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慧
(山西醫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20世紀70年代,隨著學者們對自然語言的關注,內涵邏輯語義學開始興起。不管是卡爾納普還是蒙塔古,他們關注的只是卡普蘭所提倡的標準指代詞(indexical)1,諸如“我”“你”這樣的人稱代詞和“這”“那”等指示詞,并沒有關注自然語言中其他具有語境敏感性的表達式,而且他們對指代詞的研究大都停留在靜態的句法分析上,不符合自然語言的真實狀態。劉易斯認為自然語言中除了上述所提到的標準指代詞,還有很多不是標準指代詞的語言現象,它們同樣具有語境敏感性,這些現象包括動詞短語省略、預設呈現、隱喻明晰、語詞歧義消解等。此外,劉易斯從自然語言語義學出發,將這樣的表達式置于對話中和語流中,分析語境對非指代詞表達式內涵和外延的影響。劉易斯將對話中非指代詞表達式內涵和外延隨語境變化的過程類比于棒球游戲中的“計分”過程,并將“計分板”作為語境模型來說明對話參與者如何順利地進行交流。
“語言游戲”這一概念是維特根斯坦首先提出的,劉易斯繼承了維特根斯坦的洞見,但他的“計分”模式是從棒球游戲中得到的啟發,并應用于語言游戲。
劉易斯將棒球比賽得分的影響因素看作是一個n-元組的自變量,將棒球游戲看作是一個函數,這樣就可以用函數的功能和“計分”的模式來看待棒球游戲。
劉易斯指出,在一場棒球比賽中,比賽的任何階段都有一個得分(score),這個得分是由一個7元的數組b,o>構成的,這個數組的每個部分的含義分別是:攻方得分()、守方得分()、某局中的上半場或下半場(h的值為1或2,1代表上半場,2代表下半場)、第幾局(i)、好球數(strikes)、壞球數(balls)和幾人出局(outs)。我們發現,在這個7元的數組中,實際上只有這兩個得分直接決定著哪隊能贏得比賽,而其他得分都是通過間接的方式影響著這兩個分數的變化。
棒球游戲具有兩種構成性規則(constitutive rules)3:“(1)對得分變化的說明。一開始,得分是<0,0,1,1,0,0,0>。其后,如果在時間t得分是s,并且在時間t和時間t’之間,參賽者做出了m方式的行為,那么在時間t’得分就是s’,這里的s’是以某種方式由s和m共同決定的。(2)對于正確地進行比賽(correct play)的說明。如果在時間t得分是s,并且在時間t和時間t’之間參賽者做出了m方式的行為,那么參賽者就做出了錯誤的行為,因為行為的正確性取決于規則。
劉易斯認為,這兩條構成性規則雖然并不是棒球游戲的定義,但是只要增加一個得分函數(score function),就可以用它們來構建“得分”和“正確地進行比賽”的定義。劉易斯指的得分函數,是指自變量為比賽階段,因變量為得分的函數。將得分函數與上述得分的變化說明結合起來,我們就可以把得分函數定義為以上述方式變化的函數,定義了得分函數,也就定義了在比賽的任何階段的得分。
除了構成性規則之外,還有兩種調節性規則(regulative rules),是用來規定參賽者行為的:(1)要求正確地進行比賽的指令:從比賽開始到結束,所有參賽者必須正確地參與比賽。(2)關注分數的指令:參賽者必須努力將得分向某一方向推進。比如說攻方的參賽者需要努力使變大,同時使變小。根據調節性規則,游戲就可以被定義為“計分板上所記錄的內容”。這個計分板可能是大屏幕上的計分板,也可能是裁判腦中看不見的計分板,也可能是諸多人腦中的諸多計分板。
這樣一來,對于得分變化的解釋就有了一個不斷變化的狀態,這種解釋不再是關于定義的構成性規則,相反,它們變成了服從于期望的經驗性通則(empirical generalizations),這種經驗性通則是關于參賽者的行為傾向與在權威(authoritative)計分板上造成改變的方式。經過這樣的分析,這種計分板一定會給出得分,除非在一些不正常的或者是不情愿的關系中,而如果在這種關系中產生得分的話,那么這些人將會受到責備。
