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24年,葉嘉瑩出生在一個書香世家。
少年驟然失母,青年漂泊臺灣,中年輾轉海外,五十四歲時又痛失愛女……這就是葉嘉瑩,一生飽經磨難。是詩詞,消解了她的悲痛。從詩詞中,她看到光明、得到力量;也正因身經憂患,對于詩詞,她才有了更深的理解。“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詩詞中那美好高潔的世界,她要講給年輕人。
在講臺上,葉嘉瑩一直站到九十多歲。已近期頤之年,她依然堅持最初的夢想:“我愿意我的生命結束在講臺上……”
2021年2月,葉嘉瑩入選“感動中國2020年度人物”,頒獎詞中,她被稱為“詩詞的女兒,風雅的先生”。
記得年時花滿庭,枝梢時見度流螢
北京西城察院胡同,一個典型的京味四合院里寧靜又安詳。東廂房內,一位大夫端坐桌前,瓜皮帽,舊長衫,面容和善。墻上,醒目地掛著一幅字,上邊寫著:“道貌尊青主,而今見葉公。起家長白外,遁跡軟紅中。松柏凌寒節,參苓造化功。陽和真有腳,小草被春風。”一首小詩,充滿感謝和稱贊。
“葉公”正是大夫葉廷乂。葉家是旗人,祖上在朝為官。青年時,葉廷乂曾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立志報效祖國。可是辛亥革命后,軍閥連年混戰,失望之下,他開始研讀醫書,做了中醫。因醫德高尚,屢被稱頌。
院落里,玻璃窗纖塵不染;窗外,日影綽綽,水荷菡萏,到處彌漫著詞的意境。對面的西廂房里,有小女孩童稚的讀書聲隱隱傳來。
這個背詩的孩子,正是葉廷乂的侄女、后來的詩詞大家葉嘉瑩。葉廷乂唯一的女兒不幸夭折,他因此對葉嘉瑩視若己出。雖然父親葉廷元對葉嘉瑩同樣疼愛有加,奈何就職的航空署公務繁忙,陪伴有限。葉廷乂于是當仁不讓,接過了教育和培養侄女的擔子。
葉廷乂舊學底子深厚,尤其喜歡詩詞、聯語,常在家中讀詩。葉嘉瑩的伯母和母親也都接受過很好的教育,對于詩詞同樣喜愛,家中吟哦不斷。耳濡目染之下,吟誦詩詞成為葉嘉瑩的本能,習字之前,《唐詩三百首》已能倒背如流。
舊式家庭家教雖嚴,葉嘉瑩卻并非一味順從。有一次,不知道為了什么,祖父說她錯了,非讓她認錯。在權威面前,小小的葉嘉瑩絕不讓步,她對祖父說:“我錯在哪里,你給我講講理!”
祖父大光其火,說:“這么小的孩子堅持不肯認錯,一定是打得不夠。”母親無奈,只好下狠手打。可是臉都被打腫了,葉嘉瑩還是不肯認錯。祖父于是對母親說:“這個女孩子太犟,不能讓她到外面去讀書,否則以后你就沒有辦法管她了!”
