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悅
(吉林大學外國語學院)
取效行為作為引發爭議最大的言語行為,因為其定義的模糊性和其取效效果的不確定性一直以來都未受到學者的充分重視,甚至很多學者常常會將取效行為同它的取效效果混為一談。在本文中,我們首先厘定取效行為和取效效果的各自的定義和相互之間的界限,再用這些理論來分析小說《祝福》的人物語言特色,以期對該作品有更好的理解。同時從語言學角度對文學文本進行分析,也為語言學和文學兩門學科的聯結提供借鑒。
現代語言學認為,使用語言進行交際是一種行為,稱之為言語行為。當我們在說一種語言時,我們就是在執行一種受規則制約的行為形式和行動取向。言語行為的理論最早是由英國語言哲學家奧斯汀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提出來的。其中取效行為是奧斯汀“言語行為三分理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但是作為言語行為的一大重要組成部分,取效行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未曾被重視,這也是由取效行為本身結果的不確定性引起的。奧斯汀認為,人們在說話時,實際上完成了三種不同的行為:說話行為,即人們在說話時會移動發音器官,發出一定的聲音;施事行為,即人們說話時,不僅說出一些具有一定意義的語言單位,而且這些單位具有一定的語力;取效行為,即說話人的說出的話語引起聽話人自身做出的各種反應,使聽話人產生感情、思想或行為等效果。
總之,在奧斯汀看來,取效行為是說話人說出話語后,在聽話人身上產生的某種效果或者作用,而且不管這些效果是否符合說話人言語行為的本意,它們都可以被看作是說話人行為的一部分。但是我們認為這個定義是有歧義的。發出取效行為的說話人,他本身是期望在言語交際中達到以言取效的結果,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但是奧斯汀把說話人發出的取效行為混同于由聽話人完成的取效效果這是不對的。因為在“言語行為三分理論”中,三種行為(說話行為、施事行為、取效行為)必須是由同一個說話人發出和結束的。所以我們認為根據效果來定義行為,實際上是混淆了言語行為的主體,實際上是用聽話人的反應來確定、評價說話人的所為。綜上所述,我們認為取效行為應該只取決于說話人,它只由說話人決定和發出,而取效行為最后在聽話人身上引起的取效效果就無法由說話人操控了,因為該取效效果不僅與取效行為有關,還受到不同語境、說話人和聽話人的人物關系等因素的影響。因此應該是由聽話人完成的取效效果,而這一效果不屬于說話人發出的取效行為的一部分。
鑒于此,本文將取效行為和取效效果重新進行劃分,以便我們更好地借助該理論分析下文材料。我們認為取效行為一定是由說話人發出的言語行為,并且在說話人的說話動作結束后,取效行為也隨之結束。但是取效行為中包含了第一種“取效效果”,這種取效效果是說話人期望達到的效果,也是說話人在發出的取效行為中攜帶的效果,這是說話人的言語行為目標,因此我們把這種效果稱為“期望取效效果”;而在說話人發出取效行為并且該行為作用于聽話人之后,取效行為會產生相應的影響,即聽話人在接受所取效行為后產生的反應和其他效果,我們稱之為“實際取效效果”。
這樣我們就得到了三個概念:說話人可控的取效行為、期望取效效果、聽話人發出的實際取效效果。三個概念相互關聯,當期望取效效果和實際取效效果的匹配值越大,說明說話人發出的取效行為越成功,而當期望取效效果和實際取效效果的匹配值越小,就說明說話人發出的取效行為越失敗。
