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作者徐泓,從小在燕園(原燕京大學校園,今北京大學校園)長大,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做過記者,后任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其父徐獻瑜是我國著名的計算數學專家,1938年獲華盛頓大學博士學位后回國,歷任燕京大學教授、數學系主任,北京大學教授,中國科學院計算中心研究員。
陸志韋(1894—1970),浙江省吳興縣人,語言學家、心理學家、教育家、詩人。1936年,陸志韋任燕京大學校長;1941年冬,因支持學生抗日活動被日軍逮捕入獄;1947年重任燕大校長。新中國成立后,陸志韋再度擔任燕大校長,而且是由毛澤東簽發委任狀的唯一一位大學校長。
一
陸志韋先生是北京大學燕東園資格最老的住戶,前后住了近二十年。20世紀30年代,他住在橋西三十七號;20世紀40年代,他住在橋東二十七號。
燕東園始建于1927年,1930年大局成型。從那時至1952年7月全國高校院系調整,它一直是燕京大學中外籍教授、副教授及高層管理人員的住宅區。1945年9月燕京大學復校后,我的父親徐獻瑜擔任數學系主任。1946年11月,我家搬至燕東園四十號,與陸志韋先生成為鄰居。
陸先生家所在的燕東園橋東二十七號是一座兩層磚木結構小樓,據說是典型的南洋風格。每層有二百平方米左右,處處不講對稱,南窗大,東西窗小。小樓東部呈曲尺形,西北部還凸出一個小側樓,在南洋稱為“班閣樓”,英文說法是Bangolor(單棟別墅)。
我只記得陸先生家的大陽臺,還有陽臺前的大草坪,那可能是燕東園諸家院子里面積最大的草坪。陸伯母請園子里的孩子們到她家吃冰激凌,就設席在陽臺與草坪上。冰淇淋從一個圓木桶里用裝在桶面上的手柄舀出來。陸伯母挖出一球一球的,放在我們各自的小碗中。手舀冰淇淋當時很時興,我還去燕東園、燕南園其他人家里吃過,但記憶中味道最好、請客場面最大的,還是陸伯伯、陸伯母家。
陸志韋先生生于1894年,比我父親年長十六歲,他倆是湖州同鄉,都畢業于東吳大學,還有一個共同的嗜好:下圍棋。因此,橋東橋西,兩人經常相約手談,切磋“黑白之道”。他們還有另一位棋友,下圍棋的癮更大,那就是住在燕東園西門外蔣家胡同二號院的歷史系教授鄧之誠先生。據燕大學生回憶:一次,歷史系全體同學在鄧之誠教授家聚會。突然,陸志韋先生來了。大家都知道陸先生喜歡下圍棋,棋藝也很高超,學生們就在這邊包餃子,陸志韋和鄧之誠在那邊下圍棋,愉快地度過了一個下午。
陸志韋住橋西三十七號時,與三十六號宗教學家趙紫宸為鄰。兩家關系非常要好。當時園中各家之間以松墻相隔,陸、趙兩家的松墻上留有一個小口相通,可以更方便地往來。趙紫宸先生有三子一女,女兒即著名翻譯家、比較文學研究學者趙蘿蕤。她的弟弟趙景倫在八十五歲高齡時,寫下了兩篇回憶文章,多處談到陸志韋一家人:
陸太太劉文瑞,陸先生叫她Mary。五個孩子:卓如(Daniel,綽號“大?!保?、卓明(陸太太叫他“萌萌”:明明的變音)、卓元(陸太太叫他“餒餒”:元元的變音)、瑤海和瑤華。卓明琴彈得不錯,曾在姊妹樓表演,彈德彪西的月光,我給他鼓掌,聽眾為之側目。
陸先生是心理學家,常拿一套一套的問題來測驗我們這些鄰居孩子,獎賞是郵票。他是集郵大家,把重套的郵票作為獎品,送給接受測驗的孩子們。陸先生喜歡集郵也被燕大的學生們知曉,他曾托學生搜集一些晉察冀、陜甘寧邊區發行的郵票,當收到這些平時不易見到的郵票時,便如獲至寶,十分高興。
陸先生是樂天派,嘴里常常哼著曲調。他和胡經甫先生(昆蟲學家)、趙紫宸先生是牌友,晚飯后,幾人常作四圈的“竹城之戰”。燕大校友回憶這些先生時說:那些老學究都是牌王。打牌包括麻將、橋牌,還有撲克?;右卜?,比如麻將,一條龍、門前清,玩的都是新章。教授們經常晚飯后在陸志韋、趙紫宸、胡經甫三家開打。橋牌常是以陸志韋家為中心。
1945級哲學系學生陳熙橡回憶:每個禮拜總得有一兩晚在陸家打橋牌,牌手有梅貽寶先生、梅太太、金城銀行的汪經理、林啟武先生、廖泰初先生和外文系的吳興華。梅貽寶是梅貽琦的弟弟,被稱為“小梅校長”,抗戰勝利復校后任燕大文學院院長。林、廖、吳三位是燕京大學教師。陳熙橡還披露了燕大教職員橋牌隊八人四組的陣容:梅氏夫婦一對,林啟武、廖泰初一對,汪經理、吳興華一對,他和陸校長一對。陳熙橡說,我們常與清華和北大的教職員隊三角比賽。記得有一次進城到北大教授錢思亮先生家里比賽,大伙兒坐學校那輛黑色大房車,臨起程時,陸先生對我說:“我帶有好東西,今天一定贏。”什么東西呢?陸先生未說。到比賽展開后,陸先生拿出一罐新開的“加力”煙,真是戰意為之一隆,結果當然勝利。
那么,這位陳熙橡何許人也?