盡管被貼上“倔強”的標簽,但對于是非曲直、原則問題,葉嘉瑩就是要堅持,就是不讓步,這也形成了她一生的性格。
轉眼到了上學年齡,父母果然沒有送葉嘉瑩進學校。祖父已經去世,并無人阻攔,只是畢業于北大英文系的父親認為,“兒童幼年時記憶力好,應該多讀些有久遠價值和意義的古典詩書,而不必浪費時間去小學里學什么‘大狗叫小狗跳’之類淺薄無聊的語文”。就這樣,姨母成為葉嘉瑩的家庭教師,《論語》是每天的必背書目。
作為家中唯一的女孩,葉嘉瑩玩伴很少,幸而有伯父葉廷乂像忘年交一樣,空閑時經常和她一起聊天,陪她讀詩寫字。看似偶然的談話,葉嘉瑩卻深受啟發。在伯父的指導下,她懂得了一些特別讀法,以便吟誦時能傳達出聲律的美感。
伯父還熟知很多詩人、詞人的掌故,時常講給葉嘉瑩聽。有一次,說起清朝詞人陳維崧,伯父告訴她,陳維崧的別號叫“迦陵”,而清代另一位叫郭磨的詞人,別號是“頻伽”,這兩個人的別號合起來就是“迦陵頻伽”。“迦陵頻伽”是佛經里一種神鳥的名字。
趣味橫生的解讀,更加激發了葉嘉瑩對詩詞的興趣,背詩時幾乎達到過目不忘的程度,《長恨歌》也只臨摹幾次,就能熟讀成誦。閨閣女子不許出門,溜冰、踢毽子、蕩秋千與葉嘉瑩無緣,被關在深宅大院里,她的世界,只有詩詞。
對伯父講的故事,葉嘉瑩印象深刻,因“迦陵”的讀音與“嘉瑩”相似,十多年后,“迦陵”成為她的第一個筆名。
十歲時,葉嘉瑩走進小學讀五年級。一年后,便考入初中。其時,父親已調去上海工作,他要求葉嘉瑩用文言文寫信匯報學習情況。每次寫完信,葉嘉瑩都會拿給伯父看,伯父提出修改意見,她改完后再抄寄給父親。
學習文言文的同時,伯父開始鼓勵葉嘉瑩寫一些絕句小詩,并給她出了第一個題目《詠月》。用“十四寒”的韻,葉嘉瑩作了一首七言絕句。受到伯父肯定后,她寫詩的興趣大增。從此,窗前的秋竹、階下的紫菊、花梢的粉蝶、墻角的吟蛩,都被她寫進了稚嫩的詩篇。
不久,全面抗戰爆發,父親隨國民政府撤往后方,斷了音訊。好在,還有伯父的照拂,還有詩詞的陪伴。十五歲那年秋天,院里花草都已凋零,只有窗前的竹子青翠依舊。葉嘉瑩有感而發,寫下《對窗前秋竹有感》:“記得年時花滿庭,枝梢時見度流螢。而今花落螢飛盡,忍向西風獨自青。”
豈料,和花草一起凋零的,還有她的少年時光。
詩句吟成千點淚,重泉何處達親知
在淪陷區生活,精神無比苦悶,葉嘉瑩便全身心投入功課。整個中學時期,她一直保持第一名的成績,文言文得到國文老師很高的贊賞,一位教《詩經》的先生稱贊她“詩有天才,故皆神韻”。在詩詞中,葉嘉瑩獲得了喜悅和安慰。
唯一憂慮的是母親的病。轉眼,父親已整整四年杳無音訊,母親因牽掛郁郁成疾。1941年,葉嘉瑩考入輔仁大學國文系。入學不久,噩耗傳來,母親赴天津看病,術后歸京時,于路途中不幸離世。按照風俗,在外去世的人不能再運回家里,靈柩便停在北平嘉興寺。入殮時,釘子釘在棺材上,砸釘子的聲音也一聲聲砸在葉嘉瑩的心上。這年,她只有十七歲。
花圃里,菊花開得正好,種花人卻已陰陽兩隔。突然遭此打擊,為葉嘉瑩緩解悲痛的,仍是詩歌。“詩句吟成千點淚,重泉何處達親知”,八首《哭母詩》,令聞者落淚,聽者傷心。
送殯歸來,悲傷難抑,葉嘉瑩又寫了一首小詞《憶蘿月》:“蕭蕭木葉,秋野山重疊,愁苦最憐墳上月,惟照世人離別。平沙一片茫茫,殘碑蔓草斜陽。解得人生真意,夜深清唄凄涼。”
“愁苦之言易工。”苦難是摧傷,也是鍛煉。初嘗人世無常,所有的憂思都化作詩詞。詩詞既是歸屬,也是依靠。大二時,葉嘉瑩把《憶蘿月》抄給教唐宋詩詞的顧隨先生看。顧隨看后,在詩稿上批了幾個字:“太凄涼,年輕人不宜如此。”
顧隨是詩詞名家,他講的唐宋詩詞令葉嘉瑩眼界大開。“詩人要有一種關懷的心,還不只是對人世的關懷,也包括對自然的關懷。”課堂上,顧隨講杜甫、辛棄疾的憂國憂民,也講謝靈運、王維的自然情懷,生動深入的講解,給了葉嘉瑩極深的感受和啟迪。在詩詞的撫慰下,她逐漸走出了喪母之痛。
