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潔

2022年3月,劉國恩在北京接受本刊記者采訪。(劉元亮/攝)
張勁妮:“請企業第一輪報價。”
企業代表:“我們總部授權的報價是5.368萬元每瓶。”
張勁妮:“我們希望企業第一輪報價就拿出最大的誠意。醫保一直考慮的問題就是每一個小群體都不應該被放棄。這種藥品如果進入(中國市場),(考慮到)中國的人口基數、中國政府為患者服務的決心,(企業)其實很難再找到這樣的市場。”
三輪談判后,企業降價到4.28萬元。
張勁妮:“我相信你們覺得很痛,但這個價格離我們的目標還有一定距離……”
又經過兩輪談判。
企業代表:“我們的新報價是3.78萬元。”
張勁妮:“其實我們談判組對底價可以調整的空間是零。我們就是按照底價(談判),你們踩進來,我們相遇,踩不進來,我們就是平行線。真的很艱難,我覺得我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企業代表:“我們也是,我們也快掉眼淚了……你們給點提示。”

2021年國家醫保目錄藥品談判現場。(視頻截圖)
這是今年全國兩會期間引發熱議的一段視頻。視頻中的對話場景是2021年國家醫保目錄藥品談判現場。面對藥企代表一輪又一輪的報價,國家醫保局談判代表張勁妮也進行了一輪又一輪的“靈魂砍價”。最終,經過8輪報價、協商,這款治療脊髓性肌萎縮癥的藥品,價格定為每瓶3.3萬元。
“談判中提到的底價,是由多個領域的專家進行測算,綜合之后形成的最終價格。但這個數字是多少,解封之前我也不知道。”北京大學教授劉國恩對《環球人物》記者說。他曾連續兩年擔任國家醫保目錄調整藥物經濟學專家組組長。
張勁妮所談判的藥品,名為諾西那生鈉注射液,因為可以治療罕見病脊髓性肌萎縮癥,每瓶的價格曾經高達70萬元人民幣。它被納入國家醫保藥品目錄的消息公布后,全國患者和家屬都激動萬分。有患兒家長表示,按3.3萬元價格計算,除去醫保報銷部分,每年自費藥價約10萬元,比過去有大幅下降。
“這款藥的降價幅度確實很大,讓大家感到驚訝。但事實上,這是一個比較極端的例子,并非醫保藥品降價的普遍現象。”劉國恩說。
根據國家醫療保障局公布的數據,截至2021年,國家醫保藥品目錄內的藥品總數為2860種。據劉國恩介紹,在進行藥價談判時,要根據藥品的競爭性、上市年限、市場規模等綜合考量。
“具體到諾西那生鈉注射液,它2016年就在美國上市了,企業的研發投資已經獲得較好回報,所以能有較大的降價空間。另一方面,研發這款藥的企業希望進入中國這個大市場,如果能被納入國家醫保,可以擴大其市場份額,這就進一步為降價提供了條件。”

諾西那生鈉注射液的價格曾經高達70萬元一瓶。
總之,藥品的降價幅度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這個結果來自3個專家組的意見:臨床醫生專家組對藥物進行評價、打分,提供基礎參考信息;藥物經濟學專家組根據藥品給病人帶來的獲益,提出測算價格;醫保基金專家組測算藥品對醫保基金的影響,提出建議價格。醫保管理部門在綜合測算價格和建議價格后,最終確定一個底價。
這個底價會被封入一個信封,直到談判開始前才打開。只有當藥企報價不超過底價時,談判才能成功。
劉國恩告訴記者,藥物經濟學專家組由30多位中青年學者組成,在兩周左右的時間里,他們會進行系統而細致的測算,主要從兩方面考量:第一,該藥品的治療效果如何,對患者生存率的提升、生活質量的改善有多大幫助;第二,患者使用該藥品的綜合費用,單位生命質量的改善要花多少錢。
作為組長,劉國恩會將專家的意見與企業進行交流,如果發現不夠精準之處,還要進一步糾正。
“藥企總是覺得專家建議的價格太低。這可以理解。賣家永遠嫌價格低,買家永遠嫌價格高。”劉國恩說,“但我們要把可能被納入醫保的藥品,與現有臨床上正在使用的醫保藥品相比較。企業在研發產品的時候,應該考慮到競品的存在,因為一種藥品的最終價值,是要與現有臨床治療手段相比較,才能體現出來。你不能只談自己的價值,忽略競品的價值。”
2018年,反映特效藥價格問題的電影《我不是藥神》上映,引發了強烈的社會反響。多年來,藥價問題是社會高度關注的焦點之一。過去十幾年間,國家出臺了一輪又一輪醫改政策,最近幾年更是加大了力度。
2017年10月,十九大報告指出,要全面取消以藥養醫,健全藥品供應保障制度。2020年,為了緩解看病貴問題,相關部門開展了第二、三批國家組織藥品集中采購,共87個品種中選,平均降價53%。此外,還開展了國家組織冠脈支架集中帶量采購,中選產品降價90%以上。
劉國恩認為,國家近幾年對藥品價格的調整取得了不少進展,包括國家醫保局與企業進行的藥品談判、集中采購等,都是不斷完善和進步的體現。
“總體來說,這幾年藥品的降價幅度要比過去大。但我個人以為,藥價問題只是醫療改革問題的一個方面。僅靠藥品價格的大幅調整是不夠的。未來,我們仍需對整個醫療服務體系進行不斷完善,才可能更好地系統性解決問題。”

