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景遷：最會講“中國故事”的美國漢學家

2021年12月26日，美國著名漢學家史景遷逝世，享年八十五歲。

史景遷被譽為“費正清之后美國漢學家代表人物”，他以研究明清史見長，最擅長透過小切面窺視大歷史，用“講故事”的方式把錯綜復雜的人物與史事流諸筆端。史景遷先后寫出十四部充滿知識性與趣味性的作品，引領中西讀者撥開歷史云霧，成為中國與世界不同文化交流互通的建構者、聯結者。

年輕時的夢想是小說家

史景遷原名喬納森·德莫特·斯賓塞，1936年8月11日生于英國倫敦西南市郊薩里郡。喬納森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祖父是布里斯托爾市克利夫頓學院的教授；父親曾就讀于牛津大學和海德堡大學，后進入出版社工作，編過英國著名小說家約瑟夫·康拉德的小說；母親是文學愛好者，早在學生時代就熟讀了英國和法國所有著名作家的作品，結婚生育后就居家教孩子們讀詩歌、戲劇和小說，四個孩子在她的教育下分別成為古典文學學者、化學工程師、歷史學者、電影制片人兼專業譯者。

喬納森七歲時，倫敦市政府出于戰時教育考慮，辦起統一寄宿學校，喬納森開始了一學期回一次家的小學生活。那時，學校設施簡陋且缺少電視等了解外部世界的途徑，孩子們白天在教室上課做題，晚上回到宿舍無所事事。于是喬納森自告奮勇，每晚從母親教讀的文學作品中選取素材，為同學們編講睡前故事，有童話、寓言、歷險記、昆蟲記、流浪記等，深得大家的崇拜和好評。

一來二去，喬納森每晚的好故事慢慢被傳開了。一次，一位老師照例查夜時，發現一幫孩子溜出宿舍，就悄悄跟了上去。結果，在喬納森的宿舍外，老師聽到了一段頗具想象力的蝙蝠與壁虎的故事，一時竟無法挪動腳步。

編講故事，對于少年的喬納森來說，既是單調寄宿生活中的精神享受，也鍛煉了他的獨立思考和邏輯思維能力，同時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顆文學的種子。

1949年秋天，喬納森懷揣著寄宿學校開具的品學兼優鑒定報告書，升入位于英國南部漢普郡的溫徹斯特公學。這所創辦于1382年的古老公學，是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的優選預備班。他勤奮學習，廣泛閱讀并嘗試寫作，最終于1955年以優異成績考進劍橋大學克萊爾學院。

喬納森讀的是英國史專業，但他卻在文學的旋渦里愈陷愈深。他每天跑去文學院蹭課，并依授課教授列出的作家名單認真研讀沃爾特·佩特、李頓·斯特雷奇、維吉妮亞·伍爾芙、普魯斯特、狄更斯、簡·奧斯汀等一眾作家的作品，尤其喜歡書寫小人物的狄更斯和筆下盡是譏諷語言的簡·奧斯汀；同時，他努力寫作，很快躋身校級文學圈，并成為校刊《格蘭塔》編委，后又升任校報《大學》主編。一時間，喬納森風光無兩。

有趣的是，因長時間沉湎讀書與寫作，喬納森日漸消瘦，以至于很多人笑他“身材細長，面有菜色”，但他毫不在乎，擲下一句：“我要成為狄更斯和簡·奧斯汀那樣的小說家！”

1959年從劍橋大學畢業后，喬納森在校刊校報的同學多數成為馳騁文壇的小說家，而他卻在梅隆獎學金（由耶魯大學優秀畢業生保羅·梅隆捐資創立，用于劍橋大學和耶魯大學優秀學生之間交流）的資助下前往美國漢學重鎮耶魯大學，轉向中國史研究。

師從房兆楹，改名史景遷

在耶魯大學，喬納森從芮瑪麗及其丈夫芮沃壽那里“邂逅”了中國。

芮瑪麗和芮沃壽是美國“漢學泰斗”費正清的學生，早年曾深入中國游歷多地，芮沃壽以研究隋唐史著稱，芮瑪麗以研究同治中興揚名。他們發現喬納森很有學術天分，就有意影響他接觸并關注自己的本行中國史，推薦他閱讀了大量著作。在閱讀過程中，喬納森驚奇地發現，遙遠的中國與自己的國家英國竟全然不同——在中國，一個人考取功名可以光宗耀祖并參與管理國家和地方；但在英國，一個人晉升階層卻依賴于所擁有的土地以及掌握的財富……這讓他認為探索中國史一定很有趣。