此后,每有習作,葉嘉瑩便請顧隨先生指點,顧隨的評語是:“作詩是詩,填詞是詞,譜曲是曲,青年有清才若此,當善自護持。”
“甘為夸父死,敢笑魯陽癡。”顧隨為葉嘉瑩打通了詩詞的“任督二脈”。追隨著顧隨,她立下了對詩詞的終生志向。老師的贊賞也讓她信心大增,以“迦陵”為筆名,她開始發表詩作。
大學四年,正是抗戰最艱難的時期。大街上,日本兵喝醉酒唱著歌,開著卡車呼嘯而過。國難家仇令人悲憤不已。但只要關進房間,有一盞煤油燈,有一爐火,還有顧隨先生與她詩詞唱和,葉嘉瑩就能看到光明,就有溫暖和希望。她銘記著顧隨的教誨:“一個人要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心態過樂觀之生活。”
沒有情書,沒有戀愛,詩詞是葉嘉瑩唯一的熱愛。盡管成績穩居第一,美貌才情兼具,但大學里的男生卻對她敬而遠之。背地里,他們給她的評價是:“黜陟不知,理亂不聞,自賞孤芳,我行我素。”
1945年,二十一歲的葉嘉瑩大學畢業,到佑貞女中任教。大弟上初中,小弟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學生,連年戰亂導致生活艱難。陰丹士林旗袍磨破了,她就找塊顏色相同的布縫補好,坦然去上課。站在講臺上,葉嘉瑩落落大方,沒有絲毫窘迫感,讀過的詩就是她的底氣。多年后,她回憶說:“我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這是因為我小時候讀《論語》,那里面有句話說,‘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是詩詞,給了她智慧。課堂上,淵博的學識和獨具一格的授課風格深受學生歡迎。因為講課精彩,葉嘉瑩經常被其他學校邀請兼課,最多時,同時教三個中學五個班的國文課。空閑時,她常常返回母校旁聽顧隨先生的課,直到三年后離開北平南下結婚——功課優秀的她,一直深得老師們喜愛,中學英文老師對她念念不忘,把她介紹給了自己的弟弟趙東蓀。
抗戰勝利后,父親回到北平與家人團聚,兩個弟弟有了依靠。1948年3月,葉嘉瑩去南京與國民黨海軍軍官趙東蓀結婚。臨行,伯父贈她一首五言詩《送侄女嘉瑩南下結婚》:“有女慧而文,聊以慰遲暮。昨日婿書來,招之使南去。婚嫁須及時,此理本早喻。顧念耿耿心,翻覺多奇妒。明珠今我攘,涸轍余枯鮒。”感傷之情溢于言表。
本以為很快就能回來,誰料,這一去就是二十六年。
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
隨著國民黨節節敗退,海軍撤往臺灣,作為家屬,葉嘉瑩無奈只能跟隨趙東蓀同往。海軍軍港設在臺灣左營,從基隆一路顛簸過去時已是半夜,人又累又餓。在車站附近的小店里,葉嘉瑩看到墻上爬滿了壁虎。住在海軍宿舍,每晚都會聽到房頂上傳來嘰嘰咕咕的聲音。后來才知道,那是壁虎在叫。
當時的左營很荒涼,長途郵運時,所有的書籍又全部遺失,無書可讀,無事可做,心緒難免悵惘。唯一的安慰是,父親也隨著航空公司撤到了臺灣。1949年,在朋友介紹下,葉嘉瑩去臺灣中部的彰化女中教國文。暑假里,女兒言燕出生。
可是,當母親的喜悅還未及體會,災難就驟然來臨。那時,大陸赴臺人士經常被懷疑是共產黨,臺灣當局在民間展開了大規模的搜捕。白色恐怖中,左營的家被抄,伯父的贈詩也被抄走,只有顧隨先生的題詞、信件,因為已經裝裱,得以幸存。圣誕節前夜,趙東蓀來彰化看望葉嘉瑩母女。那天凌晨,家門突然被敲開,趙東蓀被帶走了——因熱衷政治,他被懷疑為“匪諜”,投進了大獄。
