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尚儀
隨著社交媒體的發展,個體的聲音也可能被放大。“米兔運動”爆發之后,輿論場上對女權話題的討論逐漸增多,消費主義將女權與物質滿足掛鉤,制造性別沖突、性別焦慮,但女權議題也隨之從一個邊緣話題重新回到人們的視線中。新浪微博上的女權主義博主涌現,他們分享有關女性的知識、幫助維權或者組織各類線上抗爭活動,讓更多年輕女性參與對女性主義的討論。本文希望通過對國內外有關數字女性主義的文獻的梳理,了解學界對數字女性主義的看法,以及數字女性主義在“賦權”與“懶漢行動主義”之間搖擺的困境。
美國學者唐娜·哈拉維最先為女性主義引入“賽博格”(Cyborg)這個概念。“賽博格”可以理解為機械和人的結合體,是一個“虛構的生物”。哈拉維在其著作中倡導社會主義者、女性主義者和其他人都應該關注科學與技術之間的社會關系,認為女性也應參與技術領域。她將技術視為人類解放的力量,認為通過把身體和機器合二為一,人類有能力擴展自己,并無止境地重構自己①。哈拉維將“賽博格”概念引入女性主義研究中,希望在技術世界中淡化性別概念、實現真正平等的理想。但當前互聯網的發展趨勢卻與賽博格模糊性別界限的展望背道而馳,社交平臺急于搜集用戶信息,利用大數據為用戶精準畫像,進行商業推送,或者試圖在線上復制線下的社會交往關系,反而為互聯網社交強化了性別分隔。
賽博格女性主義是對人的自然屬性的一種超越性想象,而數字女性主義是對當下女性主義者抗爭新手段的一種概括性描述。數字女性主義者利用網絡平臺,開展線上女性主義活動,分享知識與表達抗爭。平臺是工具,而非人的屬性的一部分。但還有一種對“賽博女性主義”的理解,將其解釋為“賽博空間里的女性主義”,研究技術為女性賦權的意義。如果按照這一脈絡的觀點,那么“賽博女性主義”的含義更寬泛,與“數字女性主義”的內涵幾乎相同。
在談到數字時代的女性主義時,不可避免地會提到一個專業術語——第四次浪潮(the Fourth Wave)。第四次浪潮的一個關鍵特征是利用數字技術和互聯網進行女權主義活動和討論,在博客之類的網上空間使用話題標簽引發人們對性侵害及性騷擾問題的關注,像Facebook和Twitter這樣的社交媒體平臺為快速有效地傳播女權主義信息提供了豐富的功能。然而,在關注技術的可供性為邊緣弱勢群體提供發聲渠道、為其賦權的同時,也不能忽略平臺“可供性”并非只為特定人服務,享有文化資本的優勢者同樣可以利用平臺騷擾、歧視、恐嚇和貶低邊緣群體②。關注到這一點后,有學者提出“想象的可供性”(Imagined Affordance)這一概念,認為“人們塑造了他們的媒體環境,對其進行感知并享有決定權”③。也就是說,在平臺設計者、技術和用戶之間存在一種流動的可調節的狀態,用戶的自主性決定了其對平臺的反饋,這種反饋又影響著平臺設計者。
但是,用戶使用平臺功能的自由仍然受限于平臺邏輯之內,比如早先微博對于“140字內容”的編輯限制,以及現在微信公眾號對于推文條數和用戶留言的限制等。荷蘭學者何塞·蒂克就討論了平臺機制與公共價值觀的問題,在平臺社會中,“公司通過承諾提供更好和更有效的服務,在欺騙公眾的同時掩蓋自己的私利,從而更有效繞過傳統機構、標準和法律”④。
因此,美國女權主義代表人物安迪·澤斯勒提出的“市場女權主義”更具有研究意義。澤斯勒審視女性主義的媒介歷史,警惕女性主義者不要被消費主義的追捧所迷惑。她指出,資本主義強調“通過消費滿足自我實現的需求”,但這種賦權只是被消費主義所支配的虛假的自由。消費主義和名人文化所宣揚的“女孩力量”,故意渲染后女權主義的感性,暗示女性可以自主地實現自我價值。這種對流行文化和消費的追捧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女權主義者正在成為名人運動的一部分,而不是名人加入女權主義運動”⑤。不過,她也指出,“媒體和流行文化的影響激發了大量的草根女權主義”,這為消費文化接受女權主義鋪平了道路。對于商業公司和媒體來說,蓬勃發展的網絡女權主義世界已經證明了一個不能再被忽視的尚未滿足的市場的存在。澤斯勒呼吁重新構建對女權主義是什么以及應該是什么的社會理解:女權主義并不有趣。女權主義面臨的根本問題是工資不平等、性別分工、體制上的種族主義和性別歧視、結構性暴力,當然還有身體自主權——根本就不性感。
