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誤解了父親
三年大學,我一次也沒有探過家,為了省下從上海到哈爾濱的半票票價,也為了父親每個月少吃一塊臭豆腐,多吃一盤炒菜。畢業后,參加工作一年,我才探家。算起來,我已十年沒見過父親了。父親提前退休了,他從腳手架上摔下來過一次,受了內傷,也年老了,干不動重體力活了。三弟返城了。我回到家里時,見三弟躺在炕上,一條腿綁著夾板,懸在半空。小妹告訴我,三弟預備結婚了。新房是傍著我們家老鷹山墻蓋起的一間“偏廈子”。我們家的老屋很低矮,那“偏廈子”不比別人家的煤棚高多少。我進入“新房”看了看,出來后問三弟:“怎么蓋得這么湊湊合合?”三弟的頭在枕上偏向一旁,半天才說:“沒錢,能蓋起這么一間就不錯了?!蔽矣謫枺骸澳愕耐仍趺锤愕模俊比懿徽f話了。小妹替他說:“鋪油氈時,房頂木板太朽了,被踩塌掉進屋里……”
我望著三弟,心里挺難過。我能讀完三年大學,全靠三弟每月從北大荒寄給我十元錢。吃過晚飯后,我對父親說:“爸爸,我想和你談件事?!?/p>
父親看了我一眼,默默地等待我說。父親看我時的目光,令我感到有些陌生。是因為我們父子分別了整整十年嗎?是因為我成了一個大學畢業生嗎?我不得而知。他看我那一眼,像一匹老馬看自己帶大的一頭鹿。
我向父親伸出了一只手:“爸爸,把你這些年攢的錢都拿出來,給三弟蓋房子用吧!”
父親又用那種有些陌生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低下頭,沉默半晌,才低聲說:“我……不是已經給了嗎?”
我說:“爸爸,你只給了三弟二百五十元錢呀!那點錢夠蓋房子用嗎?!”
“我……再沒錢……”父親的聲音更低了。
我大聲說:“不對!爸爸,你有!我知道你有!你有三千多元錢……”
父親騰地從炕沿上站了起來,臉色漲得通紅,怒吼道:“你……你簡直胡說!我什么時候攢下過三千元?!”
躺在炕上的三弟插嘴說:“二哥,你何必為我逼爸爸呢!爸爸一輩子都想攢錢,如今總算攢下了,能舍得拿出來為我蓋房子?”口吻中流露出一個兒子內心對父親的極大不滿。
我生氣了,提高嗓門說:“爸爸,你這樣做不對!三弟能在那樣一間煤棚似的破屋里結婚嗎?那里出生的,將是你的孫子,或是你的孫女!你將會在子孫后代面前感到羞愧的!”我心中忽然對父親鄙視起來。
“住嘴!”父親舉起一只拳頭,拳頭沒落到我身上,在空中停了片刻,沉重地垂下了。
母親、四弟和小妹趕緊從里間屋出來,把我往里間屋拉。
“你!十年沒見,見我就教訓我嗎?!好一個兒子啊!你就是這樣給你弟弟妹妹做榜樣的嗎?你可算念成了大學了!你給我滾!”父親臉腮抽搐著,眼中噴射出怒火。他那兇暴的語詞中,有一種寒透了心的悲涼成分。他用手朝我一指,又吼出一個“滾”字,再說不出別的話來。
我一下子掙脫了母親和四弟拉住我的手,大聲說:“爸爸,我永遠不再回這個家!”說完,便沖出了家門。我一口氣走到火車站,買了一張三小時后開往北京的火車票,坐在候車室的長凳上,一支接一支吸煙。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有人輕輕叫我,抬起頭,見母親和四弟站在面前。四弟說:“二哥,回家吧!”
母親也說:“回家吧,媽求你!”
