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雷海宗是我國世界史學科的主要奠基人,與梁啟超、蔣廷黻、鄭天挺并稱“南開史學四大家”。他四十年治史不輟,鑄成貫通古今、中西兼修、自成體系的史學風格;他虛懷若谷、任勞任怨、因材施教,為清華史學和南開史學的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世人將其名字聯成的“聲音如雷、學問似海、史學之宗”的美譽,他當之無愧。他的學識、人品和學術貢獻的背后,無不體現著他的真性情。然而,這種真性情也給他的人生帶來了暴風驟雨。
1902年,雷海宗出生在河北省永清縣一個書香世家。父親雷鳴夏是當地基督教中華圣公會牧師。雷海宗自幼勤奮好學,在舊學和新學兩方面都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他于1917年入北京崇德中學,1919年轉入清華學堂高等科學習。1922年從清華畢業后,雷海宗獲得了公費留美資格,到芝加哥大學主修歷史學,副科學習哲學。
兩手空空就能授課
1927年雷海宗留學歸國后,先后任南京中央大學史學系教授、系主任,金陵女子大學歷史系教授和中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1931年任武漢大學史學系和哲學教育系教授;1932年后任清華大學和西南聯合大學歷史系教授、歷史系主任和文學院代理院長。
無論在清華大學,還是在西南聯大,雷海宗的歷史教學都非常出色。當時全校性的公共必修課《中國通史》分為甲乙兩組,為歷史系專業學生講授的列為甲組,由錢穆、吳晗兩位老師先后主講,而為非歷史系學生授課的則屬于乙組,由雷海宗主講。
雷海宗是少數能夠擔任《世界通史》《中國通史》兩門大課的教授之一,歷史類課程的任何一位教授請假,作為系主任的雷海宗都可以臨時代課,其效果同樣令學生滿意甚至驚喜。
雷海宗從來不計較甲組還是乙組,他堅持把自己的課講好。他聲音洪亮,講課極有條理,深入淺出,生動活潑。每節課他都計時精確,下課時恰好講完一個題目,下節課再講新的,前后銜接自如。
聽過他課的學生都能描述出他講課的情形,美國史專家楊生茂十分佩服他們這位老師的授課藝術:“一登上講臺,輒口若懸河,從其龐大的知識寶庫中掏出的粒粒珠璣連串閃耀,令聽眾感到內容全面系統,且字斟句酌,無虛言冗語,邏輯性極強。每堂課自成段落,最后畫龍點睛,有條不紊,益顯其駕馭淵博知識的功力和才識?!?/p>
雷海宗的記憶力超強,上課從不帶講義,都是兩手空空來到教室就開講。學生們認為聽雷海宗講課是一種“精神上的享受”,而且將課堂筆記稍加整理潤色即是一篇首尾兼顧、內容充實且自成體系的文章。
雷海宗講課有個習慣,每回都要先問學生:“我上次講到哪里了?”經學生提醒后,他便滔滔不絕地接著講下去。抗戰時期,西南聯大于漫天戰火中,不廢弦歌誦讀之聲。當時,日軍飛機常常光顧昆明,投擲炸彈。每當空襲來臨,昆明人包括聯大師生就出城到郊外山谷中躲避,謂之“跑警報”。有一回,雷海宗又如是而問。班里有個女同學,上課筆記甚詳,她打開筆記,看了看說,您上次最后一句說“日機已至,我們跑警報吧”。這種艱苦中的樂觀和幽默,給了學子不少信心和力量。
所以,盡管雷海宗在乙組,而選他課的人極多,課堂總是擠得滿滿的,其中還有不少慕名而來的旁聽者。著名世界史學家吳于廑當時已是南開大學的研究生了,但他仍然愿意做雷海宗的旁聽生。
抗日戰爭后期,中國大后方的教授們生活條件非常艱苦,美國有關方面曾邀請雷海宗等一批名教授赴美講學,以促進中美之間的文化交流,改善他們的生活與工作條件。但雷海宗婉言謝絕了這個機會,決心與全國軍民一同抗戰到底。
他人口中“最好的老師”
