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淑寧
近年來,垂直類綜藝節目層出不窮,日益成為各大視頻網站綜N代中的領跑者。2017年,以說唱音樂為題材的《中國有嘻哈》成功打破圈層壁壘,使得說唱音樂一時間風靡中國。2018年,在《這!就是街舞》亮相后,同屬于小眾文化的街舞也越發受到人們的關注。如今,街舞已然成為一種潮流?!哆@!就是街舞4》于2021年8月14日開播。節目一改過去的經典賽制,邀請了來自不同國家的100位知名舞者進行同臺競技。這種國際化的新嘗試,自節目開播后就引發了廣泛的關注,同時也給我們帶來了新的啟示。一方面,以國際化合作的方式推動圈層文化大眾化傳播的策略值得其他同類節目借鑒學習;另一方面,垂直類綜藝節目國際化嘗試得以實現的路徑、所使用的理念、其中顯露出來的不足更加值得我們思考。
街頭文化是街舞文化的濫觴。年輕黑人們在街邊通過群聚跳舞、表演說唱音樂等方式來占有公共空間,這是弱勢群體抵抗原有的秩序并爭奪生存空間的一種手段。而街舞則進一步讓舞者通過肢體語言來宣泄情緒,同時舞者也渴望通過舞蹈得到他人的認同,獲得群體歸屬感。因此,街頭象征著自我、自主、自由。
按時代特色劃分,街舞可分為舊流派(Old School)和新流派(New School)。與前者較大幅度的動作不同,新流派幾乎沒有大范圍的移動①。隨著時代發展,新流派街舞逐漸在世界范圍內流行開來,原本屬于街頭的街舞逐漸被搬進了城市中的街舞工作室、舞廳、健身房。值得注意的是,舊流派并沒有消失,許多舞者仍然跳著舊流派的舞種或者風格。許多街舞比賽為了盡可能還原“街頭”“地下”的傳統,選擇在酒吧等特殊的場所舉辦,以表達懷舊情懷。
《這!就是街舞4》緊緊把握了街頭這一空間所含有的文化意義,同時洞悉了街舞愛好者們的懷舊情懷。制作團隊通過搭建拍攝場景來還原真實的街頭,使舞者們如同置身舊時的街頭。根據文化記憶理論,街頭這一承載了街舞文化記憶的載體被形象地稱為“記憶的場”,而街舞文化正是在一處處或想象或真實的“記憶的場”內被傳承。
在《這!就是街舞4》中,同時參與文化記憶構建的還有全新的賽制。這季節目改變了過去隊長贈與毛巾選拔隊員的方法,邀請了來自不同國家的100位舞者同臺競技。過去經典的選拔方式是隊長贈與毛巾表示認可,通過毛巾這一象征符號來營造儀式感,從而增強團隊的“團魂”。第四季的精英挑戰制度在一定程度上還原了街舞文化中Guest(特邀嘉賓)的賽制?!哆@!就是街舞4》保留了Battle(斗舞)、cypher(圍圈跳舞)、call out(主動發起挑戰)等賽制,還原了豐富的街舞活動。
保羅·康納頓(Paul Connerton)在《社會如何記憶》一書中指出,一個群體通過各種儀式塑造的共同記憶,并不僅是每一個群體成員的私人記憶相加的產物,更是屬于這個群體自身的產物②。在街舞文化中,賽制本身就是儀式,不同的儀式又構建著不同的意義與記憶。Guest(特邀嘉賓)代表著對選手實力的認可與尊重,Battle(斗舞)代表著表達自我激情與對他人的尊重,cypher(圍圈跳舞)代表著對群體內個人差異性的寬容與欣賞,call out(主動發起挑戰)代表著表達自我的真性情。多種賽制所蘊含的精神共同構成了街舞愛好者對街舞文化的理解及其對街舞文化的記憶。
由此,從縱向上觀察,街舞與其他文化類別相比的確屬于小眾文化門類。但從橫向上分析,街舞卻因在全世界范圍內擁有眾多愛好者而不再是狹義上的小眾舞種。因為它們共同享有一套文化價值體系,擁有著共同的文化記憶。不論是在場景的搭建上還是在賽制的創新上,《這!就是街舞4》盡可能地回歸文化本身,使得節目能夠在國際化呈現上憑借先入的文化背景優勢而顯得游刃有余。垂直類綜藝節目回歸文化本身,向國際視域召喚天然的歸屬感,這為節目的國際化呈現提供了一種新路數。
1991年,美國學者J·斯特勞哈爾在《超越媒介帝國主義:不對稱的相互依賴與文化接近》中首次提出文化接近理論。文化接近理論又被稱為文化接近性,指受眾基于對本地傳統、文化、觀念等的了解,更偏向于接受內容相接近的節目③。文化接近性是跨文化傳播中一個重要的問題,這對淺嘗輒止的國際化嘗試來說也是無法回避的問題。從提升文化接近性出發,著力縮小文化區隔,降低文化折扣,是國際傳播或對外交流中的關鍵。