語言游戲中的得分也是由一個n-元組的內容構成的,只不過不是數組,而是一些集合論概念。我們假定對話中的非指代詞表達式如果有真值或者說可接受,就計為1分,相反,如果沒有真值或者說不可接受,那就計為0分。因此,在語言游戲得分的n-元組內容中<1,0>就是決定語句是否可以被接受的直接因素,但是我們知道,影響一個非指代詞表達式真值的因素有很多,包括:可能世界,語境中的一系列因素(時間、地點、說話者……),預設、模糊謂詞的使用標準、賦值等,這些都是語言游戲中分數的內容。
與棒球游戲類似,劉易斯試圖用同樣的方式來定義語言游戲。語言游戲和棒球游戲相似的地方在于構成性規則和調節性規則相似,不同之處在于棒球游戲通過構成性規則再添加一個得分函項就可以很好地定義游戲和得分,但是語言游戲通過構成性規則和調節性規則都無法很好地定義游戲和得分,必須把這兩個規則和得分函項結合起來才能很好地說明語言游戲,這種方法也被劉易斯叫作“第三種路徑”。
首先是通過語言游戲的構成性規則來定義語言游戲。與棒球游戲類似,語言游戲的兩條構成性規則分別是4:(1)對得分的變化的說明。這些規則詳細闡述了分數的運動:如果時間t時,對話得分為s,在時間t和t’之間的對話過程為c,那么在時間t’時,對話得分為s’,s’是由s和c以某種方式決定的。(2)對于正確地進行對話的說明。如果在時間t得分是s,并且在時間t和t’之間,對話者說出了話語m,那么他所說出的話語是不可被接受的。
根據構成規則,語言游戲就可以被定義為:對話得分函項就是以上述方式變化的從對話階段到恰當實體的n-元組(n-tuples of suitable entities)的函項,這種函項以特殊的方式演變。自變量是對話階段,因變量是影響非指代詞表達式真值的因素。這種函項是一般集合論意義上的函項,因為它的論域和值域是由各種實體組成的,并且函項也不需要被任何簡單規則細化。這樣的話,我們就找到了句子、名稱或者普通名詞的意義,或者至少是一部分意義:當輸入決定外延的各種因素時,就能夠輸出一個合適的外延的函項。
如果將語言游戲定義為上述從對話階段到恰當實體n-元組的函項的話,那么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對話得分是被決定的,因為對話歷史是無法更改的,而且構成規則也是規定了的。但是語言游戲與棒球游戲不同的地方在于,棒球游戲的規則是確定的,一個參賽者做出任何行為,根據規則而言,不是對就是錯。但是語言游戲不同,我們在對話過程中所表達的觀點和態度是自主的,如果只用得分函項和構成性規則來定義語言游戲是不夠充分的,因此劉易斯試圖根據調節性規則對語言游戲進行定義。
根據語言游戲的調節性規則,語言游戲就被定義為:對話者會遵照指令(directives),或者只是跟隨自己的欲望(desire),去努力將對話中的某一分數向一定的方向推進。當討論中的所有參與者是相互合作的關系,他們就會努力去增加他們預設的總量。但如果他們是敵對的,那么辯論雙方都會盡力使對方屈服于自己的預設。這樣一來,語言游戲就被操作性地定義為是對話者心靈計分板(mental scoreboards),也就是對話參與雙方一些適合的態度和觀點。需要注意的是,在棒球游戲中,不管參賽者內心的計分板上得分是多少,都是以裁判評定的得分為準。但是在語言游戲中,對話的每一個參與者內心的計分板都會在判斷語句是否有真值這項任務中起作用。如果語言游戲被定義為對話者內心的計分板,那么闡述對話得分變化的規則就變成了在對話過程中計分板上所記錄的因果依賴性(causal dependence)的經驗性通則,由此規則就需要靠經驗性通則來解釋,就會造成循環論證,很難說明什么是組成對話者計分板的心靈表征。
在劉易斯看來,語言游戲中的每一個對話者腦中都有一個私人計分板,即對話或討論的每一個參與者,對同一問題都有各自不同的態度,對同一個模糊詞都有各自不同的衡量標準。但是在對話或討論中,游戲參與者應該盡量避免只表達自己的衡量標準或態度,有些時候,參與者需要考慮那些已經被之前的討論所確定了的標準,如果不考慮這些因素,那么他所說出的話語很可能就是沒有真值的,或者說是不可被接受的,而這些標準正是由談話的歷史和構成規則確定的。這樣的話,劉易斯就用計分板這樣一個角色解釋了語言游戲中得分的變化規則,毫無疑問,計分板最好地充當了這個角色,得分就是計分板上所記錄的內容。而解釋得分變化的構成性規則通過這樣一種路徑就以一種迂回的方式進入到得分的定義中。如果這些構成性規則不足以決定得分的變化也無妨,因為得分有時候會以違反規則的方式變化,比如我們有時候會鄙視格言,或者說出一些反諷的話語。