雷海宗教過的學生不僅折服于他講課的魅力與風格,對他的人品也都稱贊有加。因為雷海宗對學生格外關心,不僅關心他們的學習,也關心他們的生活。
1932年,清華大學歷史系學生許亞芬第一次見到雷海宗時,看到他留著平頭,身穿一件褪色的舊藍布長衫,腳著一雙尖口布鞋。盡管知道他在國外留過學,許亞芬還是覺得雷海宗不但毫不洋氣,反倒更像一位鄉村私塾老師。但是,隨著上雷海宗的課越來越多,她對他的敬佩和景仰與日俱增。
當時,雷海宗和幾位清華教授對指定課外參考書要求非常嚴格,考試題目也涉及參考書內容,而圖書館所備的參考書不論有多少本,總是供不應求。男同學宿舍離圖書館近,他們總是捷足先登,他們人數多,還相互支援。實在沒辦法了,一天,許亞芬和一位女同學突然想到干脆直接去教授家借書。
雷海宗家離女生宿舍很近,許亞芬她們趕到雷海宗家里借參考書,他不但慷慨借書,還讓愛人端出茶點招待她們。后來,許亞芬她們不僅常去借書,有了問題也到雷海宗家去請教。雷海宗總是親切接待,輕言細語,說古道今,娓娓而談。每一次同雷海宗交談,許亞芬都有茅塞頓開之感。有時不知不覺到了飯時,雷師母已悄悄做好了飯。
1934年許亞芬從清華大學畢業后,去青島市立女子中學任專職歷史教師。一年后,許亞芬聽說美國有一所歷史悠久的史密斯學院,是專為女子設立的高等學府,每年要頒發五名外國女畢業生的研究獎金。許亞芬去信申請,對方回信說除了要求寄去中學、大學的成績單外,還需要大學主修課程的老師寫推薦信。于是,許亞芬立即給雷海宗寫信求助,他很快回信答應幫忙,并且直接把自己的推薦信寄到了史密斯學院。幾個月后,許亞芬收到了該學院的通知,獲得了獎學金,順利實現了出國留學的愿望。
1941年正在西南聯大任歷史系助教的何炳棣,也是雷海宗的學生。對于雷海宗的品格,他深有體會,他說雷先生最令他敬仰的是他過人的“容忍”,而這種容忍是深植于一己學術和道義方面的自信。他一直認為雷海宗是真正兼具基督教和儒家品德的學人,律己極嚴,終身踐行先人后己的原則。而且有時他對人的感情和關切也不外露。
這年冬天,何炳棣因申請留學失敗,很是沮喪。一天,雷海宗在聯大圍墻外,非常平靜地對何炳棣說:“千萬不要誤會我的意思,從公從私的立場我覺得不能不問一問你,是否愿意去旁的學校做講師或副教授?不幸的是聯大教西洋史的教授相當多,你雖有教西洋通史的能力,因為未曾留學,輪不上你教。如果旁處有機會教西洋史,你是否考慮?”何炳棣很堅定地回答,他不在乎名義和待遇,在這里師友相處融洽,學術空氣和圖書設備還比較好,無意他就。雷海宗這才說出心里話:“你這樣決定,我很高興,不過因為職責所在我不得不問你一問?!崩缀W诘年P心讓何炳棣心頭熱乎乎的。后來有一件事,更令何炳棣敬佩不已。三個月后,何炳棣回老家浙江金華,在浙贛鐵路上遇見了一位回福建奔喪的學長,他告訴何炳棣,他的路費大部分都是雷海宗老師資助的。
1946年6月,西南聯大復員北上,雷海宗一家由昆明乘飛機到達重慶。當時,重慶到北平的飛機周期很長,而且要按抵達重慶的日期排隊。雷海宗一家在重慶等了一個多月,等輪到他們時,直達北平的飛機竟然停航了,他們只得改乘去南京的飛機。到達南京后,京浦路還沒有恢復通車,要從上海乘海輪到塘沽,再轉乘火車去北平。但去塘沽的船何日起航,卻一直杳無音信。他們在南京住了兩個多星期后,乘京滬路火車去了上海,再等海輪北上。
在上海又住了兩個多星期后,他們才買到去塘沽的輪船票。當時從上海去北方的同學有三四百人之多,都要乘這艘去塘沽的海輪。這些同學本來是由一位教授帶隊的,這位教授看這么多學生需要照顧,覺著有困難,打退堂鼓了。臨開船時,他忽然對雷海宗說:“雷先生,我去不了了,由你帶隊吧?!崩缀W谙氲綆装倜瑢W不能無人照管,就義無反顧承擔起了照顧這幾百名學生的重任。
