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乙,原名艾國柱,作家。江西瑞昌人,生于1976年。《人民文學》中篇小說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得主。出版有短篇小說集《灰故事》《鳥看見我了》《春天在哪里》《情史失蹤者》,中篇小說《下面,我該干些什么》《模范青年》,長篇小說《早上九點叫醒我》,隨筆集《寡人》《陽光猛烈,萬物顯形》等。
我和阿乙在同一家報館同事多年,他是體育編輯,我是書評編輯。雖然文化和體育兩個部門不在同一層,但兩部門平日里交往頻繁,尤其是趕上大賽如世界杯、奧運會等,體育部會從文化部及其他部門調集人手,我就曾應召參與過《狂奧》(奧運會特刊)和《干杯》(世界杯特刊)的編輯工作。特刊每天要組幾十個版,光體育部人手顯然不夠。我主要參與特刊中的一些副刊版面如專欄版,負責邀請文化名家寫觀球文章。體育的群眾基礎非常驚人,賽事期間,不管平時生活多么規律的人,總要熬幾個夜,看幾場重要的比賽。
文化和體育部門的編輯、記者經常在一起吃飯、喝酒、打牌。阿乙酒量平平,通常一瓶啤酒下去,就滿臉通紅,歪倒在一邊。他總是找個角落的椅子,睡覺或者看書,更多時候是在看書。大家都說體育部的人有文化,舉的通常是阿乙的例子,說他手不釋卷。
后來,阿乙出版了處女作《灰故事》,文化部主編王小山張羅吃飯,為這位有文化的體育編輯率先邁出寫作這一步慶賀。再后來,體育部的阿丁、曲飛等紛紛出版自己的作品,更坐實了體育部的人有文化的說法。
2010年,阿乙出版短篇小說集《鳥看見我了》,一時間引發文壇及社會各界關注,一位文壇新星橫空出世。那時我已離開報社,但一直關注和閱讀阿乙作品。那幾年,阿乙迅速走紅,幾乎囊括了一位青年作家能獲得的所有獎項,作品甚至引起國際關注,出版了多種外語版本,還參加了國際性的文學節。
體育編輯阿乙在短短兩三年時間內轉型為作家阿乙,離開報社成為職業作家。后來我聽說他生病了,沉寂了一段時間。再后來,我又見他不時有新作出版。最近我讀到他的新作《騙子來到南方》試讀本,作家阿乙正以更成熟的面貌活躍在文學世界里。
在阿乙書房里,有一幅詩人北島寫的字“時間的玫瑰”,這是北島先生隨筆集的書名,也非常符合阿乙書房的氣質。疫情期間,我曾根據阿乙發來的書房照片繪書房速寫,后來親訪書房,發現阿乙的書房比照片中更亂一些,散落的各種小卡片上,有阿乙閱讀時的隨手記錄,還有一些小說靈感的片段。
我們聊著聊著就聊到那些年在報社的歲月。他說很懷念那些時光,如今專職在家寫作,越發覺得當年在一起吃飯、喝酒的日子美好而真誠。
如果沒有閱讀的幫助,生活就白白過去了
綠茶:雖然一直在讀你的作品,對你本人卻不是很了解。這么多年不見,沒想到今天會坐在你家書房,咱們聊點讀書的事吧!