電影《我不是藥神》劇照。
對醫藥企業來說,每一款新藥的研發都面臨著不確定性:在成千上萬種化合物中,尋找到對某種疾病有效的成分,然后進行長達數年甚至數十年的持續投入,直到藥品成功上市,消除或緩解患者的痛苦,也有可能研發失敗,投資血本無歸。
因此有人擔心,“靈魂砍價”是否會影響藥企的研發積極性。劉國恩表示不必過度擔憂,因為很多創新藥還是具有價格競爭力的,而那些已經過了專利保護期、有了仿制藥,或者市場上已經有相當收益的藥品,即使醫保部門不采取大幅降價的動作,市場競爭本身客觀上也會對它們形成下行壓力。
大眾總是希望被納入醫保的藥品越多越好,但醫保基金的總量是有限的。劉國恩表示,國家醫保藥品目錄一定是有選擇、有取舍的,未來還是以常見病、慢性病為重點,這是中國醫療服務體系一個長期的、重要的任務。如果慢性病能夠得到更好的控制,會節約大量醫療費用,從而更好地幫扶罕見病患者,這是一種高度相關、互補的關系。
劉國恩對中國醫療衛生情況的了解和分析,源自從小的成長環境以及多年的實地調研。他出生于四川茂縣農村,少年時代的夢想是當一名醫生。1976年,他從茂縣一中畢業后,在農村當了一年多赤腳醫生。恢復高考的第一年,他被西南民族大學數學系錄取,本科期間開始自學經濟學,碩士考入西南財經大學計量經濟與統計專業,畢業后留校任教。
1986年,劉國恩得到國家公派留學的機會,赴美攻讀經濟學博士。學成之后相繼受聘于南加州大學、北卡羅萊納大學教堂山分校,后獲得終身教授職位。
在美國生活了15年后,劉國恩的人生出現了另一個轉折點。2001年,時任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副院長的張維迎,專程前往美國勸說劉國恩回到中國發展。
見面的最后夜晚,兩人在美國校園的林蔭路上邊走邊談,張維迎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反復做思想工作,劉國恩則以各種理由婉拒——家庭、事業……走到深夜,張維迎的一番話打動了劉國恩:“在中國,沒有經濟學家搞衛生領域的研究是不正常的。這是多么大的一個空白,我專程前來邀請你回國服務……這猶如一列為你特別發出的列車,要么你上來,要么錯過,以后也不會再有了。”
2006年,劉國恩辭掉美國北卡大學的終身教授,回國,在北大全職任教至今。
十幾年來,劉國恩見證了中國醫療服務體系的改革發展,也認識到這個體系的復雜性以及深層次改革的艱巨性和長期性。
2019年,劉國恩到四川涼山地區的昭覺縣幫助脫貧,調研了當地農村居民在看病就醫方面的很多問題。比如,農村女性普遍存在婦科病,因為缺乏基本衛生常識和基礎醫療條件,導致病情非常嚴重,甚至把很多家庭拖入貧困泥潭。
這些問題往往是大城市里的專家學者難以了解的。由于偏遠落后的村莊很難吸引優質醫務人員,政府如果想將集中在城市里的醫療資源配置到貧困地區,挑戰是巨大的。
“僅靠行政支援或者志愿者服務,無法滿足當地長期需求。未來或許可以借助科技的力量,比如人工智能診療機器人,通過互聯網提供遠程醫療服務。”劉國恩說。
與此同時,城市里的患者同樣在抱怨看病難。但劉國恩表示,僅從人均醫療資源數據看,中國并不比發達國家低多少。
根據公開數據,2019年,中國每千人擁有的醫生數為2.76人,美國是2.6人,日本是2.3人;2020年,中國每千人擁有的病床數為6.46張,美國、英國都在3張左右。

課堂上的劉國恩。他希望將理論與實踐相結合。
“僅從人均醫生數、人均床位數看,中國甚至領先于不少高收入國家。但我們去醫院看病的時候,一名大夫所能提供的服務時間確實也只有幾分鐘。可見統計數據和現實情況并不一致。”
劉國恩認為,問題出在中國的醫療服務結構上。由于基層醫療服務體系不夠健全,社區衛生機構所能提供的服務資源有限,導致百姓無論大病小病都往綜合醫院跑,而很多社區診所門可羅雀。
“最好的解決辦法是分級診療。社區醫生負責普通門診服務以及健康管理,如果發現問題嚴重,再轉診到上級醫院進行專科診療或住院服務。大醫院的主要服務對象應該是住院患者和急診患者。”
解決目標似乎簡單明了,但落實起來困難重重。目前,中國的醫護人員大多集中在公立醫院,而且有事業編制。要鼓勵他們到基層服務,需要各級政府出臺具體的措施,從編制到待遇,到社會的接受程度,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還是那句話,要為廣大醫務人員創造多點執業的發展機會和空間,既有利于社會,也有利于個人,更有利于廣大患者。這不是一個簡單問題,解決起來是一個系統工程。”劉國恩說。
經濟學博士,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學術委員會主任、北京大學全球健康發展研究院院長,國家衛健委全國新冠肺炎專家組成員,國務院醫改專家咨詢委員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