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忠平(湖北省十堰市第一中學)
作為詞人的毛澤東曾說:“詩當然應以新詩為主,舊詩可以寫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為這種題材束縛思想。”毛澤東大體上也是以舊詩體的藝術標準來衡量自己的“舊體詩詞”,比如他說詩要精煉、含蓄,要有詩意;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說,比、興兩手法不能不用;律詩要講平仄,不講平仄即非律詩,等等。這也基本上符合毛澤東舊體詩詞創作的實際。
值得注意的是,《沁園春·長沙》(本文所引用的版本以統編版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上冊》為準,下同)是詞體這一舊形式,其體制、格律是舊體的;但其藝術內容和思想主題,表現出很強的創新性,主要表現在:活用舊意象,營造新意境;引入新題材,塑造新形象;展開新思考,表現新思想。就作品的文學形式來講,是古體的;但其承載的內容和思想觀念,則幾乎是全新的,可謂是“舊瓶裝新酒”。借助古體形式進行創新式創作,思考和回答了詞人所處時代的重大問題,呼應了“為中國人民謀解放,為中華民族謀復興”這一宏大歷史主題。
詞人運用了一些古詩詞中較常見的舊意象,如果對照這些舊意象在古詩詞中的運用,可以發現它們都是被創新活用,呈現出新的內涵,進而共同營造出新的意境。所以,詞人雖然“獨立寒秋”,“寒”字傳達出秋天蕭索凄寒的意味,但詞人眼前的秋景絕不同于古代人。
先看“萬山”,唐人任華《寄杜拾遺》有“鶯啼二月三月時,花發千山萬山里”,強調了山之數量多;宋楊萬里《桂源鋪》有“萬山不許一溪奔,欄得溪聲日夜喧”,強調山之數量多與阻隔的作用。關于“楓葉”,唐杜牧有“霜葉紅于二月花”,以經霜變紅的霜葉表現可與春光爭勝的艷麗,更常見的是表現出凋零、漂泊、離愁等況味,如“凈帶凋霜葉,香通洗藥源”(唐張鼎《僧舍小池》),“自顧不及遭霜葉,旦夕保得同飄零”(唐盧仝《冬行三首(其一)》,“離情似霜葉,江上正紛紛”(宋徐鉉《送勛道人之建安》)等。而詞人卻說“萬山紅遍,層林盡染”,“紅”“染”二字進一步渲染出秋日的勃勃生機、絢爛奪目,消散前面“寒”字所傳達的蕭索凄寒,使古人筆下常見的凄涼寂寥的秋天呈現出一種新的氣象。
“漫江”即“滿江”,多用來寫離情之深重,如“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唐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何事滿江惆悵水,年年無語向東流”(唐高蟾《秋日北固晚望二首》)。而詞人則說“漫江碧透”,表現江水的澄澈同時也傳達出一種生機活力。“百舸”出自《南齊書·周山圖傳》:“使領百舸為前驅”,宋陸游《戲詠鄉里食物示鄰曲》有“明珠百舸載芡實,火齊千擔裝楊梅”,都是形容船只數量多。而詞人說“百舸爭流”,以一“爭”字表現出一種有競爭、奮發精神的活力,表現出你追我趕、爭先恐后的拼搏狀態。
“鷹”在古詩詞中多是“惡鳥”,“害物傷生性豈馴”(唐徐夤《鷹》),故而在古詩詞中多表現為兇猛凌厲的形象,如“草枯鷹眼疾”(唐王維《觀獵》),“?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唐杜甫《畫鷹》),“鷹翅疾如風,鷹爪利如錐”(唐白居易《放鷹》);也有渴望自由而不得的形象,如唐崔鉉《架上鷹》:“天邊心膽架頭身,欲擬飛騰未有因。萬里碧霄終一去,不知誰是解絳人。”而詞人說“鷹擊長空”,寫的是雄鷹搏擊萬里長空的形象,傳達出自由翱翔、不受束縛的意味。“魚”在古詩詞中也有輕快自在、可愛的形象,如“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漢樂府《采蓮曲》),“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唐杜甫《水檻遣心》),古人借“魚”多表達輕松愉快的心情,如“繞池閑步看魚游,正值兒童弄釣舟”(唐白居易《觀魚游》)。詞人則說“魚翔淺底”,以鷹之“翔”來寫魚之游,突出魚的不受控制的自由,表達詞人新的思考和感悟。“鷹”和“魚”在這里更強烈地突出自由自主的精神氣質。
在活用以上意象的基礎上,詞人總結道:“萬類霜天競自由。”秋天本來是蕭索肅殺、萬物凋零的,這是自然規律的體現,但詞人筆下的“萬山”“層林”“漫江”“百舸”“鷹”“雨”,這些在常人看來受外在力量控制而不能自主的無生命體和生命體,在詞人眼里好像突破了自然規律的限制,都是作為個體的生命力量與外部環境進行著斗爭,進而獲得了自主性的自由,因而呈現出“勃勃生機、自由自主”的“新的秋天”——這幾乎也是“開天辟地”的。“自古逢秋悲寂寥”,古人筆下的秋天多是蕭索肅殺、凄涼寂寥,稍微積極的也是爽朗清秋;毛澤東筆下的秋天呈現出與古人萬千不同的意境。這些意象的活用、意境的營造,是毛澤東深刻哲學思想的外化,是革命家毛澤東自身強烈的斗爭精神、澎湃的革命激情的體現。