“不……”我堅決地搖搖頭。
母親又說:“你怎么能那樣子跟你爸爸爭吵呢?他的確是沒攢下那么多錢呀!他攢下的一點錢,差不多全給你三弟了……下個月初就要給你哥哥交住院費……”
幾個好奇的男人女人圍住了我們,用各種猜疑的目光注視著我。我聽到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離開時嘆了口氣,說:“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分明是被看成了個不孝之子了。
我打斷母親的話,說:“媽媽,您別替我爸爸辯護了!我在大學時,您親自寫信告訴過我,我爸爸已積攢下了三千元錢,他怎么能對他的兒子那么吝嗇?”母親怔了一下,說:“傻孩子,是媽不好,媽那是騙你的呀!為了讓你在大學里安心讀書,不記掛家中的生活……”
聽了母親的話,我呆呆地望著母親那張憔悴的臉,發愣許久,說不出話來?!奥爧尩脑?,回家吧!回家給你爸認個錯……”母親上前扯我。
我低下頭哭了……我跟著母親和四弟回到家里。我向父親認了錯。
父親當時沒有任何原諒我的表示。小妹那時已中學畢業,在家待業兩年了,一直沒有分配工作。母親低眉下眼地去找過街道主任幾次,街道主任終于給了一個活口說:“下一次來指標,我給使把勁試試看吧!”
母親將這話學給父親,對父親說:“為了孩子,這人情,管多管少,無論如何也得送??!”父親拉開抽屜,取出一個牛皮紙錢包,遞給母親,頭也不抬地說:“我這個月的退休金,剛交了老大的住院費,剩下的,都在里邊了……”
牛皮紙錢包里,大票只有兩張十元的了。母親猶豫了一陣,將其中一張交給妹妹,妹妹就用那十元錢買了點不成體統的東西,當天拎著去街道主任家“表示表示”。妹妹怎么拎去的,又怎么拎回來了。
母親詫異地問:“怎么拎回來了?”
小妹沮喪地回答:“人家不肯收。”
母親又問:“嫌少?”
“人家說,多年住在一條街上,收了,就顯得不好了。人家說,要是咱們非愿意表示表示,他家買了一噸好煤,咱們幫忙給拉回來……”小妹說罷,怯怯地瞟了父親一眼。
父親始終沒抬頭,聽罷小妹的話,頭更低下去了。過了好一會兒,父親才開口說:“我和你四哥……一塊兒去給拉回來……”四弟剛巧從外面回來,問明白后,為難地對父親說:“爸,我們廠的團員明天要組織一次活動,我是團支部書記,我不能不去呀!”
小妹急了:“什么破團支部書記,你當得那么上癮?!明天不給拉回來,人家的煤票就過期了……”這一切話,我都在里屋聽到了,我跨出里屋,對小妹說:“明天我和爸去拉?!?/p>
父親突然莫名其妙地火了:“誰都用不著你們!我明天一個人去拉!我還沒老得不中用,我還有力氣!”
頭天晚上就下起了大雨,第二天白天,雨下得更大了。我和父親借了輛手推車,冒雨去拉煤。路很遠。煤票是在一個鐵道線附近的大煤廠開的,距我們住的街區有三十來里。一噸煤,分三趟拉。天黑才拉回第三趟。拉第三趟時,一只車輪卡在鐵軌岔角里。無論我和父親使出多大的力氣,車輪都紋絲不動,像被焊住了。我和父親一塊兒推,一塊兒拉,一個推,一個拉,弄得渾身是泥,雙手處處是傷,還是一籌莫展。在暴雨中,我聽得見父親像牛一樣的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對父親大聲喊:“爸爸,你在這兒看著,我去值班房找個人來幫幫忙!”