舞蹈是不因受眾國界、語言等產生區隔的能夠跨越時空而引起普遍美的共鳴的普世性藝術。《這!就是街舞4》選手們初次登場時,許多中國舞者選擇了含有國風元素的舞蹈進行表演,如黃瀟等舞者的作品《白蛇緣起》、王潤等舞者的作品《綽約》。外國舞者或許并不理解油紙傘、旗袍等中國文化符號,但仍然能夠被舞者們的舞技和營造出的意境所吸引。
根據文化接近性理論,相較于一檔針對中國特色飲食的節目,以歌舞為題材的節目在國際化呈現上具備更低的門檻,更能有效地實現跨文化傳播。需要注意的是,即便舞蹈這種普世藝術能夠提升不同文化交流之間的“親近性”,但生產者創制出與國際友人相親近的內容只是實現有效跨文化傳播的前提④。雖然提高“親近性”可以使人了解傳播的內容,但要使觀眾真正理解傳播內容,還需傳播者制作出能夠打動人心的內容,從而將一種對普世藝術價值的認同上升到對該精神文本內涵的認同。
在《這!就是街舞4》第5期中,節目以中文歌曲編舞為題目展開內容,讓來自各國的舞者以舞蹈作為語言進行文化上的交流融合。在舞蹈立意上,《世界美好與你環環相扣》選擇了反映人類普遍情感的“青春、拼搏”主題,而更多的作品則是對歌曲中涵蓋的中國文化進行多種角度的闡釋,如《赤兔》《恭喜發財》等。前者借助能夠實現對話的人類共享情感引起群體共鳴,后者則著重于突出中國文化價值,意在借助作品講述中國故事、展示中國形象。
《這!就是街舞4》在文化共通主題層面生產內容。節目訴諸普世藝術價值,巧妙地融合了中國傳統文化內容,有效地緩解了中國文化在國際化合作中的不適癥狀。民族文化在與國際文化融合的嘗試中往往會涉及個性與共性的問題。如何在彰顯民族個性的同時展示出國際共享文化價值,該節目在這方面給出了啟示。
《這!就是街舞4》圍繞圈層文化,在國際化呈現上做出了嘗試。從目前節目反饋的情況來看,粉絲圈層與街舞圈層內的“自娛自樂”仍然是主流。節目引發的衍生話題多圍繞著明星導師展開,如“張藝興locking舞臺”“王一博街舞3冠軍戰隊大秀”等,這顯示出該節目在國際化嘗試上的不足。
霍斯金斯(Colin Hoskins)和米盧斯(R.Mirus)在1988年發表的論文《美國主導電視節目國際市場的原因》中首次提出了“文化折扣”這一概念。他們認為,文化結構差異是導致“文化折扣”現象出現的主要原因⑤。一位國外舞者在國際賽事上獲得認可,但其舞蹈可能無法獲得普通國內受眾的喜愛。這是因為普通人與街舞愛好者在對街舞的認知上存在差異,而這種差異又隨著中外街舞風格的不同而加劇,這就為國際化嘗試帶來了文化上的折扣。垂直類綜藝節目在國際化嘗試中面對的是跨文化和跨人群兩大考驗,而這也是受眾所面臨的考驗。
尋找圈層文化與傳統文化的契合點能夠有效增大“出圈”的可能性,從而將小眾興趣放大為大眾共鳴。一方面,《這!就是街舞》在前幾季已經生產出了許多成功“出圈”的國風舞蹈作品;另一方面,《這!就是街舞4》在一開始便通過國際合作這一議程設置,引導受眾建立關于“國風街舞”的審美期待。這種審美期待會使受眾帶著批判性的眼光去審視節目內容,或者不自覺地與前幾季節目內容做比較。因此,如果節目沒有滿足受眾的審美期待,那么,大量的“國風街舞”作品就會讓受眾感到審美疲勞。
文化的理解、認同需要在共享的敘事框架下完成,而建立共享價值觀是構建共享敘事框架的關鍵。在《這!就是街舞4》中,大量中外舞者合作的作品呈現出的是對歌曲中涵蓋的中國文化元素進行的闡釋,這些作品很好地迎合了“國風街舞”的主題。但因為過于突出中國傳統,真實的文化融合效果難免使人產生懷疑?!肮蚕韮r值觀既不是突出中國價值觀,也不是強調西方價值觀,更不是追捧‘普世’價值觀,而是追求能夠實現對話的人類共享價值觀,如‘共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價值觀。”⑥在共享價值觀的敘事框架下,只有增強不同國際文化間的“親近性”,才能實現成功的對話,引起國際共鳴。
在“國風街舞”這一隱含的議題下,將垂直類綜藝與主流價值融合,是《這!就是街舞4》進行大眾化表達的路徑之一。然而國際化合作的語境卻加劇了專業性和娛樂性、民族性和國際性這兩組矛盾在協調上的困難。依托共同的街舞文化記憶,內部圈層觀眾在享受文化狂歡的同時,也對文化融合的真實效果感到懷疑。普通觀眾因為跨人群所造成的文化折扣、符碼信息不對等,只能對街舞文化做旁觀式的解讀,因而難以產生文化認同感。如何在共享敘事框架下以國際化合作的方式“以我為主”講好中國故事,借此發力,實現圈層文化的大眾化表達,是《這!就是街舞4》需要解決的問題。