當然,還應指出,期望取效效果和實際取效效果的匹配值不只受取效行為一個因素的影響。對說話人的意圖能否在聽話人身上引起說話人期待的效果,還是應該從三方面看。第一個方面,說話人的表達是否正確、得體,表述是否恰當。第二個方面,聽話人能否正確理解說話人的意圖,這取決于聽話人的素養、悟性、所處環境和其他各種可能的語用因素。由于建立在聽覺基礎上的領會能力不同,必然會導致不同的聽話人在接受到同一取效行為后產生不同的反應。從說話人和聽話人應該具備的共同統覺基礎看,“我們與對方的統覺內容的共同部分越大,我們在與對方談話時就會越容易理解和領悟他的話語;而交談雙方的統覺內容差別越大,他們之間相互理解起來就越困難”。(Якубинский 1996:42)第三方面,聽話人是否愿意接受說話人的意圖,并實行說話人想要聽話人發出的行為。這一方面完全受到聽話人的控制。因而這一方面也屬于說話人最不確定的一方面。因此,在做文本選擇和分析語料時要控制好變量,以便更好地研究分析。
人物是小說的核心。人物語言主要指的是文本中人物與人物之間的對話、交流。通常在分析小說中的人物時,我們可以從人物外貌、動作、語言、心理和神態等方面進行研究分析。而因為人物說的話最直接反映人物的思想和性格,所以,認真研究人物語言,對我們分析人物形象和文章主旨有重要作用。成功的對話,對展示人物的身份、神態、情感及內心世界,揭示人物的思想品質,均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人物語言即對話的作用有很多,其中包括刻畫人物性格、發展故事情節等。
本文將從取效行為的角度分析魯迅的經典小說《祝福》中的人物語言,深刻剖析該小說人物語言中包含的取效行為的部分,探究說話人的取效行為會對聽話人產生的影響,以及實際取效效果和期望取效效果是怎樣的。從而分析作者是如何通過人物語言中的取效行為來刻畫人物性格、達到藝術感染力的,也使我們能從全新的視角來再次感受這篇小說的藝術魅力。
《祝福》是魯迅《彷徨》小說集中最著名的小說,該小說反映的是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舊社會中農村婦女的悲慘命運。小說主要講述了主人公祥林嫂被殘酷的封建禮教社會吃掉、悲慘地死去的故事,也深刻地揭露了地主階級對勞動婦女的摧殘與迫害,揭示了封建禮教吃人的本質,指出徹底反對封建的必要性。這個故事采用倒敘的手法,第一部分先寫了敘事者“我”問到故鄉魯鎮遇到祥林嫂的所見所聞。第二部分寫祥林嫂第一次喪夫后到魯四老爺家做工的經歷。第三部分寫祥林嫂被婆婆賣到深山,逼迫她再嫁后的生活。最后一部分寫祥林嫂再次守寡并且喪子后又回到魯四老爺家做工,最后慘死于街頭的境遇。我們可以通過分析不同部分的人物語言中的取效行為,看看人物語言是如何在特定人物心理,以及特定的社會背景下達到“吃人”的悲慘效果的。從而得出,在經典小說中取效行為的力量所在,以及人物語言對表達小說主題所發揮的巨大作用。
在文章前半部分,第一次守寡的祥林嫂來到魯四老爺家做工時,魯四老爺雖然對這位新寡有些嫌棄,但是看在她干活賣力,就把她留下了。這一時期,祥林嫂是幸福、滿足的,魯四老爺并不阻止她祝福禮,也不嫌棄她參與祭祀。而等到祥林嫂第二次守寡回到魯四老爺家時,魯四一家卻對她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魯四家最重大的事情就是祭祀,而在這一次四嬸完全沒有用祥林嫂幫襯,祥林嫂一開始沒有察覺異樣,只是照例勤快地收拾祭品桌子,于是圍繞著分配祭祀酒杯和筷子一事展開了下列包含取效行為的對話:
例句①: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擺。”四嬸慌忙地說。
她訕訕的縮了手,又去取燭臺。
例句②: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拿。”四嬸又慌忙地說。
她轉了幾個圓圈,終于沒有事情做,只得疑惑地走開。她在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過坐在灶下燒火。