“你的力氣都哪去了?!”父親一把推開我,彎下腰,用他那肌肉萎縮了的肩膀去扛車。
遠處傳來了火車的吼聲,一列火車開過來了。在閃電亮起的剎那,我看見一塊松弛的皮膚,被暴雨無情地鞭打著,那是一個老年人的喪失了力氣的脊梁。車頭的燈光從遠處射了過來,父親仍在徒勞無益地運用著微不足道的力氣。我拔腿飛快地朝值班房跑去。值班工人發出了緊急停車信號。列車停住了,值班工人和我一塊兒跑到煤車前。父親還在用肩膀扛煤車,他仿佛根本沒有發現有火車開過來。“你媽的玩命??!”值班工人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火車車頭的光束正照著煤車,父親的肩膀,終于離開了煤車。父親緩緩抬起了頭,我看清了父親那張絕望的臉,那張皺紋縱橫的臉,每一條皺紋,都仿佛是一個“!”,比父親寫給哥哥的那封信中還多……
雨水從父親的老臉上往下淌著。我知道,從父親臉上淌下來的,絕不僅僅是雨水。父親那雙瞪大的空洞的眼睛,那抽搐的臉腮,那哆嗦的雙唇,說明了這一點……
這個雨夜,又使我回想起了幾年前那個雨夜。我躲在我們連隊木楞堆之間大哭過一場的那個雨夜……
父親獲得了和我并存的獨立人格
1984年4月的一天,我收到一封電報。電文——“父即日乘十八次去京,接站?!?/p>
我有幾年沒探家了。我與父親又有幾年沒見面了。我已經三十五歲了,可以說是一個中年人了。電報使我心中涌起了一個中年人對自己老父親的那種情感。那是一種并不強烈的卻撩撥回憶的情感。人的回憶,是可以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改變“焦距”的,好像照片會隨著時間改變顏色一樣?;貞浲?,我心中對父親的譴責少了,對自己的譴責反而多了。我畢竟沒有給過父親多少一個兒子對父親的愛?。‰妶鬀]能在頭一天交到我手里,卻被從門底縫塞進了我的辦公室。我頭一天熬夜,第二天上班推遲。看看手表,離列車到站時間,僅差一小時十五分,馬上動身,完全來得及接站。我手中拿著電報,心里倏忽產生了一個念頭——雇一輛小汽車去接站。這念頭產生得很隨便,就像陜西人想吃一頓“羊肉泡饃”。
父親生平連次小汽車也沒坐過,我要給予父親“生平第一次”。我給幾處出租汽車站打電話,都沒車,二十多分鐘在電話機前過去了。乘公共汽車接站,已根本來不及,只有繼續撥電話。又撥了十多分鐘,終于要到了一輛車。司機說很快就到,卻并不是很快,半小時以后才到。一路紅燈,駛駛停停,到火車站,早已過時。我打開車門就往下跳,司機一把揪住我:“車費!”我一摸衣兜,錢包沒帶!只好向司機賠笑臉,告訴他我是來接人的,接到再給他車費。說了不少好話,最后將工作證押給他,他才算松了手。站內站外,都沒尋到父親。
我沮喪地回到出租汽車跟前,央求司機再送我回家,來去車費一塊兒付。司機“哼”了一聲,將車開走了。我見方向不對,賠著笑臉問:“你要把我拉哪去呀?”司機冷冰冰地回答:“出租汽車總站。我餓了,該吃午飯了。你在總站再要一輛車吧!”我自認理虧,不便再說什么。
在出租汽車總站,又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終于坐進了另一輛小汽車里。回來倒是一路飛快,算賬時,可把我嚇了一大跳——二十三元!我不由得問了一句:“怎么二十三元啊?”
司機瞪了我一眼:“加上從火車站到出租汽車總站的那一段車費!”
“那一段路也要車費?!”
“笑話!你想白坐啊?”
一進家門,見父親已在家中了。我埋怨道:“爸爸,你怎么不在火車站多等會兒???讓我白接了你一趟!”父親說:“等了一會兒,沒見著你,我心想你不會來接了……”
“拍了電報,我能不去接嗎?真是的!”
“我心想,大概你工作忙,脫不開身……”
我說:“爸,先給我二十三元錢!”剛見面,就伸手要錢,父親很奇怪,疑惑地瞧著我。我只好解釋:“爸爸,我是租了一輛小汽車去接你的,司機在下邊等著呢,我的錢包放在辦公室了?!狈路馂榱俗C實我的話,司機按了幾聲喇叭。父親當時那種表情,就好像聽說我是租了一艘宇宙飛船去接他似的。他緩緩解開衣扣,拆開縫在衣里兒的一塊布,用手指捻出三張十元的紙鈔,默默遞給了我。我從父親的目光中看出了他心里想說的一句話:“你擺的什么譜啊!”