緊接著,葉嘉瑩也被抓了。自白書上,只有教書寫詩,當局很快釋放了她。彰化待不下去了,天地茫茫,不知謀生何往,她有感而發詠《轉蓬》:“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漂泊異鄉,無家可歸,葉嘉瑩無奈投奔了趙東蓀的姐姐。寄人籬下凄苦自知,在臺南的炎夏里,她抱著女兒在大太陽底下走了很遠,到軍營辦公室去打聽趙東蓀的消息,直到夜深人靜時才敢回屋,小心翼翼地在走廊鋪上一張毯子,權做睡床。
不久,父親工作變動去了臺北,臺南的宿舍空下來,葉嘉瑩才有了暫時的棲身之所。母女二人嘗盡艱辛。有一次她生了病,躺在床上起不來,女兒還在吃奶,母女倆就那樣躺著,熬了好幾天。“開時不與人看,如何一霎蒙蒙墜”,王國維詠楊花的詩句,仿佛為她而寫。像楊花一樣,只有二十七歲的她,覺得自己“根本不曾開過,就已經零落凋殘了”。
1953年,趙東蓀終于被釋放,全家人到了臺北,跟父親住在一起。葉嘉瑩應聘到臺北二女中教國文,席慕蓉有幸成為她的學生。幾年患難,葉嘉瑩身體非常瘦弱,然而,只要走上講臺,她就立刻神采飛揚。有位督學來視察國文教學,聽了葉嘉瑩講曹丕的《典論·論文》,贊嘆不已。
不久,臺灣教育部門舉辦了一次詩詞欣賞系列講座,葉嘉瑩應邀參加。素凈的衣裙,透著秀雅之美,而解讀詩詞時,雄渾氣勢又撲面而來。一時間,她在臺灣教育界引起轟動。
一個偶然的機會,時任臺大中文系主任的臺靜農讀了葉嘉瑩的詩作后大呼“實在太好了”,于是聘請她到臺灣大學任教。那時,白先勇在臺大就讀,他經常逃課去聽葉嘉瑩講唐詩,幾十年后仍記憶猶新:“葉先生對古詩詞的教誨真的是對我啟開了一扇門,讓我欣賞到中國古典詩詞的美。她對我的影響,一直延續到今天。”
聲名在外后,輔仁大學、淡江大學也紛紛相邀。站在講臺上,葉嘉瑩曾經的詩詞夢想又回來了。
可是,葉嘉瑩內心的隱痛卻難以啟齒。三年囚禁,趙東蓀性情大變,動輒暴怒。小女兒出生后,重男輕女的他非常不滿,加之工作不如意,常常處于失業狀態,在外沒有權威和尊嚴,便屢屢對葉嘉瑩施威。講課稍晚,回家后,總有一地摔碎的鍋碗等著葉嘉瑩收拾。
既要應付全家人的生計,又要“因沒有做好家事懷著負疚的心情面對夫權的責怨”,最絕望時,葉嘉瑩一度想要“殺死自己”。解救她的,是王安石的一首詩:“風吹瓦墮屋,正打破我頭。瓦亦自破碎,豈但我血流。我終不嗔渠,此瓦不自由。眾生造眾惡,亦有一機抽。”
“此瓦不自由”,她諒解了他。在承受之中,葉嘉瑩跌跌撞撞前行,用生命把熱愛的詩詞傳給下一代。臺灣有了電視后,她是第一個在電視上講古詩的教授。在南懷瑾促成下,她的《迦陵存稿》也被臺灣商務印書館編入“人人文庫”。
在古詩詞中,葉嘉瑩閱盡兒女情長,至于婚姻,她已經與之握手言和。
一世多艱,寸心如水
多年里,中國大陸與西方切斷了文化交流,西方學者想要研究中國古典文學,只能去臺灣。那時,葉嘉瑩在三所大學、兩家電臺講詩詞曲,到過臺灣的漢學家幾乎都聽過她的課。因美國密歇根州立大學與臺灣大學有交換計劃,她被選中做客座教授。
以四十二歲“高齡”,葉嘉瑩開始補習英文。口試時,她是全班第一名。帶著丈夫和女兒赴美后,她又被哈佛大學聘為客座教授。在哈佛,她早上吃兩片面包,中午帶一個三明治,晚上再買一個漢堡包。一日的工作結束,伴著燈光走出圖書館時,感覺王國維就在身邊。
1968年9月,兩年的交換時間已到,望著廣場上的落葉,葉嘉瑩的心充滿惆悵。“又到人間落葉時,飄飄行色我何之”,葉落歸根,而她,不知根在哪里。和哈佛的合作非常愉快,哈佛也下了聘書,可是陰差陽錯之下,她輾轉到了加拿大溫哥華,受聘于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