線上行動是否真的有效?在線行動是否取代了傳統的線下參與,從而降低了總體參與水平?這幾乎是伴隨網絡抗爭行動而來的質疑。羅特曼等定義懶漢行動主義是“通過社交媒體進行的低風險、低成本活動,其目的是喚醒意識、觸發改變或使參加活動的人滿意”。“懶漢行動主義”(Slacktivism)這個術語的起源還存在爭議,但最初研究者使用該術語還具有積極意涵,旨在減少懶漢行動主義。該術語最初是指由年輕人發起的自下而上、小規模個人化的影響社會的活動。如今,該術語在更負面的意義上被用來貶低那些沒有實現政治承諾的活動,比起達到既定的政治目標,參與者更容易在活動中自我滿足。不過,研究者通過考察發現,幾乎沒有證據支持對互聯網運動的指責,“在線政治活動并不能取代傳統的參與形式,它們可以加強線下參與,互聯網更為直接地為參與政治事務創造了機會”。比起質疑互聯網行動的有效性,研究是什么機制激活了用戶的能動性,使“懶漢”變成“積極行動者”顯然更有意義⑥。

在參與度和參與方式方面,研究者發現了一個問題:許多女性不愿將自己定義為女權主義者。“在話語環境中,女權主義者很容易被理解為不像女人、討厭男人或制造麻煩的人”。蘇·杰克遜運用后結構主義的女權主義研究方法,對一些女孩和女權主義者進行焦點小組訪談,分析確定了作為女權主義實踐工具的數字媒體的三個關鍵結構:不穩定的網絡女權主義、知識共享、線上或線下的女權主義行動。她關注了女權主義者受到的嘲諷和敵意,但依然強調數字網絡對于聯結世界各地的女性力量、形成集體行動的凝聚力⑦。漢娜·弗里斯同樣注意到這個問題,她研究了女權主義者如何與年輕女性互動并影響她們,認為女權主義者應該為年輕女性與年長女性提供更多對話交流的空間,傾聽她們的聲音,并考慮如何吸引年輕女性的興趣。她建議采取將對話嵌入日常生活的方式來發展婦女的批判意識⑧。
國內外學者通常關注具體的網絡抗爭活動或者女權組織,而較少研究作為個體的數字女性主義者。因此,凱特琳·門德斯等三位學者對數字女性主義者的調查性研究就非常具有參考價值。他們通過對800條社交網絡內容的分析以及對82位來自世界各地的、組織或支持過女權活動的人的訪談,發現數字女性主義活動遠比預期的復雜和微妙,許多參與者感到焦慮和害怕,擔心其會因女權主義言論而遭到攻擊。可見性是技術賦權的一個重要指標,女權主義者越來越多地求助于數字技術和社交媒體平臺,通過對話、網絡和組織來反對當代的性別歧視、厭女和強奸文化。他們還發現線上參與比線下更加安全、容易。他們鼓勵研究者繼續研究數字女性主義者的實踐,幫助人們更全面地了解女權主義活動及其長遠影響⑨。
其實,還有一些未受到廣泛關注的數字女性主義的實踐形式。例如,婦女另類媒介——婦女經營和控制的、非盈利和反商業的、排斥專業主義和行業權威結構的媒介。這種另類媒介不會顯著地改變主流媒體機構的性質與決策,但卻創造了婦女表達自己意見的機會,又共享了婦女之間的生活經驗、智力情感。但這類公益性的組織往往會遇到資金短缺、內部管理混亂的問題而無以為繼。除卻這種話語層面的提供者,還有從技術層面提供支持的案例。由前微軟程序員陳斌發起的“程序媛計劃”——幫助7歲以上女孩學習基礎編程知識,也憑借“女權”“公益”等關鍵概念而受到許多數字女性主義者的推薦。
西方學者在研究女性主義時往往會涉及種族問題,而在中國語境下,我們或許要將視野放在城鄉,或者說發達地區與落后地區物質基礎與觀念的差異上,數字鴻溝是更需要關注的問題。女性主義的議題,如何跨越各個社交網絡平臺的壁壘,以更有效的方式接觸各類用戶,還是一個待解決的問題。當下以短視頻為代表的高度娛樂化、信息繭房化的社交生態是否能接受嚴肅的女性主義話題,除卻自媒體煽動情緒、制造性別對立的話語論戰,網絡辯爭還留下多少有效性信息,或者在用戶參與方面做出了多少貢獻,都有待進一步研究。
社交媒體使年輕女性能夠通過選擇和編輯自己的個人資料照片來實現自我賦權和自我認同,但這種表達是建立在對傳統社會主義性別話語既繼承又反對的協商行為之上的,中國女性在日常經驗中的自我表達不可能采取激進的、破壞性的話語策略,“以‘和’為最終目標的女性身份政治是帶有獨特中國經驗色彩的數字女性主義”⑩。