“爸爸,這錢我會還你的……”我接過錢,匆匆奔下樓去。當我回到屋里,見父親臉色變得很陰沉,也不瞧我,低頭吸煙。
我醒悟到,我剛才說了一句十分愚蠢的話……
父親,不再是從前那個身強力壯的父親了,也不再是那個退休之后仍目光炯炯、精神矍鑠的父親了。父親老了,他是完完全全地老了,生活將他徹底變成了一個老頭子。他那很黑的硬發已經快脫落光了,沒脫落的也白了。胡子卻長得挺夠等級,銀灰間黃,所謂“老黃忠武”,飄飄逸逸的,留過第二顆衣扣。只有這一大把胡子,還給他增添些許老人的威儀。而他那一臉飽經風霜的皺紋,凝聚著某種不遂的夙愿的殘影……
生活,到底是很厲害的。我家住在一幢筒子樓內,只一間,十三平方米,在走廊做飯。走廊暗,黑,蒼蠅多,老鼠肆無忌憚,特膽大。父親到來的第一天,打量著我們家在走廊占據的“領地”,不無感觸地說:“老二,你有福氣??!你才參加工作幾年呀,就分到了房子,走廊這么寬,還能當廚房……你……比我強……”這話從父親口中說出,以那么一種淡泊的自卑的語調說出,使我心中有些難過。
父親當了一輩子建筑工人,蓋了一輩子樓房,卻羨慕我這筒子樓里的十三平方米……他是被尊稱為主人翁的人啊……
編輯部暫借給我一間辦公室。每天晚上,我和父親住在辦公室,妻和孩子住在家中。我雖沒有讓父親生平第一次坐上小汽車,父親卻沾了我的光,生平第一次住上了樓房。父親每天替我們接孩子,送孩子,拖地板,打開水,買菜,做飯,乃至洗衣服,拆被子,換煤氣。一切的家務,父親都盡量承擔了。我不希望父親,我的老父親淪為我的老勤雜員。
我對父親說:“爸爸,你別樣樣事都搶著做。你來后,我們都變懶了!”父親陰郁地回答:“我多做點,倒累不著。只要能在你們這兒長住下去,我就很知足了……你妹妹結婚后,家中實在住不開了,我萬不得已,才來攪擾你們……”父親的性格也變了,變成一個通情達理的,事事處處、家里家外都很善于忍讓的,老無脾氣的老頭了。除了家務,父親還經常打掃公共樓道、樓梯、廁所、水池。他不久便獲得了全樓人的稱贊和敬意。
父親初來乍到時,人們每每這么問我:“那個大胡子老頭就是你父親嗎?”以后我聽到的問話往往是:“你就是那個大胡子老頭的兒子呀?”在我意識中,父親是依附于我的人格而存在的,但在不少人心目中,我則開始依附于父親的人格而存在了。一些從不到我家中走動,大有“老死不相往來”趨勢的工人,也開始出現在我家了,使我同一種更普遍的生活貼近了。
我驚奇地發現,不是家屬洗澡的日子,父親也可以公然到廠內浴室洗澡;沒票,父親也可以從容不迫地進入廠內禮堂看電影;忘帶食堂飯菜票,父親也可以從食堂且先端回飯菜來。而人們還都對他很客氣,很友好。這些“優待”,是連我也沒受到過的。父親終于以他所能采取的方式,獲得了和我并存的獨立人格。我不再阻止他打掃公共衛生。我理解,人們注意到他,承認他的獨立存在,如今對他來說是何等需要,何等重要!這是一個沒機會受文化教育,喪失了健壯和力氣的,自尊心極強的老父親,在一個受過大學文化教育的,有了一丁點小名氣的兒子面前保持心理平衡的唯一砝碼。我告誡自己,我要替父親珍視它,像珍視寶貴的東西一樣。
父親身上最大的變化,是對知識分子表現出了由衷的崇敬。以前,他將各類知識分子統稱為“耍筆桿子的”??俊八9P桿子”而不是靠力氣吃“輕巧飯”的人,是他所瞧不起的。每天接踵而來找我的,十有八九是地地道道“耍筆桿子”的。我將他們介紹給父親時,父親總是臂微垂,腰微彎,很不自然地做他所不習慣的鞠躬狀,臉上呈現出似乎不敢舒展的禁而敬之的笑容。隨后,便替我給客人沏茶,點煙。當我和客人侃侃而談時,父親總是靜默地坐在角落,一會兒注意地瞧著我,一會兒注意地瞧著客人,側耳聆聽。倘我和客人談到該吃飯時,父親便會起身離去悄然做飯。倘我這個主人有時竟忘了吃飯這件事,父親便會走進屋,低聲問我:“飯做好了,你們現在要吃嗎?還是再過一會兒?”飯后,照例搶著刷洗碗筷。
一次,送走客人后,我對父親說:“爸爸,你不必對客人過分恭敬、過分周到,他們大多是我的同事、朋友,用不著太客氣。”
“我……過分了嗎?”父親訥訥地問,仿佛我的話對他是一種指責。幾天后,我收到了友人的一封信,信中寫道:“昨天我到你家找你,你不在,我和你的老父親交談了兩個多小時。他真是一位好父親,好老人。但我感到,他太寂寞了。他對我說,連和你交談幾句話的機會都沒有。你真那么忙嗎?”這封信使我無比慚愧,無比自責。是的,父親來后,我幾乎沒同父親交談過。即使一次不太長久的,半小時以上的,父子之間的隨隨便便的交談也沒有過。父親簡直就像我雇的一個老仆役,勤勤懇懇,一聲不吭,任勞任怨地為我做著一切家務。而我每天不是在寫、寫、寫,就是和來客無休止地談、談、談……