在古詩詞中,作者在其作品中展現的多是懷才不遇、壯志難酬、時光流逝、衰老無為的自身形象,典型的如杜甫《春望》“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李白《秋浦歌》“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蘇軾《念奴嬌·水調歌頭》“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陸游《書憤》“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等等。當然也有表現自己富有才華、充滿自信的青年形象(如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對自己青年時代的描述),但總體上比較少見。“同學少年”在古詩詞中也有,一般為封建社會貴族青年的形象,如杜甫《秋興八首(其三)》:“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而《沁園春·長沙》則將“同學少年”改寫為“革命青年”,幾乎第一次將特殊時代背景下的,同時也是詞人自己真實寫照的青年革命家形象寫入詞中。
詞人用精煉的文字比較全面地塑造了作為革命青年的“同學少年”形象。“風華正茂”寫出他們風采卓越、才華橫溢,但他們的才華是用來救國救民而不是謀取私利。“書生意氣,揮斥方遒”寫他們內在精神充滿激情、奔放強勁,有自主意識;“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則寫他們參與社會實踐,他們用評論國家大事、寫出激濁揚清的文章這一方式在進行著實際的革命斗爭。這體現的是以毛澤東為代表的青年革命家們早起的成長和革命實踐,也是中國共產黨人早期的革命實踐形式,不同于后來共產黨人領導的武裝斗爭形式。“糞土當年萬戶侯”則寫出他們藐視反動勢力,充滿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正是這些早期的革命實踐,讓詞人覺得“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有自主意識、斗爭精神且樂觀精神,是毛澤東筆下革命青年的精神特質,這與其他革命家的詩詞也是大有不同的。比如同是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周恩來寫的《無題》:“大江歌罷掉頭東,邃密群科濟世窮。面壁十年圖破壁,難酬蹈海亦英雄。”詩中所表現的是悲壯決然、即使不成功也無悔的革命英雄形象。資產革命家秋瑾的《對酒》:“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表現的是壯志未酬誓不休的英雄氣概和不懼犧牲的報國情懷。魯迅《自題小像》:“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用奮不顧身、死而后已的決心表現對民族深深的熱愛。這些都是革命家的詩詞,都展現了作者作為革命家的思想情感,但它們都顯得比較沉重,境界似乎不夠開闊高遠,特別是都缺乏《沁園春·長沙》乃至毛澤東一生所擁有的那種革命樂觀主義的精神。
需要注意的是,詞的下片的充滿強勁精神、進行革命斗爭的革命青年形象,與上片同自然規律相斗爭的自然意象,形成了內在呼應,它們都表現出自由自主、充滿斗爭活力的精神氣質,共同承載了詞人的深刻追問與思考。
詞人看到萬物充滿活力、勇于斗爭、競相自主,不禁追問:“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沉浮”即與起伏、升降、盛衰、成敗、興亡等是近義詞,是“命運”這一概念的具體表達。毛澤東追問的是:在蒼茫大地,萬物的命運到底有誰來主宰?是由某種外在的神秘力量來主宰,還是由自己來主宰?因為毛澤東看到:萬山、層林的紅色透露著生機,江水的澄澈的綠色呈現著生命的活力,江山的船兒爭著你追我趕,特別是鷹在長空中自由搏擊,魚在水里自由遨游——這與本應該蕭索肅殺的秋天是極其不相稱的。“萬類霜天競自由”的畫面與近代中國的社會現實形成鮮明對比。很明顯,作為胸襟博大、理想宏偉的革命家,毛澤東思考的絕不只是個人命運自主的問題,他更多的是在思考近代中華民族命運不能自主、人民不能自由的現實,和國家如何走向獨立、富強這一重大歷史課題(當然也涵蓋理年輕的中國共產黨能不能獨立自主地領導革命取得勝利的重大問題)。如果自然萬物能主宰自己的命運,為什么中華民族不能,中國人民不能?