阿乙: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小時候讀過的書少得可憐。好在我父親是個文學青年,買別的都讓我好好掂量掂量,唯有買書可以沒有限制。不過他會要求我多買學習的書,我記得當年我買了一本《儒林外史》,他說你暫時看不懂,為什么要花這個錢呢?所以在高考之前,我很少看課外的書。但相對我的同學來說,我已經算是看書很多的人了。后來我上了江西公安專科學校,也不怎么讀書,圖書館里只有幾萬冊書,基本上都是和公安相關的,沒什么可看的。畢業后我在公安局上班,也沒時間看書,天天寫材料、報告。
有了網絡之后,世界一下子變大了。我雖然只是個縣城青年,但在網上認識了很多著名的網友,當時我寫些球評,混跡在不同的體育論壇,認識了很多球評人,像后來《新京報》同事阿丁、蕭十一郎、曲飛等,都是那時候認識的。曲飛當時在吉林,他讀書很多。有一次,他問了我一個問題:“你說你讀書多,你列二十本讀完的長篇給我看看。”我心想肯定比這多啊,我就列,結果列到第十一本就列不下去了。我以前讀的更多是一些雜文、隨筆,真正讀完的長篇很少,我感到很羞愧。
曲飛這一問改變了我的人生,從此我就每天讀書。那時我已經浪費了二十六年光陰,我要趕,要跟上別人。我的頻率大概是一周看一本書,這個節奏很好,這樣一年下來也讀了五十多本書。這二十年來,我每周讀一本書,總量想想還是可觀的。但是我讀書有個壞毛病,不喜歡溫故,所以大量讀過的書很快就忘記了。
綠茶:你對閱讀有什么類型上的偏好?
阿乙:我的閱讀以文學書為主,其他類型的書也會看一些。在寫作中,我還會搜索很多相關材料打印出來鉆研,這部分閱讀對我也很重要。我的閱讀和寫作基本是協調在一起的。閱讀中,我會把高妙的詞隨手記下來,我的書房里有很多小卡片,密密麻麻記了很多閱讀中收獲的好詞,擴充自己寫作時的詞匯量。這些詞平時我也許都知道,卻并不會用,看到別人怎么用就記下來,下次自己寫到時也好抓出來運用。這個習慣對寫作很重要,有時候,一個詞就會幫我撞開思維里的一大段話。寫作陷入僵局時,我就隨便打開一本書,書中的有些詞會給我帶來不一樣的啟示。這是一種開放的狀態,也是運用閱讀輔助寫作的手段之一。
如果沒有閱讀,我的寫作就寸步難行。基本上我的生活非常寡淡,其實每個人的生活都非常寡淡,但是,它的內在又極其豐富,如果沒有閱讀的幫助,生活就白白過去了。
綠茶:哪些作家和作品對你影響比較大,可否引薦一些?
阿乙:我讀書很雜,不同類型的作家對我都有深淺不一的影響,像存在主義作家加繆、卡夫卡,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美國作家福克納,俄國作家契訶夫等,太多啦。去年,我一口氣讀完了法國作家普魯斯特的七卷本《追憶似水年華》,這部作品太厲害了,太豐富了,可以說,能與之抗衡的大概只有曹雪芹了。再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我知道我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接近他的境界。我的閱讀很喜新厭舊,很難在某位作家那里停留太久,我總想看更多新鮮的作品,自己也嘗試各種手法的寫作。
文學事業是需要鼓勵的事業,沒有一蹴而就的人生
綠茶:讀你不同時期的作品,的確感受到你多變的風格,這或許正是你不斷挑戰自我,超越自己的手段吧!
阿乙:我的人生缺乏溫故,我對生命的重復有種莫名的恐懼感。我從縣城出走,到鄭州,再到北京。讓我逆行再回到某個小城市,我絕不干。寫作上,我從來事不過三,我不會第四遍去重復自己曾經寫過的主題,包括寫法上也總在變,句子從長變短,又從短變長,從不用副詞到副詞滿天飛,從文章里滿是動詞到文章里充滿名詞。我不喜歡一成不變的東西。但是我又是完美主義者,在細節上很在意追求最好的那個,在用到某個曾經用過的細節時,經常重復,因為在我看來,那是最好的表達,我不可能去做第二選擇。我在小說中做了各種嘗試,有點博爾赫斯,也有點昆德拉,加繆、卡夫卡也都有一點,還有一點中國“六零”一代先鋒派。
有些作家喜歡在自己熟悉的區域構建王國,許多人也因此成功,像莫言的高密、梁鴻的梁莊、李娟的阿勒泰,但是我就是穩定不下來。也有人給我設定標簽,可很快發現我朝著那個標簽的反面而去了。
綠茶:文學的種子,在你身上有明確的契機或節點嗎?