劉易斯通過“第三種路徑”對得分進行了定義,并提出計分板這個概念,計分板上不僅記錄著得分,而且記錄著得分的變化,通過對計分板的描述我們可以了解語言游戲是如何運作的。因此羅伯茨·克雷奇說:“計分板是一個有效的語境模型”5。這樣一個語境模型既驅動調適——使話語被理解為與說者的首要談論目標相關,又限制和約束調適——保證調適之后的話語與對話前后的一致性和連貫性。
棒球計分板上記錄著各種分數,這些分數在比賽的過程中以不同的方式變化著。計分板上的得分,除了記錄游戲的長度,還記錄著其他兩種得分。一種是狹義的關于游戲的當前比分,比賽結束時,得分高的隊就在這個意義上贏了。這個分數是單調的、無變化的(monotonic):一旦一次跑位得分,那么在整個比賽過程中,這個分數就一直顯示在計分板上。另一種分數則用來追蹤每隊在每個階段應該做什么,這種分數是非單調的。因為每個階段應該做什么是不確定的。
同樣6,談話計分板也包含兩種分數。第一種是對話參與者假定的“共同背景”(the Common Ground),或者叫“預設命題集 ”(sets of presupposed proposition)。理論上來說,“共同背景”上分數的增加是單調的。另一種分數是用來追蹤游戲自身的狀態的(tracking the state of play itself),這種信息的變化是非單調的,它在解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例如,語言游戲中凸顯性的轉換,這是一種關于“當前討論的主題是什么”的運動。突顯性是不計入最后總分的,但是就像已經擊打一個擊球手的次數一樣,它在強制性方面(constraining play)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因此,劉易斯式的“計分板”總體來說包含兩部分內容,首先是對話參與者都公開承認的共同背景,其次是在對話中會去追蹤當下討論的問題,使對話能夠順利進行。
與棒球游戲需要遵照權威的意見不同,語言游戲的目的是使說者說出的話語都成為可接受的,而對話中得分的改變就遵循調適規則。
劉易斯的“調適”指的是為了使說者達到自己的談論目標,聽者會調整之前的對話記錄來消除當前對話中的障礙。具體而言,劉易斯的調適規則如下7:
將這一規則運用到含有非指代詞表達式的語句中,就形成了具體的調適規則。我們用具體的例子來說明這些含有預設(Presupposition)、允許(Permissibility)、限定摹狀詞(Definite Descriptions)、“來”和“去”、模糊性詞語、相對情態、踐言、計劃的句子是如何運用調適規則的。比如在含有預設的句子中,預設的調適規則內容是:在時間t之前,預設P是不存在的。但是如果在時間t時P被需要,那么從時間t開始,預設P開始存在。為了使句子有真值或者說可接受,預設可以被創造也可以被毀滅。“法國國王是禿頭”這句話要被別人接受就需要有一個預設:法國有且只有一個國王,那么從它被說出的那一刻起,這個預設就被創造了,目的是保證這句話是真的。
我們再將它運用到限定摹狀詞的例子中8:“F”指稱x當且僅當x在對話的語境中與F的關聯最突出。假設主人和客人在房間里交談,這個房間里有且只有一只貓,它叫布魯斯。此時主人跟客人說:“這只貓很溫順,它從來不抓人。但是這只貓從來沒有見過我家的另一只貓,它生活在新澤西州。”剛開始“這只貓”毫無疑問指的是布魯斯,因為此時布魯斯與他們所談論的對象相關性最顯著,但是當我們越來越多地談到新澤西州的貓奧伯特,甚至完全忽略掉布魯斯時,“這只貓”就指的是奧伯特了,因為此時奧伯特與我們所談論的對象相關性最顯著。由此,比較突顯性的調適規則的內容就成為:如果在時間t時,某句話要想被接受,就要求x的相關性要大于y,并且在時間t之前,x的相關性沒有y大,那么,在其他條件不變的前提下,從時間t開始,x的相關性大于y的相關性。通過上述的例子我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在含有非指代詞的對話中,調適規則是如何發揮作用的。