喬納森找到芮瑪麗和芮沃壽，表達了自己從事中國史研究的意愿。芮瑪麗和芮沃壽很高興，爭相問他想跟誰學習做研究。當時，喬納森正在閱讀《清代名人傳略》（美國漢學界關于明末至清末研究的重要成果），深為書中八百余位不同領域的人物所觸動，遂如實回答：“我想學習并研究明末至清末的歷史，你們能否為我引見參與編纂《清代名人傳略》的房兆楹教授或杜聯喆教授？”芮瑪麗和芮沃壽略顯尷尬，但隨即做出熱烈回應，說房、杜是一對中國夫婦，他們和房、杜頗有交情，此時二人正在澳大利亞堪培拉訪學。就這樣，在芮瑪麗和芮沃壽牽線下，喬納森給房兆楹和杜聯喆寫了一封信，詳細介紹了自己的情況，詢問能否收自己為徒。很快，房兆楹回信了：

1月24日航空信件已于兩日前收悉。信中言及有意來堪培拉跟我學習，研究曹寅（1658—1712），我非常高興。這些年來，我一直計劃翻譯整理中文、韓文和日文中關于十七世紀中國社會的資料，我們一起來做這個項目，對你我都將大有益處。因此，對于你的請求，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于是，喬納森趕往堪培拉，并在房兆楹家住下，開始了由英國史轉中國史的求學問道之路。

房兆楹用中國傳統的師傅帶徒弟的方式引領喬納森：他為弟子取了一個寓意明顯且期望頗高的中文名字——史景遷，“史”即是“Spence”的中文譯音，“景”是景仰太史公，“遷”是司馬遷，全名意思是“學習歷史，就要景仰太史公司馬遷并以司馬遷為楷模”。他正告弟子，中國正史中有很多敘述值得深入推敲，要注意并善于選取新角度觀察老生常談的問題；他帶弟子共同研讀《會典事例》《八旗通志》和漢語版本的滿族宗譜以及周汝昌的紅學著作，并就其間遇到的問題進行求證和解析；他還打通關系讓弟子進入臺北故宮博物院查閱清史檔案，讀曹寅的密奏和康熙的朱批，看影印版《康熙朝漢文朱批奏折匯編》，抄錄關于曹寅身世、為官從商、抄家的記述；他和弟子一起開車遠游，穿越鄉村，游逛悉尼，領略貝特曼斯灣的美景……這段學習生活是史景遷人生中“最難忘、最值得回味的日子”，他和房兆楹成為亦師亦友的忘年交。多年后，在房兆楹的葬禮上，史景遷和后來同樣師從房兆楹的妻子金安平（中國近現代著名歷史學家金毓黻的孫女）談起共同的老師時泣不成聲。金安平說：“先生是難得的師長，和風細雨，誨人不倦。”史景遷說：“我對房先生的感覺難以言傳。這是一種復雜的情感，有敬畏，有崇敬，有喜愛，也有警醒。他永遠是我的房先生。”

在房兆楹的言傳身教下，史景遷深入學習了明末至清末的三百年歷史，并系統研究了曹寅與康熙的過從。1965年，他寫出論文《曹寅與康熙：一個皇帝寵臣的生涯揭秘》，通過曹寅從包衣（家奴）到侍衛再到織造直至巡鹽御史的角色變化，解析了康熙的內心世界、理政治術和康熙時代的日常生活、社會制度，從而獲得耶魯大學歷史學博士學位，并被該系破格留校執教。次年，這篇論文由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立刻引起學界震動，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執教的知名歷史學家、漢學家列文森說：“自此，清史研究就截然不同了。他的文字像精靈一樣。”

從此，史景遷在研究明清史的道路上愈行愈遠。1971年，他推出《改變中國》，探討湯若望、戈登、傅蘭雅等近代西方人士如何參與及推動中國的歷史變化；1974年，他推出《中國皇帝：康熙自畫像》，在作品中化身康熙，發揮歷史想象，將康熙波瀾壯闊的一生娓娓道來；1978年，他推出《王氏之死：大歷史背后的小人物命運》，以山東郯城的地方志《郯城縣志》、郯城知縣黃六福的回憶錄《福惠全書》和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為材料基礎，探討清朝初年鄉間老百姓的生活環境和生存處境。其中，《中國皇帝：康熙自畫像》因不拘一格的生動敘述，讓讀者看到一個有喜有怒、有哀有樂的中國皇帝；《王氏之死：大歷史背后的小人物命運》因另辟蹊徑的觀察視角，連續數月登上多所著名大學的中國史閱讀書單。這兩本書進一步奠定了史景遷的漢學家名號。此后他陸續出版《前朝夢憶：張岱的浮華與蒼涼》《太平天國》《胡若望的困惑之旅：18世紀中國天主教徒法國蒙難記》《利瑪竇的記憶宮殿》《追尋現代中國》等十部關于中國的歷史著作，皆以“講故事”的方式講述人物和史事，這些作品本本暢銷，有的更成為美國大學歷史系教科書和閱讀書目。