海輪在行駛途中遭遇了大風浪,幾乎沉沒。面對如此險境,雷海宗毫不畏懼,組織同學分隊、分組管理,搞得井井有條,總算渡過了難關。海輪抵達塘沽后,他又組織這些學生坐上火車去北平。火車抵達北平站時已是夜里12點,雷海宗讓家人先回去,他留在車站,把每一個學生的行李去處都安排妥當,他才回家,此時已是凌晨3點多了。
1946年下半年,清華大學在北平復校。雷海宗很關心國內外形勢和政局的發展,撰寫了大量時論性文章。到1948年下半年,全國解放的形勢日益明朗。有關當局為他提供機票,動員雷海宗“南飛”,被雷海宗拒絕了。他毅然決定留在清華園,迎接解放。
1947年由燕京大學轉學到清華大學的齊世榮,插班入歷史系三年級,跟隨雷海宗學歷史。雷海宗給齊世榮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對學生很親切,沒有架子。齊世榮讀大四時,生活比較困難。一次下課后,雷海宗對齊世榮說,有一個從美國來的研究生,學中國近代史,想寫關于梁啟超的論文,他的中文程度還需要提高,你可以去給他補習中文,借機會練練英文,并增加點收入。齊世榮聽后十分感動,也不知道老師是如何了解到他生活困難的。齊世榮有點擔心自己講解不好梁啟超的文章,雷海宗鼓勵他說:“不要緊,你去試試吧,有困難再找我?!本瓦@樣,齊世榮教了這個研究生幾個月的中文,解決了部分生活困難。
1952年,隨著高校院系調整,雷海宗被從清華大學調到天津南開大學,這多少有發配的感覺,可是雷海宗卻樂觀以對,他笑著說:“二十五年前回國時,南開曾向我發過聘書,當時未能成行,而現在終于要去了,看來晚年將在南開度過了?!?/p>
南開的氛圍是相對寬松的,雷海宗在此獲得了較多的心靈安慰,他開始在教學及學科建設上發揮引領和示范作用。雷海宗到了南開以后,擔任世界史教研室主任,主持世界史學科建設,講授世界上古史、世界近代史、物質文明史等課程。最初,歷史系有位同事教課不受同學的歡迎,無法教下去。當時雷海宗的課時數已排滿,但他仍然接下了那位同事的課。這位同事隨班聽課,他還得盡量不讓他有絲毫難堪。這位同事聽課后,對雷海宗大為感佩。后來,在一些場合,他發言時總是說“雷海宗是我最好的老師”。
即便是后來雷海宗患了重病,有人請他幫忙時,他也是不顧病體,熱情幫助。一個冬天的晚間,南開大學外語系一位教授因教學需要,來他家中咨詢西王母的來歷,雷海宗不顧虛弱的病體,滔滔不絕地將西王母的來龍去脈講到深夜,直到對方完全了解。
因言遇禍
在南開大學,性情簡單的雷海宗,只希望能將精力全部用于學術科研活動,其他一無所求。然而現實卻給他狠狠上了一課。
1957年整風運動開始后,雷海宗和全國絕大多數高級知識分子一樣,心情振奮,知無不言。在天津召開的一次會上,不諳政治風氣的雷海宗,還是按照自己的學術研究內容來發表意見,比較系統地闡述了他對社會主義國家特別是蘇聯社會科學研究的看法。
雷海宗認為,對馬克思和恩格斯樹立的新的社會科學的看法,大家在理論上是一致的,承認馬列主義應該發展,可是實際上是停止了發展,還停留在恩格斯去世時的1895年。1895年以后,列寧、斯大林在個別問題上有新的提法,但他們主要談當前革命問題。從了解整理幾千年來人類歷史經驗,建立新的社會科學來說,基本上停留在1895年,教條主義者就是這樣。馬克思、恩格斯生平也是經常修改他們的學說,他們注意到當時每一個社會科學部門的發展情況,掌握社會科學研究的材料和成果。可是以后人們就以為他們已解決了一切問題,社會科學不能再發展了。事實上并不如此,1895年以后社會科學上新材料很多,對舊材料有很多新的認識。我們今天的任務,就是要把1895年到今天六十二年的課補上。
但他的講話不久便被人誤解,變成了“承認馬克思主義應該發展,可是實際上是停止了發展,還停留在恩格斯死時1895年的地方”。很快,報刊即開始了對雷海宗觀點的批判。
