學規范和審美秩序。如果“丑”一成不變，或者是對過去的直接復制，那就等于是因循守舊，抱殘守缺。這樣的“丑書”是沒有任何藝術價值的。要重塑中國書法的美學秩序，就必須持之不懈地追求創新，通過推陳出新，來顛覆和改變舊的觀念和方法，并最終建立一套全新的標準和秩序。

2.個性

書法藝術作品在整體上呈現的有代表性的獨特面貌叫風格。每位書法家都要有鮮明的個人風格，這就是個性。并不是所有藝術特色都能夠稱之為風格。風格是從許多特色中提煉升華的，并且比特色更具有穩定、鮮明的內在特征。只有具備時代特色和民族特色的書法藝術，才能形成某種具有辨識度的風格。

3.豐富當具備不同風格差異的藝術形態種類越來越多，數量越來越大，在整個藝術生態系統中，書法的藝術形態才會變得豐富。這是由藝術風格的差異性和多樣性所決定的。從橫向來說，同時代的書法藝術形態形成必要的區別，既是對生態多樣性的維護，亦是對所有個體各自藝術辨識度的保持。有了差異，也就有了在整個藝術生態系統中存在的價值。而差異，也會制造新的矛盾，形成新的動力，進一步推動藝術生態的發展進步和進化。因而，越是多樣化，就越有利于推動藝術進步和生態進化，為社會提供更加豐富的審美體驗和精神享受。

4.進化

并不是所有變化都能推動藝術進步和生態進化。進化是變化的一種，只有事物由簡單到復雜、由低級到高級而逐漸變化。有些變化是往后反向發展的，這就成了退化。就書法藝術而言，只有形成一種全新的創作理論和美學范式并得到學術公認，進而推動大眾價值觀念和審美標準發生改變，才能稱得上是進化。

重塑當代書法評價標準的若干思路

傅山的“四寧四毋”，并非放之四海皆準的鐵律，更不能作為所有一切“丑書”在社會大行其道的理論依據。作為一種探索性的書風，如果要想真正成為推動藝術生態進化的正能量，就必須通過重塑當代中國書法評價標準，來建立新的書法美學秩序。依筆者拙見，建議可循以下幾條思路來推進當代書法價值評價標準體系的建立。

（一）線條質量

書法是線條的藝術。因而，書法的質量歸根結底是線條的質量。產品質量是企業的生命線，亦是藝術家的生命線。因而，構建書法價值評價標準的基石，必為線條質量。眾所周知，線是由點組成的，線形的長短、粗細、弧度與點的多少、大小和方向有關。線條的整體質量，則可以從圓、厚、通、潤等不同的指標變量來評價。

（二）筆法標準

能夠產出高質量的線條和筆法。顧名思義，筆法即用筆寫字的方法，亦可理解成書法家用線的方法。中國書法主流工具為毛筆，筆鋒有長中短之分，毫亦因用料不同有軟有硬，書法家正是通過執筆、運筆的輕重、快慢、偏正、曲直等方法，呈現出豐富的線條變化。因而，根據不同的目標和要求，可以用準確、力度、彈性（動力）、連貫、節奏、層次等多個不同的指標變化來對筆法進行評價。

（三）藝術風格

有高質量的線條和游刃有余、嫻熟老辣的筆法，再加上獨特的創作理念和審美方式，自然就形成具有明顯藝術辨識度的個人書法藝術風格。因而，除了線條質量和筆法標準，我們還可以從結字、章法和氣韻等方面來評價其藝術風格，是否具有獨創的藝術表達方式，線條是否體現出其他獨特的韻味和有突出個性的藝術氣質等。

（四）文化內涵

書法是以中國漢字這一文字符號作為表現對象的特有的一種傳統藝術，其沉厚、豐富的文化魅力，不僅表現在書法在漢字產生階段就已經出現，且書法本身的演變也在推進漢字的進化發展，從甲骨文、金文演變而為大篆、小篆、隸書，至東漢、魏、晉的草書、楷書、行書諸體，在不同階段都散發出獨特的藝術魅力。因而，書法亦被喻為無言的詩、無行的舞、無圖的畫、無聲的樂等。

通過書法來反映中國傳統文化的豐厚沉淀以及與當代文化的融合，從而體現出高貴典雅、樸拙大氣、溫潤恬靜、內斂隱讓、沉雄豪放等藝術風格，因而可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喻物、緣情、倫理和禪意等意境元素結合在一起，來品味和評價書法蘊含的豐富文化內涵。

（五）時代特色

書法作為一種藝術形態，無疑會隨著時間的演變和環境的改變而不斷進化。因而，每一個時代都應該有反映該時代獨特精神面貌、價值觀念和審美情趣的書法藝術特色。在藝術風格上體現出來時代特征，也是最能體現書法藝術創新價值的變量指標。

（六）思想表達

盡管藝術具有技術性，但其本質是文化的一個領域或文化價值的一種形態。因而，任何形式和種類的藝術都或多或少帶有藝術家個人的思想表達。作為一種線條藝術，雖然形式以及通過獨特美學方式傳達出來的文化內涵是其核心價值，但作為漢字的藝術，亦繞不開要把思想表達作為評價書法藝術的重要指標。筆者傾向于認為反映當代社會主流價值觀的書法，是更具有文化傳承價值的藝術作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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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余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