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慧


下面首先分析一下小說《小二黑結婚》的文本特征。
從主題來看,這篇小說的主題包括三個方面:一、破除封建迷信;二、實現婚姻自主;三、打倒封建惡勢力。圍繞這三個方面,小說塑造了三組人物:具有迷信思想的二諸葛和利用封建迷信別有所圖的三仙姑;爭取婚姻自主的小二黑和小芹;作為封建惡勢力代表的金旺和興旺。一般認為,小二黑和小芹爭取婚姻自主是小說的核心內容,小二黑和小芹是主人公。但如果仔細閱讀小說會發現,小說中對小二黑和小芹兩個人物的敘述和描寫非常簡略,所占篇幅很小,而對二諸葛和三仙姑的敘述和描寫要詳細得多。
小說共十二節,第一節“神仙的忌諱”首先介紹二諸葛和三仙姑——與之相比,小二黑出場很晚,直到第五節才出場。在這之后,專寫三仙姑的有“三仙姑的來歷”“三仙姑許親”“看看仙姑”三節,專寫二諸葛的有“二諸葛的神課”“恩典恩典”兩節,以上六節占了小說篇幅的一半,而且在其他幾節中也有對這兩個人物的敘述或描寫。這也就是說,寫另外兩組人物的內容合起來不到小說篇幅的一半,而專寫小二黑和小芹的各自只有一節,而且其中二諸葛和三仙姑也分別在場。寫小二黑的一節著重寫的是小二黑和二諸葛的矛盾,寫小芹的一節著重寫的是小芹和三仙姑的區別。“斗爭會”和“拿雙”兩節主要寫金旺、興旺對小二黑、小芹的迫害,當然也寫到小二黑、小芹的抗爭,但用語很簡略。

與之相比,關于小二黑和小芹的愛情,小說中寫得非常簡略,只是這樣幾句:

圖1.電影《小二黑結婚》劇照

從這段文字中看不出兩人愛對方什么,似乎他們的愛情只是俊男靚女之間的相互吸引。對于兩人的婚約,小說中描寫也很簡略:

兩人談到這里,金旺、興旺等人就前來“拿雙”了,所以婚約談話也就到此為止了。這段談話似乎只是對邊區婚姻法令的宣傳。
小說中寫兩人愛情和婚約的文字僅限于此,小說重點描寫的是在兩人的婚姻問題上二諸葛、三仙姑以及金旺、興旺的各自表現,而兩人爭取婚姻自主的斗爭也僅限于遭到干涉時用簡短的語言表明一下自己的態度。這樣,這兩個人物難免會讓讀者感到很單薄,甚至與反面人物金旺、興旺的形象相比,他們的形象也更為單薄。因此,電影改編時不得不給這兩個人物增加大量戲份,這個問題這里暫且不談。
通過以上對小說文本特征的簡要分析,可以說,小二黑和小芹并非小說的主人公,他們爭取婚姻自主只是提供了一個連接點,把抗日民主政權建設和破除封建迷信、打倒封建惡勢力連接起來。甚至都不能說他們的婚事是貫穿始終的敘事線索,因為小說是從二諸葛、三仙姑兩位“神仙”的禁忌開始,是以他們獲得了新的外號結束。小說大部分篇幅都是講這兩位“神仙”迷信破產的故事。實際上,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下,破除群眾的封建迷信是山西抗日根據地對敵斗爭和民主政權建設的重要環節。也正是如此,這部重在描寫二諸葛、三仙姑封建迷信破產以及這種落后群眾轉變的小說,實質上發揮著為抗戰服務的作用。要理解這一點需要重返這部小說得以產生的歷史現場。





以上可見,在抗日根據地,粉碎敵人的“奴化思想、政治陰謀”和改造“農村封建、落后、愚昧”的思想意識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因為封建迷信思想正被日寇的奴化思想、政治陰謀所利用,“很便于替敵人作反宣傳”。因為“凡事有定數”“一切均是‘天’意”這種封建迷信、這種宿命論取消一切反抗和斗爭。因此,要粉碎日寇的文化奴役就要改造農村群眾封建、落后、愚昧的思想意識。可以說,山西抗日根據地文藝運動的首要任務就是讓廣大群眾擺脫日寇的文化奴役和舊有的封建迷信思想的控制。

趙樹理也參加了這次座談會,他在發言中,以許多實際例子,證實文化大眾化的迫切需要。早在1939年9月到1940年初,趙樹理就在楊獻珍領導下編輯《黃河日報》(路東版)副刊《山地》。楊獻珍非常欣賞趙樹理文藝大眾化的才能。1943年初,趙樹理調到北方局調查研究室工作也是出于楊獻珍的安排,工作也是在他領導之下,而且《小二黑結婚》寫出來后,也是經他推薦給彭德懷,并獲得彭德懷的題詞。由此不難看出,山西抗日根據地文藝的內在要求和楊獻珍的倡導呼吁給趙樹理創作帶來的影響。
在太行山文化人座談會結束后不久,趙樹理即創作了戲劇《萬象樓》。與揭露反動會道門借封建迷信毒害群眾的《萬象樓》相比,《小二黑結婚》針對的問題并不限于會道門,它對封建迷信的破除具有更普遍的意義。
這篇小說首先破除的是宣揚宿命和定數從而取消反抗和斗爭的迷信思想。