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要求用英文授課。離開母語,美好的詩詞無法隨性發揮,何況葉嘉瑩自知“我的英文實在是可憐,真的沒有辦法講”。詩歌的根在中國,對于祖國,葉嘉瑩倍加思念。每每讀到“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便忍不住潸然淚下。無數次地,她曾夢到北平的四合院,可是,“里邊每一間房的窗跟門都關著,哪個窗哪個門我都開不開”。
只有用詩詞慰藉鄉愁。為了勝任工作,葉嘉瑩每天抱著英文詞典備課到深夜。終于,學生從十幾個增加到了六七十個。人們被她的學術魅力折服。半年后,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聘她為終身教授。
然而終是異鄉。隨著中國與加拿大正式建交,葉嘉瑩看到了回國的希望。她廢寢忘食地閱讀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迫不及待了解中國共產黨;她帶著父親,興致勃勃地觀看中國原子彈試驗成功的紀錄片;為了看尼克松訪華的報道,她還特地買了個大電視機,以便更清楚地看一看故鄉北京。
一切都令人心潮澎湃。葉嘉瑩試著寄出一封信,地址是讓她魂牽夢縈的察院胡同十三號。
1974年,闊別二十六年后,葉嘉瑩終于回到北京。飛機到達北京上空時,正是華燈初上時,俯望點點燈火,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舊時庭院仍在,弟弟還住在那里。坐在西廂房的床上,葉嘉瑩恍然若夢。難過的是,伯父和顧隨先生都已去世,他們一個培養過她,一個啟發過她,渴盼親自“拜謁于故都,為他們交上成績單”的愿望落空了,這成為葉嘉瑩的終生憾事。
這次回國的種種感觸,葉嘉瑩都寫進了兩千字長詩《祖國行》里。后來,這首詩在香港發表,贏得諸多贊譽。與之相反的是,臺灣《聯合報》以半版篇幅刊出文章,題目是《葉嘉瑩,你在哪里?》,對她高歌贊美祖國的行為給予批評和聲討。此后,臺灣的雜志不敢再刊發她的文章,學術會議也不再邀請她參加。
“平生幾度有顏開,風雨逼人一世來。”憂患總是接連而至。1976年,長女和女婿突遇車禍,雙雙罹難。料理完后事,葉嘉瑩把自己關在屋里,日日以淚洗面。還是詩歌,陪著她共度磨難。十首《哭女詩》寫完,在大悲痛里,她突然間覺悟,“把一切建在小家小我之上,這不是一個終極的追求,要有一個更廣大的理想”。
“多年來我在海外用異國的語言講授中國的古典詩歌,總不免會有一種失根的感覺。我雖然身在國外,卻總盼望著有一天能再回到自己的國家,用自己的語言去講授自己所喜愛的詩歌。”葉嘉瑩決定回國教書,她不要任何報酬,只希望把“余熱都交給國家,交付給詩詞”,只希望把古代詩人們的心魂、意志傳承下來。
回國申請寄出不久,她收到了來自國家教委的批準信。1979年,葉嘉瑩從加拿大遠道而來,站在了南開大學的講臺上。舉止優雅而不失豪放,聲音柔婉而不失頓挫。從李、杜、蘇、辛的作品講到詩詞大道,從溫庭筠、晏殊、姜白石的小詞長短句,解讀人性之美。別樣風采傳遍南開內外,學生們紛紛慕名而來,幾百人的教室,連窗臺上都坐滿了人。“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癡。”從葉嘉瑩的詩中,足見當年盛況。
往返于加拿大與中國,葉嘉瑩自費坐經濟艙,講課也分文不取。“一世多艱,寸心如水”,多年流寓海外,飽經憂患,這一次,她堅定了內心的選擇,那就是:像當年的顧隨先生一樣,在青年們的心里,點亮一盞燈。
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
