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凌薇
(福州大學,福建 福州 350000)
經典文學復譯的現象近幾年屢見不鮮,甚至有些復譯本除個別字的變動之外幾乎并沒有什么差別,經典名著的“重復翻譯熱”背后,可能存在相當的拼湊復制、無由更替,手法粗糙又急于求成的現象。市面上可以查到的德國兒童文學《格林童話》中譯本有1400余種,法國兒童文學《小王子》有超過70種中譯本。出版商忙于出版新的復譯本同時,讀者不免困惑于如何在眾多復譯本中挑選最適合閱讀的版本。這一矛盾不禁讓人深思,對于經典文學的多次復譯是否有必要,以及如何評判不同復譯版本的好壞,文章就此進行探討。
探討復譯存在的必要性,首先就必須理清復譯的概念。從字面來看,復譯似乎涵蓋了“重譯”和“復譯”兩個詞。魯迅先生曾定義“復譯”為“對于一部已有譯本的作品,下功夫再翻譯一次”,并且認為“重譯”指的是一部作品從源語言翻譯為某種語言,再從這種語言翻譯到目標語言,例如一本法語小說,通過英譯本譯為漢譯本。而當代學者更習慣將這種翻譯稱為轉譯,或者間接翻譯。現代翻譯家許鈞認為復譯有兩種含義,一種是不同譯本先后面世,后人版本是對前人版本的創新與超越;另一種則是一段時間內不同譯者對同一本著作進行翻譯。翻譯家許淵沖則認為,復譯就是“別人譯過的東西,自己重復再譯一遍”,并且譯出來的作品不僅要不同于原譯本,“還應盡可能高于舊譯”。兩人對于復譯的定義雖略有不同,但都認同復譯是對舊翻譯版本的改造升級,必須要有所創新和超越。譯者通過再讀原文本,增加新的理解,那么新譯的版本,就理應要比舊版本好。然而事實往往并非如此。回顧中國歷史上出現的幾次重大的翻譯高潮,尤其是多方引進西方思想和文學作品的20世紀初,可以發現在當時針對一部經典文學原著,大都出現了多個翻譯的版本。魯迅曾在《非有復譯不可》一文中表示,“即使已有好譯本,復譯也還是必要的”。一部作品擁有多個翻譯版本的現象顯示了當時文化市場走向繁榮,也標志著我國的翻譯事業在這一階段取得了較大的進步。但在大量出現的譯作中,不免有質量參差不齊的現象。由此,魯迅作《非有復譯不可》,肯定復譯重要性的同時,借以規整市面上過多復譯、亂譯現象,減少譯者的“無用功”。2017年6月由上海翻譯家協會、上海市文藝評論家協會聯合主辦的“再登巴別塔——文學翻譯的現狀與未來”專題研討會上,多個翻譯家就市面上那些只追求商業目的的復譯現象進行了批判,提出復譯應盡可能地傳達出源文本想要傳達的信息,保留源文本風貌。
復譯現象產生的原因,可分為以下三類。首先,原作品存在翻譯錯誤,不能切實傳達作者的意圖。比如《紅樓夢》的早期譯本,將“林黛玉”三個字直譯為“black jade”,而“black jade”在英文中有放蕩的意思,與原著里林黛玉的形象相去甚遠。此時,為解除譯入語讀者可能產生的誤解,復譯的需求就顯得十分迫切。其次,時代將賦予原作以新的解讀。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教授朱振武教授在一次關于復譯的講座中曾提到,“一本好的譯作,壽命只有三十年”。不難理解,隨著時代的變化,社會環境在變化,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也在發生著變化。后代的譯者對同一本譯作的理解角度、理解深度也在發生變化。而一部作品的價值,恰恰是經過人們對它的品讀和理解后,才能實現的。此外,經典文學作品本身所具有的獨特文學魅力,也是復譯存在的原因之一。茅盾認為“對莎士比亞的作品進行復譯,是對讀者的救濟”,莎翁對于語言運用出神入化的把握,自然擴大了譯者發揮的空間。同一時代不同譯者的觀察角度不同,譯本也會有所改變,不同時代的譯者受到時代影響,自然翻譯的風格也會不同。《紅樓夢》的譯本,最著名的三個譯本分別是喬利翻譯的A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霍克斯的The Story of the Stone,還有楊憲益及夫人戴乃迭的A Dream of Red Mansions,第一本于1891年譯成,出現時間較為接近原著,而后兩本都是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陸續出版發行的,對比三個譯本,不同譯者的翻譯目的、翻譯策略都在作品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喬利的目的是向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外國介紹中國的文化,展示文學作品,因此在翻譯的時候取其大意,對于其中的細節,對原文中雙關等藝術手法并未完全在意,因而缺失了原書的韻味,為讀者所不喜。霍克斯和楊憲益及其夫人的兩個版本成書是在百年后,世人對《紅樓夢》的研究愈發精進,對書中的場景布置,服裝用具,妝容言語,有了更深的了解,對書中人物的心理和狀態有了更深的理解,“踩在巨人的肩膀上”,加上楊憲益及其夫人本就是中國人,對中國古典文學較為熟悉,傳遞原文的價值更顯得得心應手,能夠得到讀者的認同。因此從歷史的長河來看,復譯的必要性在于,讓作品烙上時代的印跡,滿足日益進步的讀者要求。