父親的信仰
第二天晚飯后,我沒到辦公室去抄那急待發出的稿子,見妻抱著孩子到鄰居家玩去了,我便坐到了父親面前。我低聲說:“爸爸,跟我聊幾句家常話吧!”
父親定定地看了我片刻,用一種單刀直入的語調問:“老二,你為什么不爭取入黨???”
我怔住了。我預先猜想三天三夜,也料不到父親會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難道這就是父親最想同我交談的話題嗎?我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又說:“爸爸,聊幾句家常話吧!”
“你們兄妹五個,你哥呢,就不提他了……比起來,頂數你有了點出息,可你究竟為什么不入黨啊?聽你們同事講,你說過要入也不現在入共產黨的話。你是說過這樣的話嗎?”父親的目光仍定定地看著我,揪住這個話題不放。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是的,我說過,而且是在某個會議上當眾說的。我并不想欺騙父親。我對黨的信仰是萌發于一種樸素的感恩思想的。這種感恩思想,畢竟不是建立在切身體會的基礎之上,而是間接灌輸的結果,是不穩固的,是易于倒塌的,也是膚淺的,不足以長久維系下去的。動搖過的事物,要恢復其原先的穩固性,需要比原先更穩固的基礎。信仰不像小孩子玩積木,擾亂一百次,還可以重搭一百次。信仰的恢復需要比原先更深刻的思想觀和認識觀。這比給表上弦的時間長得多。父親的話,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挫傷。我故意用冷漠的語調反問:“爸爸,你為什么對我入不入黨這么在乎呢?你希望我能入黨,當官,掌權,而后以權謀私嗎?”父親聽出來了,我的話對他的愿望顯然是嘲諷。
父親緩緩站起,一只手撐著椅背,像注視一個冒充他兒子的人似的,瞇起眼睛,眈眈地瞪著我。他突然推開椅子,轉身朝外就走。椅子倒在地上,發出很響的聲音。父親在門口站住,回過頭,瞪著我,大聲說:“我這輩子經歷過兩個社會,見識了兩個黨,比起來,我還是認為新社會好,共產黨偉大!不信服共產黨,難道你去信服國民黨?把我燒成了灰我也不!眼下正是共產黨振興國家,需要老百姓維護的時候,現在要求入黨,是替共產黨分擔振興國家的責任!你再對我說什么做官不做官的話,我就揍你!”說罷,一步跨出了房間。
在那一刻,站在我面前的,又是從前那威嚴而易怒的父親了。我懷著復雜的心情離開家,來到了辦公室。我坐在辦公桌前,雙手捧著臉腮,陷入了靜靜的思考。我理解父親對共產黨的感情。他六歲給地主放牛,十二歲闖關東,親眼看到過國民黨怎樣殘害老百姓。他被日本人抓過勞工,要不是押勞工的火車被抗聯伏擊,很難想象他今天還活著,也不知這個世界上會不會還有我這位“青年作家”……
寫一份入黨申請書,這需要比創作一篇小說更大的嚴肅性。而且,在我心靈中,還有許多腌漬得沒勇氣告人的欲念,還時時受到個人名利的誘惑,還潛藏著對享樂的向往,還包裹著對虛榮的貪婪,還……
“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這句話是莊嚴地寫在中國共產黨的黨章上的。我不能夠懷著一顆極不干凈的靈魂在一張雪白的紙上寫下:我要求加入……人可以欺騙別人,但無法欺騙自己。我在心中說:“爸爸,原諒我!我不,現在還不……”
辦公室的門被突然推開了。父親來了。他連看也不看我,徑直走到他的那張臨時支起的鋼絲床前,重重地坐了下去。鋼絲床發出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響。我轉過身去瞧著父親。他又猛地站了起來,用手指著我,憤憤地大聲說:“你可以瞧不起我,你的父親!但我不允許你瞧不起共產黨。如果你已經不信服這個黨了,那么你從此以后也別叫我父親!這個黨是我的救星!如果我現在還身強力壯,我愿意為這個黨賣力一直到死!你以為你小子受了點苦就有資格對共產黨不滿啦?你受的那點苦跟我在舊社會受的苦一比算個屁!”