以上是二諸葛、三仙姑的封建迷信在鄉村生活中習以為常的狀態。接下來,小說借他們兒女的婚姻進一步表現他們的封建迷信具有的功能和接受的考驗。對于小二黑和小芹的婚姻,二諸葛反對的理由是“命相不對”,這種宿命和定數論加強了他作為家長的支配權;而對于小二黑遭受金旺、興旺的迫害,二諸葛卻通過“神課”認定是難逃的劫數和厄運,這就取消了一切反抗和斗爭的可能性。由此可見,他的迷信思想如何加固了被壓迫者的命運。結果,他的“神課”又一次落空,又一次顯示了其所信奉的宿命和定數的荒謬。因此,在區公所,他越是喋喋不休地重復自己那一套,越是顯得好笑。
三仙姑雖然是出于另外的原因反對小芹和小二黑的婚姻,但她同樣借助所謂的宿命和定數(“前世姻緣”)來加強家長的支配權。但與喋喋不休的二諸葛不同的是,在區公所,三仙姑因為沒有了神的招牌而幾乎失語,她作為人的不正當欲求沒法公之于眾。而且,沒有了神的招牌,在陌生鄉民的圍觀中,她妖里妖氣的打扮(獲取不正當娛樂的手段)顯得特別可笑。在這個場合,她獲得了一種不同以往的審視自己的眼光,發現了自己的真實形象。這是她羞愧難當、發生轉變的原因。當然這離不開抗日民主政權的在場。正因抗日民主政權的存在,受壓迫群眾的命運才會發生實質性改變,才能從事實上證明所謂宿命和定數的荒謬。小說結尾,二諸葛和三仙姑分別獲得了新的外號——“命相不對”和“前世姻緣”,這表明宣揚宿命和定數從而取消反抗和斗爭的迷信思想的破產。小說中,這個破產的過程沒有超出落后地區落后群眾的經驗范圍,更容易被農村群眾接受。
在抗日根據地的歷史語境下,這部意在破除封建迷信的小說雖然幾乎沒有描寫抗戰,但是卻具有破除日寇奴化宣傳所依賴的文化基礎的作用,因而就具有為抗戰服務的意義。建國后隨著歷史語境的改變,這篇小說的電影改編呈現出另一幅圖景。