阿乙:我在《新京報》體育部做編輯的時候,身邊有好幾位寫作者,像曲飛、阿丁等。《新京報》其他部門也都有很好的寫作者,他們都對我產生了寫作上的影響。我經常去你們文化副刊部辦公室區域拿書看,文化部主編王小山古道熱腸,對我更是有知遇之恩,在各種場合推薦我的作品。有一年,王小山給文化部每位編輯、記者配一本展江老師翻譯的新聞從業者經典教材《新聞報道與寫作》,我也找他要了一本。我寫作初期受這本書影響很大,很多寫作原則都是按照這本書上說的方法來的。
綠茶:報業經歷和媒體寫作訓練,對你后來的文學創作有著什么樣的影響?
阿乙:我的寫作本身就脫胎于媒體寫作。做媒體期間,我編寫過各種形式的報道,深度報道、消息、特寫……各種報道形式對我的創作都有影響,包括起標題,寫導語等,我實際上就是運用媒體寫作的方式,結合文學創作的手法,來鉆研適合自己的風格。
中國優秀的寫作者很多都在媒體,媒體人轉型當作家已經非常普遍,來自媒體的作家已經是中國作家群體中不可輕視的力量。我認識的很多媒體朋友,現在都是非常好的作家,像李海鵬、袁凌、郭玉潔、阿花、郭爽、王琛、杜強、劉天昭、蒯樂浩、易小荷等。這幾年,媒體出身的作家越來越受到關注,但這個觀念在評論界還缺少一個塑型,沒有人把它提出來。
綠茶:你顯然是媒體作家群中的重要代表,是什么機緣讓你快速確立了自己的作家身份?
阿乙:我第一本書緣于在牛博網(羅永浩創立于2006年)開博客。后來,出版社在牛博網找新作者出書,我被選中,處女作《灰故事》就借由這個機會出版了。加上《新京報》的同事個個古道熱腸,幫我四處吆喝,作品產生了一些影響。但在出版上真正對我影響最大的人是王二若雅。當時她在磨鐵。她幫我做了小說集《鳥,看見我了》,這本書可算是我真正的成名作。
還有一個機緣是《新京報》文化部編輯曹雪萍去《人民文學》做編輯,問我有沒有稿子,我就發給她一篇,她交給了李敬澤老師,敬澤老師也喜歡,稿子就在《人民文學》發表了。當年,《人民文學》把“年度青年作家”獎給了我,我還入選了“未來大家TOP20(前二十名)”,這對我的鼓勵和影響特別大。
2010至2012年間,我運氣特別好,既在出版上有一本拿得出手的短篇集,又在《人民文學》《今天》這樣的雜志上頻頻發表作品。那幾年,我一下子拿了好多獎,被推到了大家承認的知名作家行列,從此我不用擔心發表和出版的問題,這為我后來專心寫作打下了基礎。
可以說,我是寫作上的幸運兒,似乎有命運之神在保護我。王小山、曹雪萍、李敬澤、北島、王二若雅等,在不同時期為我保駕護航,讓我一步步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作家。文學事業是個需要鼓勵的事業,如果一個人堅持十年都沒人理他,估計他就堅持不下去了,這種情況大有人在。我屬于幸運的那一個。
綠茶:文壇的角色確立,對你的寫作產生了什么影響?感受到壓力了嗎?
阿乙:壓力太大了。別人對我期望高了,我自己給自己的壓力無形中就增加了,瞎寫的心態完全沒有了,只剩夜以繼日的焦慮,想配得上別人對自己作品的期待。野心變得很大,能力又太小,這影響了我的心情和健康。生病后,我經歷很長時間的休息和反思,重新調整自己的寫作節奏,盡量化解自己的焦慮,提醒自己沒有一蹴而就的人生。我現在每天就寫五百到一千字,這個節奏讓我很舒服,思路很清晰。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