我想對父親解釋幾句什么,卻一句適當的話也尋找不到。我一言不發地望著父親,心想:爸爸,你說得不對,不對,我并不像你認為的那樣啊……我覺得委屈極了,直想哭。
…………
父親對我教訓了這一次之后,接連幾天不理我,不跟我說一句話。
我無意間傷害了父親
一天傍晚,有一個外地的陌生姑娘來到我家中,她自稱是位文學青年,讀過我的幾篇作品,希望能同我談談。
我帶她來到了辦公室。她很漂亮。身材很美,又高,又窈窕。一張白凈的鵝蛋形的臉,容貌端莊嫻雅。眼睛挺大,閃著充滿想象的光彩。剪得整齊的烏黑的短發,襯托著她那張動人的臉,像荷葉襯托著荷花。她穿一件五彩繽紛的花外衣,只有三顆扣子,好像是骨質的,月牙形,非常別致,半敞的衣襟露出里面深紅色的毛衣。褲線褲腳帶有古銅色鑲邊的牛仔褲,奶黃色的坡底高跟鞋。她端坐在沙發上,修長的雙臂微向前探,雙手習慣性地攬住兩膝。她從頭到腳煥發著浪漫氣質,舉止文靜而有修養。
我沏了一杯茶端給她。她接過去,看了一眼,欠身輕輕放在桌上,說:“我不喝綠茶。我從小就是喝花茶的?!蔽艺f:“請便?!睂⒁巫影岬剿睂γ?,瞧著她問:“你想和我談些什么呢?”
她嫵媚地一笑:“當然是談文學啦……不過,也希望不僅僅限于文學?!?/p>
我說:“那么就請談吧!不過,我也許會令你失望,我不是個理想的交談者。”
兒子有些發高燒。走出家門時妻正在給兒子灌藥,而父親在給我洗衣服。我盡量排除思路上的干擾,集中精力。我想她一定會首先向我提出什么問題。但她沒有,她用悅耳的音調向我講述起自己來。
她說她離開家已經一個多月了。從南到北,旅游了不少大城市,拜訪過許多頗有名氣的青年作家。接著,便依次向我說出他們的名字,有的是我認識的,有的是我沒見過面的。還說她崇拜某某及其作品,難以忍受某某及其作品,欣賞某某的作品但不喜歡作者本人。她很坦率。我愿意同坦率的人交談。我問:“你此行是出差嗎?”
“噢不,”她搖搖頭,又是那么博人好感地一笑,“就是為了玩,散散心?!?/p>
“你的單位竟會給你這么長一段假?”
“我現在不受任何單位管束,自由公民!”
“你是個待業青年?”
“我想有工作時便可以有種工作,膩煩了就當自由公民?!?/p>
我迷惑不解地望著她。她攬住兩膝的雙手放開了,身體舒展地靠在沙發上,目光迅速地在我的辦公室內環視一番,說:“你的辦公室可以容得下五對人跳舞?!?/p>
我說:“我不會跳舞。大概是可以的?!边@時輪到她迷惑不解了,她懷疑地盯著我,要看出我說的是不是真話。我慚愧地笑笑。
她的目光移開了,落在寫字臺上,又問:“自由市場上買的吧?”