既然復譯是有必要的,那么如何判斷復譯版本的優劣成為首當其沖解決的問題。其實針對這一點,翻譯界尚未給出絕對的定義。不難理解,畢竟一千個人眼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最佳譯本”只是相對的概念。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沒有衡量復譯的方法,讀者通過對比分析,對比原文和復譯本,舊譯本和復譯本,仍然可以探討出不同譯本的可取之處。如果復譯版本很有特色,不僅能取前人譯本的長處,又能融入自己新的體會,有所改變和創新,才是真正做到了精益求精。然而,復譯者倒也不必處處強求標新立異,彰顯個人風格的與眾不同,而要取舊譯的長處,取其精華,在其不妥的地方進行刪改。如果在原有的版本上,只是大概動幾個字,替換幾個詞語,再“拿來主義”,是萬萬不可的。一方面這將造成市面上有限的譯者資源浪費的現象,大量的譯者投身于復譯,熱門的經典文學復譯本數不勝數,冷門的經典文學和現當代文學無人問津,另一方面也體現了整個翻譯市場的浮躁。
想要高質量重復翻譯一部經典文學作品并不容易,復譯既要求在遣詞造句上比前人的作品更進一步,又要避免將過于明顯的個人風格帶入譯作中,因此,如果說復譯是對原先譯本的挑戰,不如說復譯是對后譯者個人水平的挑戰。從譯者選擇開始翻譯一部文學作品開始,就好像與作者達成了某種約定。首譯者做出了第一次嘗試,篳路藍縷,冒著風險開辟道路。他們作為勇敢的先驅,所做出的貢獻是不容忽視的。后人沿著他們的腳印,倘若能開拓出新的道路,是再好不過的。假如沒有開拓出新的道路,也不必嫌棄前人的道路崎嶇不平,因為前人的道路雖然蜿蜒,但也還在前行。如今有些文學評論者揪著舊譯本出現的某些錯誤,大批特批,不考慮時代背景的影響,這是極為錯誤的,對后人的翻譯也沒有絲毫的幫助。作為后人,要做的是充分考慮當時的經濟文化背景,以及譯者本人的閱歷,思考這樣翻譯的妙處在哪,不妥在哪。這一過程就好比判案,沒有線索和證據,就得不出結論。
隨著人們對經典文學名著研究的不斷深入,譯者和讀者都在一代代進步,逐漸有比原先更為確切的理解;并且不同語言有著不同的結構、句法,語言習慣,語篇也有不同的架構方式,通過對另一種語言的掌握,體會與母語的差別之后,再看原文,也會有新的認識。原文所指代的事物,在母語中是否有對應,這些都可以在舊譯本的基礎上探討。此外,哲學意義上,事物都處于變化之中,變化是絕對的,不變是相對的。那么語言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為了適應本時代讀者的閱讀偏好,語言也染上了時代的氣息,不斷發展和完善。甚至同一時代,不同階層、不同閱歷的讀者對于同一部文學作品,也有不同的看法,這也是同一時代需要不同復譯版本的緣由。著名法語文學翻譯家周克希曾說,翻譯是感覺和表達感覺的歷程,而不是譯者異化成翻譯機器的過程。如果復譯者僅僅秉持“拿來主義”對待原作,那么是永遠不能給予讀者原文感覺的。翻譯的主要目的是介紹不同的文化,展示不同的思想。因此,要吃透原文,以更能讓譯入語讀者接受的方式輸出語言。傅雷在《致林以亮論翻譯書》一文中提到,“我們在翻譯的時候,通常是膽子太小。遷就原文字面、原文句法的時候太多,要避免這些,第一要精讀熟讀原文,把原文的意義、神韻全都把握住了,才能放大膽子。”自然,翻譯時要盡量與原文句法保持一致,但更重要的是符合譯入語的句法規則,因為譯入語讀者是否能夠理解、讀得習慣是譯者需要著重考量的問題。
復譯并不是因為有了先譯本難度就降低,也不應該是毫無意義的重復,而是對原有譯作的超越和創新。一個好的譯作,是有“保質期”的,但并不是說,過了保質期,它就變味了、變質了,只能丟之棄之。通過研讀原譯本,研究譯者所處的時代背景、寫作狀態,仍然能從中汲取有用的知識。讀者認同嚴復《天演論》所帶來的歷史影響,但讀者并不滿足于這一版本;世人欣賞冰心翻譯的泰戈爾,但與此同時也需要不同視角的譯本。從不同譯者的角度看待原作,會讓讀者擁有新的閱讀感受。經典文學名著本身具有的非凡魅力,總會吸引一批又一批的知音,招徠一代又一代的譯者,大家出于對文學的追求,“沒有最好,只有更好”,一譯再譯,這樣的競爭精神值得鼓勵。就像魯迅先生所說的,“譬如賽跑,至少得有兩個人,如果不允許有第二人入場,則先在的一個永遠是第一名”。對于作品本身來講,復譯會讓它煥發出新的光輝。但與此同時,譯者要謹慎汲取前人經驗,踩在巨人的肩膀上,盡最大的努力去創新和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