1941年燕京大學秋季學期開學,一年級學生按照校規不分系科先上通識課,課程之一是國文作文課,幾百名新生用文言文寫作同一個題目“自述”。老師們看完卷子,把好的送給陸志韋評閱。陸先生選出兩篇,評說:李中以肉勝,陳熙橡以骨勝。
“以肉勝”的李中,是經濟系的新生,后來改名為“李慎之”,20世紀90年代曾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兼美國所所長。“以骨勝”的就是陳熙橡,他是哲學系的新生。抗戰勝利后,他再度考進燕大,投張東蓀先生(哲學系教授)門下讀研究生,兼做助教。
二
作為燕大的校長,陸志韋先生對學生進步運動總是支持的。趙景倫的文章寫道:
太平洋戰爭爆發,他跟我父親趙紫宸一道,坐過日本人的牢。后來,他當了燕京大學校長。1947年“反饑餓,反內戰,反迫害”運動,學生上街游行,他為學生們的安全操心。當時我是經濟系助教,也參加了學生隊伍。陸先生派林啟武老師跟隨學生上街,生怕出事。國民黨特務到燕京抓人,他想方設法保護學生。
1948年11月底,平津戰役開始。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12月13日,北平西郊已炮聲隆隆,燕京大學宣布停課,提前放寒假。為防止敗退的國民黨散兵進校搶劫破壞,學校大門緊閉,全校學生按系組成護校隊,在校內日夜巡邏。燕東園地處校外,位于燕園與清華園之間的成府一帶,雖有虎皮墻圍住,但終究四周民居散落,胡同與道路交叉,安全度很低,一些人家開始各處尋找避難場所。我父親把母親、我和不滿半歲的妹妹送到了城里的六姑家,只他自己和大師傅張貴留守。
父親講過那幾天的情景,他說形勢不明,確實有些緊張。橋下的大溝里夜間有人流、車隊過往的聲音,不知是哪一路的隊伍。白天常常有槍炮聲。一打炮,張貴害怕,就喊:徐先生,鉆桌子底下去!等炮聲完全停了,他們再從飯桌底下鉆出來。我們好奇地問父親:那你都干什么呢?父親說,下圍棋,或者陸志韋先生過來,我和他對弈,或者我自己打譜。
12月15日,北平郊區戰火蔓延,槍炮聲更加雜亂緊急。清華園內的國民黨軍隊及炮兵于凌晨悄然撤去。下午,解放軍一部開進成府、海淀一帶。12月16日清晨,燕大西校門內張貼出以十三兵團政治部主任劉道生署名的安民布告,特別寫明為了保持正常的教學工作,任何軍人不得進入校園。當天下午,陸志韋先生召開全校教職工會議,告訴大家:我們已經解放了。他還說:這是個偉大的變革,是比中國歷史上任何一次改朝換代或者革命都要偉大的變革。
燕大歷史系學生夏自強,當時已加入中共地下黨,他回憶:北平西郊處于戰爭前沿,為了保護好學校,地下黨組織和校行政一起,組織師生開展護校活動,我經??吹疥懼卷f先生在指揮部的身影。12月16日燕園解放了,他和師生一起歡欣鼓舞。1949年2月3日解放軍入城式以及10月1日開國大典,燕大師生都是凌晨三四點鐘起床,到清華園火車站乘車進城,進行宣傳和慶?;顒?,我也看到他冒著嚴寒在車站歡送燕京的隊伍。
一個新世界就在眼前。1949年至1951年間的燕京大學,處在極其微妙又急劇變化的歷史時刻。
1948年底,在燕京的外籍教授和職員還有三十余人。他們是走還是留,始終在徘徊中。陸志韋先生在當時政策允許的情況下,盡量為外籍教師提供方便。他應他們的要求,征得了北平軍管會的同意,臨時組裝了一套發報機,按國際業余無線電愛好者的頻率,向美國呼叫。美國業余無線電愛好者收到燕大的電報,按收錄的名單,把這些人安全無恙的消息轉給他們的家屬。對于回國的外籍教師,陸志韋先生讓他們帶走全部財產,并幫助他們辦簽證、買機票,派車送他們到機場。