宏大敘事以全景式的史詩式表達為主要話語形式,其敘事內容多為歷史人物、歷史事件、民族傳統等。這一敘事方式鮮明地體現著主流價值觀。圈層文化在突破圈層時,以宏大敘事視角切入,尤其是以傳統文化作為切入點,能夠有效地實現集體性召喚,引起大眾共鳴。與宏大敘事相對應,微觀敘事將關注點落在個體上,其敘事內容多為個人際遇、家庭倫理、日常生活等。這些內容反映的多是全人類的共同情感,因此能夠很好地引導受眾在其中找到自我映射,從而產生認同感。在國際化合作語境下,打造多元并存的敘事內容體系,將宏大敘事與微觀敘事融合互補,能夠搭建起含有共享價值觀的敘事框架。在此基礎上,我們便能更好地講述鮮活生動、全面立體的中國故事。
圈層文化具有封閉性、先鋒性的特征,而脫胎于精英文化的傳統文化同樣與大眾文化存在著距離。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傳統文化或許只能作為推動圈層文化大眾化表達的一個中介,其兼有平衡娛樂性與文化價值的功能,而千篇一律的國風元素并不都能成為流行元素。全民性議題是一個寬泛的概念,指的是能夠在不同人群甚至不同文化之間實現對話的內容。這其中就包括一些具有世界影響力的IP和流行的文化現象,比如“短視頻熱”“李子柒”等。引入全民性議題,首先能夠很好地豐富文化的多樣性,使得跨圈層交流成為可能。其次,全民性議題改變了單向輸出的生產模式,促使受眾因被感召而圍繞著議題進行互動。在此過程中,不同圈層的受眾自發聚集,以議題內容為出發點,通過對舞蹈作品的解讀,借助網絡平臺等進行交流互動。這不僅實現了跨圈層之間的文化整合,更能讓受眾在互動中達成群體共識。
部分受眾在收看圈層文化類綜藝節目時,會因為對該圈層文化缺乏足夠的文化經驗而導致“文化親近性”指標不足,并使文化折扣大幅增加。文化經驗不足的根源來自于作為街舞文化淵源的街頭文化與中國傳統文化的差異。中國傳統文化講求和合精神,具體表現為以中和為美,追求和諧、愉悅的審美價值。而街頭文化則以伸張個性、自我作為特征,側重于競技與技巧,這一點在街舞的Battle(斗舞)中十分鮮明。文化上的差異造成了不同的審美追求,這使得受眾過去的文化經驗不再適用,并使其陷入內容解讀的困境中。圈層文化與大眾文化盡管有沖突的一面,但它們仍然有普適性的內容,而這就為文化融合提供了可能。例如,中國的蒙古舞熱烈奔放、充滿力量,與街舞文化存在一定的共性。深挖圈層文化個性背后的文化共性,從共性出發進行中外合作或舞種融合等形式上的創新,能夠最大程度地提高“文化親近性”,拓寬圈層文化傳播的邊界。
在垂直類綜藝節目層出不窮的形勢下,《這!就是街舞》依托充滿魅力的街舞文化,在聚合圈層受眾的同時,憑借著精品化的作品頻頻“出圈”,打破了圈層壁壘,成為“爆款綜藝”。《這!就是街舞4》“垂直細分+國際化”的模式為此類綜藝節目提供了借鑒。節目顯露出的專業性和娛樂性、民族性和國際性這兩組矛盾在協調上產生的問題也同樣值得業界深刻思考。
注釋:
①丁世聰,劉興杰,何幸光 等.街舞運動的起源與發展演變[J].體育文化導刊,2004(09):58-60.
②燕海鳴.集體記憶與文化記憶[J].中國圖書評論,2009(03):10-14.
③何鴻婷.文化接近性視域下國產電視劇在東南亞的傳播策略分析[J].視聽,2019(06):36-37.
④楊保軍.創制親近性文本:跨文化有效傳播的重要基礎[J].國際新聞界,2001(06):59-63.
⑤喻國明.跨文化交流中的三個關鍵性傳播節點——關于減少和消除“文化折扣”的傳播學視角[J].新聞與寫作,2020(03):62-65.
⑥陳先紅,宋發枝.“講好中國故事”:國家立場、話語策略與傳播戰略[J].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20(01):40-46+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