在當時的語境下,破除封建迷信已不具備抗戰時期的意義,它也不再是主要的歷史任務,因此小說中破除封建迷信的主題在電影改編時不再居于主要地位。影片中,雖然也表現二諸葛、三仙姑對小二黑和小芹婚姻的阻礙,但邊區民主政權與金旺、興旺代表的封建反動勢力之間的斗爭是影響兩人婚姻的決定性因素。這樣,電影的改編就包括三個方面:第一,充實小二黑和小芹的愛情故事,使反對封建傳統、實現婚姻自主的主題更加典型;第二,強化邊區民主政權與金旺、興旺之間的斗爭及其典型性;第三,適當修改三仙姑的形象。
就第一個方面來說,如前所述,小說中對小二黑和小芹的描寫過于簡略,影片要把這兩個人物塑造成為具體感人的藝術形象就須增添大量的故事情節。并且,在封建婚姻制度之下,婦女受到的束縛和壓迫最深,為了使反封建傳統、實現婚姻自主的主題更具典型性,影片將小芹設置為愛情故事中的主角。大量戲份加在小芹身上,當然也需要小二黑這個人物作出相應的配合。影片中,小芹在擔水的小二黑充滿愛意的注視中出場,之后展現出來的是一個勇于追求婚姻自主的新人形象。在添加的“廟會”一場戲中,小芹躲避三仙姑和媒婆安排的相親,主動向小二黑表達愛意,并且充當呈現小二黑形象的視角人物。同時這次廟會也是區政府的表彰會。在表彰會上,區長表彰小二黑時說:“劉家峧的民兵隊長劉二黑在掩護鄉親們轉移中,帶領民兵隊伍英勇作戰,不但保證了鄉親們的安全,而且還打死了兩個鬼子!”這時小芹正在臺下充滿愛意地凝視著被表彰的小二黑,緊接著影片通過小芹的回憶的閃回鏡頭表現了區長所說的相關場景,場景中還有小二黑負傷后小芹趕快過去包扎的鏡頭。小說中,與此相關的內容只是介紹小二黑時的一句話:“有一次反掃蕩打死過兩個敵人,曾得到特等射手的獎勵。”這一句話在影片中通過小芹的視角發展成為一場戲,這場戲既展現了小二黑的英勇形象,又給出了小說中并未講明的兩人相愛的緣由。
影片給小芹增添的戲中還有兩場比較重要。一場是小芹替婦救會到小二黑家收軍鞋。小芹本是借機來告訴小二黑給她包辦婚姻的媒婆已經登門,但是小二黑娘卻哀求她離開小二黑,原由是金旺放出話來,小二黑要是再到小芹家去,就要斗爭他。正當小芹傷心離去時又遭到二諸葛的訓斥和驅逐。這場戲把小芹在追求婚姻自主的道路上遇到的打擊推向高潮。另一場戲是小芹堅決地反抗三仙姑包辦婚姻。她趕走媒婆,扔掉彩禮,拆穿三仙姑裝神弄鬼的把戲,砸毀她的神位牌,被鎖在屋子里后破窗逃走,去與心愛的人相會。這兩場戲表現了小芹追求婚姻自主遇到的阻礙和她堅強勇敢地抗爭。在她遇到阻礙中固然有二諸葛的迷信落后、三仙姑的愚昧貪財,但更關鍵的是金旺、興旺的陰謀迫害。這就涉及了電影改編的第二個方面。
影片把邊區民主政權與金旺、興旺之間的斗爭作為一條主導線索,在這條線索上,一方面強化金旺、興旺作為封建反動勢力的典型性;另一方面強化民主政權對金旺、興旺的斗爭。
為了強化金旺、興旺形象的典型性,首先是補足他們的政治背景。影片添加了他們在酒店喝酒密謀的兩場戲,戲中在他們背后設置了一個小說中沒有的人物“二叔”。“二叔”在影片中并未出場,只是存在于金旺與興旺的談話中。例如,興旺對金旺說:“二叔說了,先搞小二黑,后搞村長。”另一次,興旺又說:“二叔說了,蔣介石跟日本人已經掛上鉤了,太原要是一有動靜,這兒早晚得變天,萬一在這兒站不住腳,咱們就溜,進城。”可見,“二叔”是金旺、興旺的幕后指使。影片開始就交代金旺、興旺是“地主的狗腿子”。那么,這個“二叔”一定是地主階級的代表,甚至還有漢奸的身份。這樣,金旺、興旺陰謀迫害小二黑就不只是為了破壞他的婚姻、霸占小芹,而更是為了破壞民主政權。
為了強化金旺、興旺形象的典型性,還要強化他們對群眾的欺壓,增加他們作惡的次數。影片中,二諸葛反對小二黑與小芹結婚,除了迷信的理由之外,還因受到金旺、興旺的欺壓和威脅,因此小二黑娘才哀求小芹離開小二黑。三仙姑之所以不同意小芹嫁給小二黑而要把她許配給一個舊軍官,除了貪圖錢財之外,也因為受到了金旺、興旺的威脅。至于金旺、興旺的作惡,影片還增加了一些內容:例如,在小芹回憶小二黑掩護鄉親們轉移的那場戲里,就有金旺故意把一個摔倒而擋住他去路的婦女擠下橋去的鏡頭,這個婦女被小二黑救起。再者,小說只寫了一次金旺對小芹的調戲。影片中又增加了一次金旺對小芹的侵犯,當然因小芹堅決地斗爭而未能得逞。

與電影改編的以上兩個方面相聯系,影片還適當地修改了三仙姑的形象。或許是出于小芹成為愛情故事主人公的緣故,影片更改了小說中二諸葛與三仙姑的出場順序,讓三仙姑最先出場。影片中,三仙姑與小說中最大的不同是“下神”的動機,她的“下神”不再像小說中那樣是為了勾引小青年、追求不正當的娛樂,而是一種謀生的手段。影片中,媒婆為舊軍官提親時對三仙姑說:“你吃下神這碗飯也不易呀,人家金旺要想難為你一下,還不是說抓就抓,要是接受了這門親,還用怕他們?”因此,三仙姑包辦小芹的婚姻主要是因為貪圖錢財和仗勢,而不是因為她想親近小二黑的不正當的娛樂要求。這種對三仙姑形象的修改更合乎新的歷史語境下對農民群眾的想象,合乎新的群眾觀,如果還讓三仙姑完全以原來的落后面貌出現,在當時的語境下很可能被批評為對受壓迫群眾的歪曲和丑化。
這部電影孕育拍攝的時候是政治語境激烈變動的時期,雖獲得了認同,但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這種局限性對當下中國電影改編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注釋】
①干學偉.一個風格高尚的文藝戰士[J].電影藝術,1981(3).
②郭學勤.《小二黑結婚》的電影改編[J].電影藝術,2006(5).
③周揚.論趙樹理的創作[N].解放日報,1946.8.26.
④趙樹理.小二黑結婚[A].趙樹理.趙樹理全集(第二卷)[C].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6:221.
⑤同4,224.
⑥董均倫.趙樹理怎樣處理《小二黑結婚》的材料[N].文藝報,1949.7.
⑦史紀言.趙樹理同志生平紀略[A].黃修己編.趙樹理研究資料[C[.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85:76-77.
⑧董大中.趙樹理年譜(增訂本)[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94:208.
⑨趙樹理.回憶歷史,認識自己[A].趙樹理.趙樹理全集(第六卷)[C].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6:465.
⑩同8,17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