1950年10月,中國人民志愿軍赴朝作戰。中美兩國兵戎相見,燕京外籍教師的命運急轉直下。12月19日,中共中央發布了《中央對教會學校外籍教職員處理辦法的指示》,根據文件精神,燕京大學的外籍教師必須全部走人。
老住戶搬走之際,還有新住戶搬進來。1949年夏天,我家正對面的橋東三十號搬進了一家會講廣東話的新鄰居。當他家的窗口飄出小提琴和鋼琴的美妙旋律時,消息不脛而走,原來著名小提琴家、作曲家馬思聰先生和他的夫人、鋼琴家王慕理女士帶著二女一子,搬進了燕東園。
燕東園里有鋼琴的人家很多。從海外歸來的燕京教授們,大多具有較高的西方古典音樂修養,并惠及子女教育,陸志韋先生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幾個孩子都自幼學習鋼琴,其中二兒子陸卓明琴技最高,并且承繼了父親對古典音樂的鑒賞能力。陸志韋先生還收了趙紫宸先生的女兒趙蘿蕤為干女兒,趙蘿蕤也自幼學習鋼琴,十六歲考上燕大英國文學系,同時輔修音樂。
有以上背景,就不難理解為什么陸志韋先生盛情邀請馬思聰先生到燕京大學任教了。1949年4月,馬思聰先生與一批愛國人士,從香港回到北平。陸志韋先生抓住時機,把他拉到燕園,向他提供了優厚的住房與薪水待遇,要求是“每個月在貝公樓禮堂開一次演奏會”。
馬思聰住進燕東園的第二年,即1950年4月,就創作出膾炙人口的《中國少年兒童隊隊歌》。燕東園二十一號與三十號同在橋東,兩家院子之間只隔一條小馬路。住在二十一號的林朱,是林啟武先生的大女兒,當時十二歲左右。馬思聰幾次叫她到家里試唱這首歌曲,至今她仍然能脫口唱出。由郭沫若作詞、馬思聰作曲的這首歌曲,被定為中國少年兒童隊隊歌,1953年中國少年兒童隊更名為中國少年先鋒隊,于是這首歌同步更名為《中國少年先鋒隊隊歌》,嘹亮高亢的旋律,響徹20世紀五六十年代。
三
據陸志韋先生的二兒子陸卓明回憶,1948年春天,胡適夫婦和一位美國老者曾經來到他家:
父親當然知道胡適先生的來意,未等他開口,就吩咐我帶領胡伯伯去游燕園。胡先生忙說:燕園早就游夠了。你帶他(指美國老人)去吧。我帶美國人在校園里慢慢走了一圈,回到燕東園時,胡適夫婦已在我家院門外告別。胡先生說:這次回來(從南京官場回來)只有四天,特地來看看你,明天就走,不知以后何時見面。他的語氣并不高興,父親也板著臉。母親調和說:你們一見面就吵,分別還要吵!他們走后,父親嘆口氣說:他也勸我走??!
盡管明確表示了不走的態度,但今后怎樣走革命之路,燕園怎樣迎接解放,陸志韋先生心中并不清楚。他在晚間從儲藏室架上拿出嶄新的《新民主主義論》和《論聯合政府》,讀著,想著。這兩本書是抗戰勝利后軍調部在北平時,中共代表葉劍英送給他的。兩本書中說的大原則誰都看得懂,但是具體到燕大該怎么辦,陸志韋先生仍想不出個頭緒。陸卓明說:父親自言自語地像是在問我,我自然更不懂。
其實,陸志韋先生與中共領導人早有接觸。以下這段故事有兩個說法,一個來自陸志韋子女的回憶:30年代中期的一個夏日,美國教員包貴思邀我們一家去吃晚飯。我在那里第一次見到了行蹤不定的斯諾。飯前,斯諾忽然要孩子們去北屋看望一位“因病而不能到院子里來和大家一起吃飯的媽媽,但是不可以多說話”。我們遵囑只和這位衣著儉樸、面容憔悴的媽媽說了幾句上學的事情。我們不知道她是誰,只是猜想她是在農村教書回校治病的燕大畢業生。直到1943年,我們已被日寇趕出燕園而住在校外的時候,先父才偶然對我說:“那次見到的媽媽就是共產黨領袖周恩來的夫人鄧穎超,日本人不恨燕京才怪呢!”