劉易斯用語言游戲中的計分過程說明了非指代詞表達式的內涵結構,緊接著構造了一個“計分板”的語境模型,說明了在對話中確定這些表達式內涵和外延的機制,在這個機制中,影響非指代詞表達式內涵和外延的因素會隨著語境的變化而變化。但是在對話中,聽者會隨時追蹤說者的意圖和所指,以便隨時調適非指代詞表達式的外延,使說者說出的話語成為可接受的。
劉易斯的“計分”思想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首先在方法論上,他沿著蒙塔古、卡普蘭和斯塔納克的路徑,走在了那個時代的最前端,他們共同運用內涵邏輯為自然語言的語義理論提供了一個強有力的框架。劉易斯為語言的意義做了一種深層結構的解釋,完善了從索引到真值的函項。其次,劉易斯的“計分”思想通過討論自然語言中非標準指代詞表達式的意義探討了意義、語境和斷言之間的微妙關系,豐富了關于語境敏感性的研究。他的“計分”思想“涉及現代邏輯基礎上的形式語義學對自然語言的應用,在認識論、語言哲學和語言語義學方面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引領了整個大西洋的語言哲學新浪潮。”9
【注釋】
1.韓東暉在其文章“論指代詞(Indexical)”中將indexical譯為“指代詞”,這篇文章采用了他的譯法.
2.n元組(n-tuple),劉易斯使用這個詞,是為了和語言游戲中影響語義真值的多種索引相對應.
3.David K.Lewis,Scorekeeping in a Language game,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Logic, 1979, Vol.8, p.342.
4.David K.Lewis,Scorekeeping in a Language Game,The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logic, 1979, Vol.8, p.345.
5.Roberts Craige,Accommodation in a Language Game, Jonathan Schaffer & Barry Loewer, A Companion To David Lewis, Malden: Wiley-Blackwell,2015, p.346.
6.劉易斯沒有精確地探索這方面的類比,這是克雷奇在《語言游戲中的調適》這篇文章中所作的探索,我贊同他的觀點.
7.David K.Lewis,Scorekeeping in a Language Game,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Logic, 1979, Vol.8, p.240.
8.David K.Lewis,Scorekeeping in a Language Game,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Logic, 1979, Vol.8, p.241.
9.Scott Soames, David Lewis’s Place in Analytic Philosophy, Jonathan Schaffer& Barry Loewer, A Companion To David Lewis, Malden: Wiley-Blackwell, 2015.p.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