在例句①的人物語言中,四嬸是說話人,祥林嫂是聽話人。四嬸發出的取效行為是阻止祥林嫂碰到酒杯和筷子,四嬸取效行為相應的期望取效效果是祥林嫂能停止觸碰祭祀酒杯和筷子的行為。因為四嬸對于祥林嫂來說是上級,所以祥林嫂在接收到四嬸發出的取效行為時,祥林嫂理所當然地停下正在進行的動作。此時,作為聽話人的祥林嫂完成的實際取效效果也是停止觸碰祭祀酒杯和筷子的行為。但是作者在此處用了一個副詞“訕訕”來形容祥林嫂縮手的動作,“訕訕”一詞在這里就是用來形容祥林嫂被四嬸制止后,因不解四嬸的阻止而表現出的不好意思、難為情的樣子。也就是說,在例句①中,祥林嫂完成的實際取效效果還有一個,那就是因為四嬸的取效行為而產生的困惑和不安。但是從例句①中我們還不能具體感受出四嬸的期望取效效果除了“祥林嫂能停止觸碰祭祀酒杯和筷子的行為”外還有沒有“令祥林嫂明白她自己不能碰祭品”這一效果。
在例句②的人物語言中,同樣的,四嬸是說話人,祥林嫂是聽話人。四嬸發出的取效行為是阻止祥林嫂碰到燭臺和讓祥林嫂明白她不能碰祭祀用品,四嬸取效行為相應的期望取效效果是祥林嫂能停止觸碰燭臺的行為和祥林嫂不再碰祭品。此時,作為聽話人的祥林嫂完成的實際取效效果也是停止觸碰燭臺的行為。但是她變得更加疑惑了。因此,在此處祥林嫂同步完成的第二個實際取效效果是產生更大的疑惑和不安。
在例①、②的對話過程中,祥林嫂是不明白她為什么不能碰祭祀用品的,后來在與柳媽交談后,她明白了自己之所以被認為是不祥的,是因為自己嫁過兩個男人,兩個男人還都去世了。在那種封建落后的社會思想下,祥林嫂這個苦命的女人也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所以她聽從了柳媽的建議,攢夠了一年的錢才在土地廟里捐了一條門檻,后來當祥林嫂捐完門檻覺得自己解脫了之后,她又主動地、坦然地去碰祭品,于是圍繞著祭品一事又展開了與例①類似的對話:
例句③:冬至的祭祖時節,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嬸裝好祭品,和阿牛將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地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著罷,祥林嫂!”四嬸慌忙大聲說。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臺,只是失神的站著。直到四叔上香的時候,叫她走開,她才走開。這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而且很膽怯……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不半年,頭發也花白起來了,記性尤其壞,甚而至于常常忘卻了去淘米。
在例句③中,四嬸是說話人,祥林嫂是聽話人。四嬸發出的取效行為是阻止祥林嫂碰到酒杯和筷子,同時表達對祥林嫂的嫌棄。此時,四嬸取效行為相應的期望取效效果是祥林嫂能停止觸碰燭臺的行為和祥林嫂應該明白她自己為什么不能再碰祭品。通過“炮烙似的縮手”“臉色灰黑”“失神”等詞可以看出,在此時作為聽話人的祥林嫂完成的實際取效效果除了停止觸碰酒杯和筷子的行為外還陷入無盡的絕望。盡管祥林嫂認為自己捐完門檻后可以重新作人了,可是她在祭祖節時還是受到了來自四嬸的比以前更加直白的、冷漠的拒絕。從這三次多對話我們可以看出,那個時代對底層女性的壓迫,和封建禮教對人的荼毒。
本文厘定了取效行為和取效效果各自的定義,并且提出了新的言語行為概念。我們認為取效行為一定是由說話人發出的言語行為,并且在說話人的說話動作結束后,取效行為也隨之結束。但是取效行為中包含了一種說話人期望達到的效果,這是說話人的取效行為目標,因此我們把這種效果稱為“期望取效效果”;而聽話人在接受所取效行為后產生的反應和其他效果,我們稱之為“實際取效效果”。之后我們又用三者來分析小說《祝福》的人物語言特色,通過對四嬸和祥林嫂三次對話的分析,我們感受到了封建禮教對人們精神的荼毒和自由意識的控制,也使我們對該作品有了全新的理解。希望從取效行為角度對文學作品中的人物語言進行分析,能為其他學者提供了研究文學文本的新視角和新切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