毛澤東的答案已蘊含在他的追問中,蘊含在他對秋日萬物的書寫和同學少年的形象塑造中。第一,毛澤東已經看到萬物自己是自由的主體。詞人“誰主沉浮”的追問實際在上片的意象運用與意境營造中得到回答:命運由自己來主宰,萬物自己是自由的主體,可以掙脫某種外在束縛爭得自由;毛澤東由此也相信中華民族、中國人民是自己自由的主體。第二,勇于斗爭、進行革命實踐是爭取民族命運自主、人民自由解放的方式。自然萬物也是通過與外在環境相斗爭而爭得自由,“同學少年”與上片的自然意象其實是同構的。第三,毛澤東相信斗爭一定會勝利,民族命運自主、人民自由解放一定會實現。這突出地體現在同學少年“中流擊水”這一詩意場景中。同學少年“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浪”可視為同學少年在江中擊起的水浪,是斗爭力量的象征;“飛舟”是隱喻,是近代中國民族之命運、人民之命運的象征。同學少年擊打起的水浪阻遏了快速前進的飛舟,暗示青年革命者能帶領人民取得革命勝利,中華民族一定能獲得獨立解放、走向復興。
毛澤東這種“命運自主”的觀念,與中國古代的命運觀極其不同。“中國古代的命運觀是由儒、道、墨諸家命運觀念與佛教命運觀念相融合的產物,它是知命、安命、非命與因果、輪回觀念的多樣性統一”,相對積極的命運觀比較少見,但沒有明顯的命運自主的觀念。例如儒家強調要敬畏天命,道家莊子把“命”看作某種外在而不可抗拒的必然性,大約只有墨子倡導“非命”,主張下層平民通過自身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但毛澤東的“命運自主”觀念,有鮮明的時代特色,有近代西方哲學的知識背景,更與馬克思主義自由觀一脈相承,還有著民族解放、人民自由等深刻內涵。“命運自主、自由解放”,應該是《沁園春·長沙》的深層主題,而這一主題在古人筆下是不可能出現的。
總之,《沁園春·長沙》采取古體詞的創作形式,但在意象運用、意境營造、形象塑造等方面,又絕不同于古詩詞。該詞所蘊含的思想觀念,所表達的民族獨立、人民解放這一宏大歷史主題,更為為古人所無。它是“酒瓶裝新酒”,是借用古詩體的形式進行的一種幾乎全新的文學創作。
這種“舊瓶裝新酒”式的創新性的文學創作,在毛澤東舊體詩詞創作中絕不是孤例。比如《賀新郎·別友》是書寫離別歌詠愛情的,但“昆侖崩絕壁”“臺風掃寰宇”表現的是參加革命斗爭的強大決心;“重比翼,和云翥”既指夫妻重逢,又指和妻子一起參加革命斗爭。《菩薩蠻·黃鶴樓》中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化用蘇軾詞賦中的語言,讓人聯想到英雄曹操釃酒臨江、橫槊賦詩的詩意場景,但更表現出作者不屈不撓、繼續戰斗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西江月·井岡山》是對戰場的詩意描繪,完全沒有《吊古戰場文》中的那種荒涼凄慘,洋溢著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戰地黃花分外香”中“黃花”意象則是活用的典范,“黃花”在古詞人筆下多是悠閑自適或孤芳自賞;也有“遙憐故園菊,應傍戰場開”(唐岑參《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哀嘆菊花因開在戰場上而憂晦氣,表現出厭戰反戰情緒。而詞人的“戰地黃花分外香”則表現出革命家的樂觀豪邁。《采桑子·重陽》中“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里霜”展現的秋天的高遠俊朗、浩闊明凈,是革命人生的頌歌。《憶秦娥·婁山關》中“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表現蔑視敵人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而“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則以景結情,有一種沉靜悲壯、沉雄深郁的意味,所表現的是革命家在艱辛斗爭過程中的深深思索。《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中,“天若有情天亦老”極富新意,具體是指“天若看見國民黨的黑暗統治,也會痛苦而衰老”。《七律·送瘟神》是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的“送神曲”,《七律·登廬山》是時代巨人襟懷歷史潮流的贊歌。《七絕·為女民兵題照》很值得注意,“颯爽英姿五尺槍,曙光初照演兵場。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完全不是古人筆下柔弱多情、哀怨可憐的女子形象。
毛澤東就是這樣把革命歷史進程、新時代的社會生活與人物,以及作為革命家的種種詩意情思,都融于自己的舊體詩詞創作中,使舊體詩煥發出新的生命力和表現力,構成我國舊體詩詞大觀園中的一道奇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