微博已成為一個重要的線上曝光渠道。2018年中國的“米兔運動”由微博而起,經由自媒體的“加工”,獲得了更大的傳播力,進而引發更廣泛的社會討論,標志著中國數字女性主義實踐的新節點。該浪潮退去時,微博的公共話語空間是否還能保持或再激發這樣的活力,有必要考察一下微博用戶的特征。從2020年微博用戶發展報告來看,微博用戶群體以90后、00后為主,二者總占比接近80%,微博的用戶主體更趨年輕化;從性別上看,從90后開始,女性用戶占比已超越同年齡層男性,00后用戶中,女性用戶占比已達到61.6%,且新增用戶中女性用戶也多于男性[11]。因此,在流行文化和新自由主義消費文化中的個人主義女性主義的支持下,女權主義的話題依然會保持一定的熱度,或許可以激發更多草根女性主義的出現。
在當下分化的互聯網世界里,數字女性主義者更需關注如何創新女權信息傳播的內容與形式,揭開被消費主義所遮蔽的賦權假象,直面真正困擾女性的生存與發展問題。以發聲促進抗爭,通過分享個體理性的自我表達經驗,呼吁更多人關注性別不平等議題;在合法框架下,訴諸合理渠道,推動制度性和結構性的改變。

注釋:
①戴雪紅.科學、技術與性別的博弈——論唐娜·哈拉維女性主義認識論的當代價值[J].科學技術哲學研究,2018(02):64-69.
②Pruchniewska,U.M.(2019).Everyday Feminism in the Digital Era:Gender,the Fourth Wave,and Social Media Affordances.Temple University.
③Nagy,P.&Neff,G.(2015).Imagined affordance:Reconstructing a keyword for communication theory.Social Media+Society,1(2),2056305115603385.
④VR進化論.你的日常并非自己決定算法正在統治人類生活 [EB/OL].搜狐,2016-10-11.https://www.sohu.com/a/115843974_488174.
⑤Zeisler,A.(2016).We were feminists once:From riot grrrl to CoverGirl,the buying and selling of a political movement.Public Affairs.
⑥Christensen,H.S.(2011).Political activities on the Internet:Slacktivism or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by other means?.First Monday.
⑦Jackson,S.(2018).Young feminists,feminism and digital media.Feminism&Psychology,28(1).
⑧Frith,H.(2001).Young women,feminism and the future:Dialogues and discoveries.Feminism&Psychology,11(2).
⑨Mendes,K.Ringrose,J.&Keller,J.(2018).#MeToo and the promise and pitfalls of challenging rape culture through digital feminist activism.European Journal of Women's Studies,25(2):236-246.
⑩Chang,J.Ren,H.&Yang,Q.(2018).A virtual gender asylum?The social media profile picture,young Chinese women's self-empowerment,and the emergence of a Chinese digital feminism.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ultural Studies,21(3).
[11]新浪微博數據中心.微博2020用戶發展報告[EB/OL].2021-03-12.https://data.weibo.com/report/reportDetail?id=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