與中國親密接觸

作為漢學家，史景遷研究中國，敘寫中國，同時他也走進中國，感受中國。

史景遷首次到中國，是1963年到中國臺灣。當時，他正跟著房兆楹學習明末至清末歷史，在老師的安排下，他進入臺北故宮博物院查閱清史檔案，歷時近半個月。在這次駐留中，史景遷翻看了絕大部分庫存文檔，有的是紙質原版，有的是微縮膠卷——他也因此成為首個觸摸到臺北故宮博物院存放清史文檔的西方漢學家。神交已久，終得晤面，他內心的激動和興奮無法形容。與此同時，史景遷也忙里偷閑領略了臺灣山林湖河和名勝古跡，深為中華寶島的瑰麗風景和厚重文化所折服。多年后，史景遷在接受媒體記者采訪時，將此次臺灣之行稱作“朝圣之旅”。

十一年后，也就是1974年，史景遷踏上了中國大陸的土地。這一年，他的《中國皇帝：康熙自畫像》出版，他作為耶魯大學教授代表團成員訪問中國。他訪問了北京、天津、上海、廣州等地。與其他人頻頻出席講演活動不同，史景遷總是找借口外出溜達，融入城市匯入人流，一個人慢慢走、慢慢看：在北京，他鉆進后海胡同，吃了一碗老北京炸醬面；在天津，他尋到一家小店，買了一袋天津大麻花；在上海，他一邊問一邊找，摸到了蘇州河；在廣州，他倚靠著小報亭，看完了幾份當天出版的報紙……每到一地都有新發現和新收獲。回程途中他繪聲繪色講述這些見聞，征服了同行的所有人。

史景遷再來中國是受北京大學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所長樂黛云的邀請。原來，1981年至1982年，樂黛云在哈佛大學做訪問學者時，讀到了史景遷的《王氏之死：大歷史背后的小人物命運》一書，被其“以小事介入大歷史的講述方式”所觸動，認為“或能對中國學術研究有啟發”，回來后就積極籌劃讓史景遷來北京大學講學。1989年，史景遷應邀抵達北大，以《文化類同與文化利用：世界總體對話中的中國形象》為題，連續做了八場講座，為改革開放后的中國學界打開了一扇跨文化交流的窗戶，引起強烈反響。對此，樂黛云甚是欣慰地說：“啟發不同文化要互看，從而造成一種張力，即便是在互看的過程里被誤解，也能開拓人的思想。”

2001年后，中國大陸的出版社開始譯介史景遷的著作，史景遷慢慢走進廣大普通讀者的視野，并始終受到關注。

2014年2月至3月，在出版方的安排下，史景遷來到中國，開展為期一個月的巡回講座和簽名售書。抵達北京當天，正遇上一股寒流，但中國“粉絲”的狂熱令史景遷倍感溫暖：在北大，他原定在一間能容納一百八十人的大教室舉行首場講座，因校內外讀者不斷趕來，被迫臨時轉移至一間有三百八十個座位的超大教室，但仍無法滿足蜂擁而來的“粉絲”；演講結束后，許多人團團圍住他索要簽名作品，當簽完最后一本時，他發現握筆的右手已經僵硬并生痛。此后，無論在成都，還是在西安，抑或是在上海，他受到的都是這樣“眾星捧月般的禮遇”……

有趣的是，在演講和簽名過程中，史景遷和讀者常互動一些與時俱進的話題。在四川大學，有個讀者問道：“史先生，如果清朝有互聯網，您覺得雍正皇帝會如何使用呢？”史景遷笑答：“我想雍正皇帝應該會非常喜歡互聯網，因為他是個很講求效率的人。同時，因為沒有什么事能逃得出互聯網，他應該還會在上面讀帖，然后回復。”諸如這種類似于作品中的“講故事”片段，每每都令在場者捧腹大笑。

此外，每到一地，史景遷都要抽空出去參觀考察，當地的城市風景、文化藝術乃至鄉村曠野等，拓寬了他的視野，豐富了他的見識，讓他對中國有更深入的認識和感觸。當然，史景遷還會適時融入當地的人和事中。一天，他在西安游逛城墻，看到一群年輕藝人在街頭表演，他借得一支笛子吹奏《梅花三弄》，一氣呵成，贏得了大家的陣陣喝彩。