當年6月,雷海宗在天津史學會講演“關于世界史的分期問題”時,依然繼續按照他的學術研究內容,提出了人類社會形態發展中奴隸社會與封建社會差別不大的觀點,這又被認為是對馬克思主義五種社會形態經典理論的“修正”。1957年夏,在天津科協舉行的反右派大會上,雷海宗遭到點名批判并被劃為“右派”分子,還有幾個人一起受到牽連。同時,雷海宗受到降職降薪處分,由二級教授降為五級,工資也降了一百多元。
這樣的處罰對于單純的雷海宗來說,打擊實在太大了。雷海宗回到家時,彎著腰十分沉痛地對妻子說“對不起你”。第二天,他忽然大量便血。此后,雷海宗與夫人“終日默默相對,食不甘味,寢不安眠”,他的健康狀況急轉直下。不過妻子張景茀的陪伴還是給了他很大安慰。有人送來了從香港寄來的餅干,病中的雷海宗一塊也不肯吃,全都留給妻子;有電影票、戲票,他總是催妻子去看,并說“你能出去散散心,我就高興了”;妻子在廚房做飯,他搬個小凳子坐在旁邊,說“我不能幫你做,只好陪陪你”;妻子外出回來稍晚,他就在校門內踱來踱去,直到她回來……
此后,雷海宗的教學活動也被勒令停止,但對自己專業熱愛執著的他,并沒有放棄專業學習和學術研究。當時歷史系全體教師奉命突擊編寫一套內容為亞非拉各國歷史的書,書稿雖按期完成,但其中錯誤疏漏特別多。此時的歷史系已經無人可用,就分配由雷海宗來對該書進行校對。彼時的雷海宗不僅沒有資格參編,更不能在書中署名。但他忍著病痛,每天在圖書館里查對英文資料、修補文稿疏漏,為這兩本書的出版付出了艱辛的勞動。其間,雷海宗還翻譯了斯賓格勒的名著《西方的沒落》的重要章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幾個月,他還委托助教從圖書館借出全套《諸子集成》。此時,他仍然沒有放棄自己的學術研究。
重上講臺
1961年末,雷海宗被摘掉了“右派”的帽子。次年初,戴著“摘帽右派”帽子的他毅然坐著三輪車來到教室,拖著沉重的步伐重上講臺,講授外國史學名著選讀、外國史學史兩門課程。其中,外國史學史是一門新課,以前各大學歷史系都未曾開設過,北大的這門課是由幾個教授聯合開的,而南開只有雷海宗一人講授。此時他患上慢性腎炎已三年多了,嚴重貧血,血色素只有四克,全身浮腫,步履艱難。在學生眼里,他雖衰弱不堪,但又極其特別。當時聽講的肖黎回憶:
上課鈴響后,只見一位小老頭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地挪動著雙腿,吃力地坐到講臺后的一把椅子上??粗峭纯嗟臉幼樱也挥X生出幾分惻隱之心。在那一瞬間,階級斗爭的觀念就像是斷了線的風箏,無影無蹤。此刻,教室里異常安靜。
突然,洪鐘般的聲音響起,只見他腰板直了,精神也振作起來了,與他剛進教室時簡直判若兩人……他講課很有意思。助手替他在黑板上寫字,有中文、英文,也有希臘文。他端坐在椅子上。每當助手寫完后,他頭也不回,把拐杖往后一甩,有時打在黑板上,然后大聲地念著,像朗誦一樣,那渾厚的男中音依然那么好聽。
每次課后,大概興奮期已過,雷先生顯得非常疲勞。在助手的攙扶下,他拄著拐杖艱難地、默默地走出教室。教室里十分安靜、冷漠,既無喝彩聲,也無掌聲,只有拐杖聲不斷地敲打著我們的心靈。
然而,學生們也不敢與他接近,一些“左派”在他每次課后還要再安排“消毒課”。在肖黎的筆下,雷海宗的最后一課也顯得格外孤獨:
最難忘的是雷先生的最后一課。他大概也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課,猶如回光返照,他一直處于亢奮之中,情緒十分激昂,聲音更加洪亮……
1962年12月25日,雷海宗這位博古通今、學貫中西的史學大師因尿毒癥及心力衰竭,醫治無效,在天津與世長辭,年僅六十歲。
(責任編輯/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