我點點頭:“是的?!?/p>
“樣式太老。不,是太俗氣,但便宜?!彼哪抗庥侄⒃诹宋夷樕?,那模樣仿佛我對她承認了我是一個下流坯子似的。
我說:“請接著談下去吧,你剛才談到自己的話還使我有些不明白。”
“是嗎?”懷疑的神態,懷疑的口吻。接著,她輕輕嘆了口氣,平平淡淡地說:“報考過電影學院、音樂學院,都沒考上。在外貿局工作了三個月,在旅游局工作了半年,這兩個單位都沒能更長久些地吸引住我。在省圖書館混了一年,因為那兒有書,才拴住我一年??磿部茨仧┝耍谑蔷娃o職了……回去以后,也許會到省電視臺,看我那時心情好不好,樂不樂意……”
我終于明白,她是來自另一個天地的?!澳愠鰜磉@么長時間,父母放心嗎?”
“他們也沒什么不放心的。每座城市都有父親當年的老戰友?;蛘咦∷麄兗抑校蛘咦「呒壻e館……”
我覺得沒有必要再問什么了,期待著她說。
她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口:“你一定無法理解我……小時候,我和姐姐覺得世上任何好吃的東西我們都吃過了,我們就將糖和鹽拌在一起,再澆點辣椒油……現在,我的心境就跟小時候似的,我覺得我丟了。我覺得我對什么都膩煩了,對生活失去了熱情,就好像我小時候對食物失去了味覺一樣……”我依舊望著她那張漂亮的臉,心中對她產生了一種同情,類似對一只將要溺死在蜜中的小昆蟲的同情。她見我在很認真地聽,便繼續說下去:“本想離開家散散心,但結果心境反而愈來愈不好。每座城市都到處是人、人、人,愚昧的、沒文化的、渾渾噩噩的人,許許多多的人,每天都在談論房子問題、待業問題……”
我平靜地問:“你無法忍受這樣一些人嗎?”
“難道你能夠忍受這樣一些人嗎?”她端正了身子,目光又盯在我臉上,顯出一種對我的麻木不仁開始感到失望的表情。我沒有立即回答她。我又想起了我躲在木楞堆之間痛哭過一場的那個雨夜,也想起了我和父親為了妹妹早日分配工作給街道主任拉煤的那個雨夜。小雨,大雨,都是下雨的夜,為什么保留在我記憶中的都是雨夜呢?我畢竟從我生活中的兩個雨夜度過來了。我畢竟扯著父親的破衣襟,扯著一個沒有受過文化教育的、頭腦中有著狹隘的農民意識的父親的破衣襟,一步步從生活中走過來了,一歲歲長大了……
“古老的國家,古老的民族,生活在這么一種氛圍中,每個人都將要窒息而死……”那姑娘的悅耳的聲音,使我的注意力不能從她身上過久地分散。
我要求說:“讓我們談談文學吧!”
“文學?”她嘴角浮現一絲嘲諷,大聲說,“中國目前不可能有文學!中國的實際問題,就在于人口眾多。如果減少三分之二,一切都會變個樣子!”