1990年,葉嘉瑩從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大學退休,國內大學、社會機構紛紛邀請她作詩詞講演,她欣然前往,樂此不疲。
“雖然我知道國內有不少才學數倍于我的學者和詩人,傳承的責任也不一定落在我頭上,可是我對中國古典詩歌有一種不能自已之情。”她不僅給大學生講,也給幼兒園的小朋友講,“學生”隊伍中,不乏中科院院士、公司總裁。在全國各地,刮起了一股“葉旋風”。
1993年,南開大學成立了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葉嘉瑩出任了所長。初時,沒有經費,辦公室是借來的,她從海外募來一筆捐款,蓋起一座大樓,還捐出十萬美金的退休金,設立了“駝庵獎學金”和“永言學術基金”。
“駝庵”是顧隨先生的號,老師期待的傳承責任未盡,葉嘉瑩時時抱愧于心。用老師的別號設立獎學金,既是紀念,也是明志;而“永言”,則是從長女和女婿的名字中各摘了一個字,以示緬懷。
研究所的工作走上正軌,葉嘉瑩非常欣慰。有一天,她走向新辦公樓時,天空中,北雁正南遷,于是,一首小詩順口吟出,其中兩句是:“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蓮”同“荷”,“荷”是她的乳名。那兩句話的意思是:“我的蓮花總會凋落,可是我要把蓮子留下來。”
就這樣,奔走在天津與溫哥華之間,一講就是三四十年。直到九十多歲,葉嘉瑩依然堅持站著講課,被稱為中國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當有人勸她該多寫點書,少教些課時,她說:“當面的傳達才更富有感發的生命力,如果到了那么一天,我愿意我的生命結束在講臺上……”
講臺上,葉嘉瑩素衣華發,神采飛揚。可是,細心的學生發現,兩三個小時下來,她的腿都腫了。為了更好地講學,在海外學生的資助下,2015年10月,南開大學為葉嘉瑩修建的“迦陵學舍”落成,葉嘉瑩結束候鳥生涯,正式定居南開園。在海外講課的錄音、錄像和研究資料陸續搬運回國。那一天,她特意賦詩致謝:“結緣卅載在南開,為有荷花喚我來。修到馬蹄湖畔住,托身從此永無乖。”
從此,書院就是葉嘉瑩的家,一切身外之物都不需要了,她全權委托南開大學教育基金會將自己在天津、北京的房產相繼出售,用于設立“迦陵基金”,支持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之后,她又捐出了全部財產,至2019年時,累計捐贈額已達到三千五百多萬元。
在這個中式的四合院里,葉嘉瑩白天講學,晚上工作到深夜兩點。墻上,掛著一塊匾,上面刻著顧隨先生寫下的“迦陵”二字。像迦陵一樣,她一生都在傳遞妙音。
也是在書院內,中國臺灣導演陳傳興說服葉嘉瑩,歷時三年,于2020年拍攝完成了紀錄片《掬水月在手》。庭園、冬雪、殘荷,像極了小時候生活的院落。鏡頭前,葉嘉瑩講詩詞,也回憶過往。一切遺憾都已過去,她說:“我留下的這一點海上的遺音,現在的人不接受也沒關系,也許將來有一個人會聽到,會感動。”
事實上,整個中國都聽到了。2021年2月,葉嘉瑩獲得“感動中國2020年度人物”榮譽。盡管“生命已在旦夕之間”,但她依然堅持手寫論文,親自指導學生整理錄音。那美好的民族文化,那美妙的吟誦,她要盡力傳承下去。
對于自己的人生,葉嘉瑩這樣說:“我結婚不是我的選擇,我去臺灣也不是我的選擇,去美國也不是選擇,這不是我選的,這是命運。只有回國來教書是我唯一的、我一生一世的自己的選擇。”
這一選擇,讓她青史留名。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