誰能料到，這次中國大陸之行后，由于年事已高和身體原因，史景遷再未踏入中國半步，這成為他人生最后幾年的憾事。

作品暢銷與學界爭議

在美國漢學界，史景遷與哈佛大學的孔飛力、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魏斐德并稱為“三杰”。三人中，魏斐德以選題和史料取勝，孔飛力以方法和視角著稱，史景遷以敘事和文筆見長。史景遷的史學著作敘事嚴謹，文筆流暢優美，多通過細節、故事和人物命運來呈現一個時代的風貌或揭示歷史的面目。

比如，在講述17世紀中國農村生活與生存境況時，史景遷不像通常的歷史學家那樣基于各種官方文獻簡述風土人情、大小案件、旱澇疫情、人口增減等方面，而是從大清《刑案匯覽》中記錄的一宗山東郯城王氏與人私奔后被丈夫所殺的命案入手，通過搜扒山東郯城地方志《郯城縣志》、郯城知縣黃六福回憶錄《福惠全書》和借助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妖狐、法術、刺客等“文學想象”，把無名王氏的故事寫成《王氏之死：大歷史背后的小人物命運》一書，引領讀者進入滿目瘡痍的郯城，探尋底層百姓的生死，窺視當時中國社會的危機，并順勢了解大清律例、地方賦稅、社會制度、婦女的社會卑賤地位和凄慘命運，給人耳目一新、如臨其境的強烈感受。在故事最后，他依然竭力營造現場場景，寫道：

王氏的尸體整夜躺在雪地里。當她被發現時，她看上去幾乎像活著一樣：嚴寒給她死去的臉上保留了生命的色彩。

同樣，在《太平天國》開頭，他這樣描寫廣州街頭：

書販肩挑兩筐時興小說，搖著撥浪鼓，挨家挨戶向伙計工人賣書……廣場上有幾排貨攤，賣的東西不同，叫賣聲也互異——賣水果糕點、甜食羹湯、貓狗、各類家禽，還有連著蹄子的大塊馬肉、一串串風干的鴨舌頭，那鴨舌形如錐，硬如石……郎中給人拔罐療傷；修補匠坐在鋪棚里修理掛鎖、煙筒、玻璃陶瓷器皿和金屬容器；玩鳥的人三五成群蹲坐在一起，愛鳥或在籠中，或棲歇在棍棒上，或是讓人捧在手里撫弄。

而在《前朝夢憶：張岱的浮華與蒼涼》中，他想象張岱在南京的歡樂夜生活時，這樣寫道：

張岱飽覽美景，縱情弦歌，畫船往來如織，周折于南京城內，簫鼓之音悠揚遠傳。露臺精雕細琢，浴罷坐于竹簾紗幔之后，身上散發茉莉香氣，盈溢夏日風中。但見嫵媚歌伎，執團扇、著輕紈，鬢髻緩傾。燈籠初燃，蜿蜒連蜷于河道之上，朦朧如聯珠……

這描寫皆讓人如見其景、如聞其聲，同時更顯其文獻與史料查閱之廣、探究之細。

諸如這般，史景遷“抓住要點，找出敘事線索和構成歷史圖景”的寫法，令作品充滿知識性和趣味性——在成功將一個真實、豐富的中國推至讀者面前的同時，更激發讀者對中國史的興趣和熱愛，其著作因此持續熱銷并屢獲大獎，如萊昂內爾·蓋爾伯文學獎、中華圖書特殊貢獻獎、世界中國學貢獻獎等。

但是，在傳統學究型歷史學家和文化學者看來，史景遷及其作品“不必推崇”。在西方，有人諷刺他是“說故事的史學家”，既不曾在浩瀚史海中考據出前人未見的史料，也未能專注某一樁歷史事件而成為特定歷史題材的“權威專家”；有人批評他“著述雖多，但提不出一套理論架構，對歷史研究的科學性毫無貢獻”。在中國，錢鍾書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開玩笑說史景遷是“失敗的小說家”；汪榮祖則對史景遷對漢語文獻的誤讀和誤解“忍無可忍”——以《前朝夢憶：張岱的浮華與蒼涼》為例，張岱說：“非頰上三毫，則睛中一畫。”是畫龍點睛之意，史景遷卻誤會成“若不在臉上加上三根毫毛，則在眼睛上輕輕一點，就夠了”。張岱說：“蓋傳神正在阿堵耳。”“阿堵”意為“這個”，史景遷卻誤會成“傳神寫照要能確認明顯的性格”。張岱說：“仕女憑欄轟笑。”史景遷竟把“仕女”理解成“年輕男女”……

曾經，史景遷說：“在整個世界的版圖上，中國是一個重要的、極有魅力的存在。西方人需要花長時間去消化分析他們拿到的資料。”史景遷的作品給廣大非專業讀者帶來閱讀的愉悅、享受和思考、探索，而這正是他繼續從事中國史研究并持續推出新史作的力量源泉，直至生命終結。

（責任編輯/王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