我冷冷地回答她:“好主意!減少的當然應該是那些愚昧的,沒文化的,渾渾噩噩的,每天都在談論房子問題和待業問題的人。”我情緒的變化并沒有引起她的注意。
她皺起眉頭,用一種憂國憂民的語調說:“就在今天,就在你們北影廠門口,我看到一個白胡子老頭,抱著一個傻乎乎的孩子,在圍觀一輛國外小汽車。我心里真是悲哀極了!我要寫一篇心理小說,將我內心這種悲哀表述出來!這就是我們的人民,我作為一個中國人真感到羞恥!”她那樣子悲哀得快要哭了?;蛘哒f,她是要將我感動哭了。
然而我并沒有受到絲毫感動。我已不再像從前那么易于動感情了。我在想,她那顆心一定很渺小,因此也只能產生這么一點渺小的悲哀。我已經不再同情她。我告訴她,那白胡子老頭,肯定就是我的父親,而抱在他懷中那傻乎乎的孩子,是我的兒子。
“是你……父親?”她的臉微微紅了,顯出動人的窘態,訥訥地說,“請原諒!我還以為你是……”
“這不值得請求原諒!因而我也不想對你表示原諒!我并不想否認,我的父親沒有文化,他在掃盲時所認識的字,絕不會比你這件花外衣上的花朵多。他還很愚昧。由于他的愚昧,由于他的農民意識的狹隘,給我們的家庭造成了重大的不幸。因為他不相信醫生的話而相信算命先生的話,我的姐姐夭折了!我的哥哥,因為他鄙薄文化而崇尚力氣,瘋了!我原諒了他,卻不能忘記這些。我要比你更加憎恨愚昧!我要比你更加明白文化對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意味著什么!我詛咒造成愚昧和沒有文化的落后狀況的一切因素!”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的聲音很高,我內心很激動。我仿佛不是在對我面前的這位姑娘說話,而是在對眾多的各種各樣的人說話。
我還想對她說,她可以對我們的人民沒有感情,她也盡可以像她讀過的小說中那些西方的貴夫人一樣,對他們的愚昧和沒有文化表示出一點高貴的憐憫,這無疑會使像她這樣的姑娘更增添動人的魅力。但她沒有權利瞧不起他們!沒有權利輕蔑他們!因為正是他們,這在歷史進程中享受不到文化教育而在創造著文明的千千萬萬,如同水層巖一樣,一層一層地積壓著,凝固著,堅實地奠定了我們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而我們中華民族正在振興的一切事業,還在靠他們的力氣和汗水實現著!愚昧和沒有文化不是他們的罪過,是歷史的罪過!是我們每一個對振興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缺乏熱情、缺乏責任感的人的慚愧!我還想對她說,至于她,不過是我們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一小片水分充足的沃壤之中的一朵小花而已。美麗,嬌弱,但沒有芬芳。因為她不是樹木,所以她那短細的根須是觸及不到水層巖層的,她所蔑視的正是她所賴以存在的。她漠視甚至嘲諷他們的最現實的煩惱,但她那種因沒有什么值得憂郁的事才產生的憂郁,那種一顆空泛的心靈內的微妙而典雅的悲哀,與他們可能經歷過的悲哀相比,其實質是不值論道的。我什么也不想對她說了……
我又想到了發燒的兒子。我認為我應該回到兒子身邊去了?!胺浅1福也荒茉倥隳憬徽勏氯チ?!”我走到辦公室門前,推開了門。門外,站著我的父親,呆呆的,一動不動的,像根木樁似的。一手拎著水壺,一手拿著一瓶墨水。他是給我們送開水來的。他分明是聽到了我方才大聲說的某些話。那姑娘走下樓梯時,還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這樣對待她,肯定是她絕沒想到的。
父親一聲不響,放下水壺,默默走向他睡的那張鋼絲床。
一直到熄燈,我和父親彼此沒說一句話。我靜靜地躺著,無法入睡。我知道父親也是在靜靜地躺著,沒睡。
我真想翻身下床,走到父親身邊,跪下去,將頭伏在父親胸上,對他說:“爸爸,原諒我那番話又無意中傷害了你,原諒我,爸爸……”
隔了一天,我從朋友家很晚才回來,一進家門,妻便告訴我,父親走了。
“走了?上哪兒去了?”
“回哈爾濱了!”
“你……你為什么不攔他?!”
“我攔不住。”
病剛好的兒子在哭叫:“爺爺,我要爺爺!我要找爺爺嘛!”
我問:“父親臨走說了什么沒有?”
妻回答:“什么也沒說?!蔽乙晦D身就從家中沖了出來。
我趕到火車站,匆匆買了一張站臺票。我跑到站臺上時,開往哈爾濱的列車剛剛開動。我跟著列車奔跑,想大喊:“爸爸!”卻沒喊出來。
列車開出了站臺。
送行者紛紛離去了。只有我一個人還孤零零地佇立在站臺上。望著遠處的鐵路信號燈,我在心中默默地說:“爸爸,爸爸,我愛你!我永遠不忘我是你的兒子,永遠不恥于是你的兒子!爸爸,爸爸,我一定要把你再接到北京來!”遠處的鐵路信號燈,由紅變綠了……
(責任編輯/王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