另一個說法來自中共燕大地下黨:1937年,鄧穎超同志因患肺病化名在西山療養。出院后由斯諾介紹到燕大美國教員包貴思女士在燕南園的家中休息,再從那里去天津轉赴解放區。當事人回憶說,此事陸志韋先生是完全清楚的、默許的,他曾讓孩子們代表他去看望幫助。
這兩種說法被發生于北平解放后的一件事情都證實了:1949年六七月間,鄧穎超專程來燕園拜望陸志韋夫婦,感謝他們的“無私之心和熱情”。
此前,1949年3月25日下午,中共在西郊機場舉行閱兵式。毛澤東在閱兵式后,接見民主人士代表,其中包括陸志韋先生。在新華社發出的新聞圖片中,陸志韋站在朱德的左邊。雖然在以后數十年里,媒體在使用這張照片時,有時把陸志韋先生裁去,有時在圖片說明中沒有他的名字,但誰也不能否認,當時毛澤東與中共曾給了他這樣的禮遇。
1949年9月28日至30日,陸志韋先生作為特邀代表,出席了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
陸志韋先生和中共文化教育部門的一些領導人也有往來。1949年初,北平西郊剛解放,周揚(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任文化部副部長)、張宗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任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副司長)等人就來到燕東園二十七號陸家,那份清華大學、北京大學暫時管理辦法就是在陸家草擬的。
1950年2月12日,教育部接管燕京大學。當年12月20日,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召開第十一次會議,通過任命陸志韋為燕京大學校長的決議。1951年初,毛澤東簽發了任命書。此后,毛澤東還為燕京大學題寫了校名。
毫無疑問,陸志韋先生是燕京大學的靈魂人物。但僅僅過去一年,1952年,這位飽受尊敬的學者、官方器重的民主人士、毛澤東親自任命的大學校長,一夜之間變成了燕園第一場政治運動的“批判對象”“批斗重點”。
1952年1月,中共中央下發通知,要求在高校中進行“三反”運動。所謂“三反”,原本是指經濟領域里的“反貪污、反浪費、反對官僚主義”,但在當時的燕京大學,“三反”變成了一場以控訴美帝文化侵略,肅清親美、恐美、崇美思想為主要內容的政治運動。
工作組一進校,陸志韋先生就被“掛”起來了。隨著運動的發展,斗爭的矛頭很快指向了他和張東蓀、趙紫宸三個人,焦點在他的身上。他反復檢討不過關,辦公室遭到搜查。工作組發動學生羅織罪名,揭批、炮轟,甚至鼓動他周圍一些親近的人,包括他的女兒上臺控訴。會上不許陸先生辯解、說明真相,只許坦白交代、檢討。
六十多年后,多位當年在燕京大學搞這次運動的負責人悔悟:這樣大整陸先生是很錯誤的。這種做法造成了很多冤案、錯案和假案,實際上開啟了往后十多年高校開展運動的斗爭格局。
1952年5月28日,教育部調整燕京大學領導班子,在由十人組成的新校務委員名單里,陸志韋的名字沒有了。
1952年7月,全國高等院校院系調整全面展開。包括燕京大學在內的十三所教會大學全部撤銷。燕京大學被一分為八:機械系、土木系、化工系調整到清華大學,教育系調整到北京師范大學,民族系調整到中央民族學院,勞動系調整到中央勞動干校,政治系調整到中央政法干校,經濟系調整到中央財經學院,音樂系調整到中央音樂學院,其余各系調整到北京大學。新的北京大學校址就是原燕京大學校址。湖光塔影,換了人間。
被視為“帶有消極被動情緒、自我檢查輕描淡寫”的陸志韋先生,被一紙調令打發去了中國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當研究員。
熟悉陸先生的人都知道,他平日有一個書生氣的特點,就是認為自己做對了的事,不愿對別人說,也不管別人就這件事怎么評價自己,采取不宣揚也不申訴的做法。在這次運動中,他嚴格地苛責了自己,沒有請任何人替他辯白做證,包括過去被他掩護過的學生(指進步學生、中共地下黨員等)。
他對兒子陸卓明說:“我有自己也不懂得的錯誤,連累了燕京人。你也是子承父債?!标懽棵?950年2月加入新民主主義青年團,“三反”運動后因“出身文化買辦,喪失立場,包庇父親陸志韋”被勸退離團。
這一年夏天還未過完,陸志韋先生全家就在聲聲催促下搬出了燕東園。從此,身后一片緘默。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