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夢 傅嬋娟
受訪者簡介:李子建, 現任香港教育大學學術及首席副校長、課程與教學講座教授,榮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區域教育發展與終身學習教席;著作甚豐,亦是多份當地、地區及國際學術期刊(Teachers and Teaching,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ducational Research)等的執行編輯、編委或顧問;其研究范圍包括課程與教學、環境教育與地理教育、學校改進等。他積極推行教育研究及發展計劃,在內地及香港地區的教育成果方面多有建樹。
一、多學科相互關聯、融會貫通,培養多角度、跨學科思考問題的意識
《世界教育信息》:尊敬的李教授,您好!很高興您能接受我刊專訪。從地理學、森林學到教育學,學科跨度如此之大,您是如何在學習的過程中融會貫通的?
李子建:我的本科專業是地理學,它是多學科取向的學科,有經濟地理學、人文地理學、農業地理學、都市地理學等。本科時,選修課大部分都與自然地理學有關,如氣候與氣象、基礎生態學、地質學、地貌學、土壤學等,由此我逐漸建立起對大自然環境和生態的興趣。在香港大學學習地理學時,暑假任職學生助理期間,我所承擔的問卷調查和資料搜集工作,令我對學術研究產生了興趣,為日后從事學術研究工作埋下了伏筆。畢業后不久,我前往英國牛津大學就讀林業與土地管理碩士課程,該課程的學生來自美國、印度、澳大利亞等不同國家,令我大開眼界。森林學和土地管理課程除了修讀樹木和生態學之外,亦需要學習環境經濟學和了解不同相關議題。這兩個學科令我意識到了不同學科是可以相互關聯、融會貫通的,也培養了我從多角度、跨學科思考問題的意識。
在英國求學期間,中國著名環境學家曲格平教授到訪牛津林業學院。而后,我有幸在菲利普·斯圖爾特(Philip J. Stewart)及弗雷德·休斯(Fred Hughes)兩位學者的指導及其他學者的支持下,完成了一篇有關中國農林結合的碩士學位論文,并在《英聯邦林業評論》(Commonwealth Forestry Review)刊登,畢業時獲得英聯邦林業書籍獎,我一度希望繼續攻讀林業及環境學方面的博士學位。但因當時家庭出現了狀況,需要立刻回香港工作,這也成為我轉向教育學的原因。
回港后,我擔任了一段時間的中學地理科教師,后在香港中文大學修讀教育文憑,繼而取得教育學碩士、博士學位,成為香港中文大學教育學院第一批畢業的博士。環境教育是我碩博學習階段的研究方向。碩士畢業論文的課題是比較英國與香港的環境教育,博士畢業論文則集中于香港的環境教育。我的專業從地理學轉向森林學,再到環境學,最后都與教育有機結合,這一學習過程反映出的關鍵詞是“聯結”(Connect)。
“聯結”包含幾個層次:一是學科間相關性的聯結,如地理學與森林學有一定關系,森林學與環境學又有關系,環境學與教育結合可以整合成為環境教育,或者演變成為可持續發展教育,不同學科交互作用就會產生新興學科或新興領域;二是思考方法間的聯結,根據角度及不同的范式和立場,可以從不同學科的角度思考問題,就地理來說,可以從人文、自然、城市發展等角度思考,就環境緣起來說,可以用可持續發展角度,即文化、社會或者從環境的綜合角度來思考。因此,我長期習慣于從多維角度進行問題的思考及處理。
雖然學習的跨度較大,但我認為不同學科間的思考方式可以融會貫通,且學科間的一些基本概念可以互相遷移。具體而言,隨著世界對可持續發展的重視,環境教育的重點慢慢遷移到可持續發展教育。可持續發展教育包含環境、經濟及文化,因此可以培養學生多角度思考問題的能力。我第一本在內地出版的著作《環境教育理論與實踐:邁向可持續發展》就講述了這一變化過程。
近年來,我參與對生命教育、價值觀教育等的研究和發展工作。環境教育聯結了不同的學科,可持續發展教育作為價值觀教育的重要一環,成為一門課程。后來因為工作關系我有機會接觸道德教育及性教育等課題,它們都屬于價值觀教育這一范疇。大體來說,我對環境教育或者德育等方面的興趣,并不偏離主題,而是將其不斷延伸、放大,并且進行轉化和整合。
二、教育國際化要“擇善而固執”,科研國際化要有利于現實問題的解決
《世界教育信息》:您自己的學術之路踐行了國際化教育。您是如何認識教育國際化的?在教育國際化之中要注意哪些方面?據您觀察,中國內地的院校在國際化方面還應該做哪些改進?
李子建:教育國際化可以從兩個層面進行理解。第一個層面是將教育的本質提升到國際層面。什么是國際?我個人的理解是,不單單將英美國家作為唯一的參考標準,而應該用國際視野去吸收全世界任何地方好的實踐經驗。張之洞曾說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中國教育本身就有很多值得學習的地方,“西學”則泛指外國的文化。第二個層面是國際化教育,國際化包括“出和入”(in and out)。現在很多大學送學生出去或者邀請國外的學生過來交流,我覺得這兩方面都非常重要,我們需要學習國際先進經驗,同時保持自身長處,正如《禮記·中庸》所言,“擇善而固執”。同時,面對國際化的挑戰,我們也需要“從善如流”,保持一個開放的心態,勇于嘗試國外的先進方法及吸收國外的優秀經驗。希望通過人文交流培養學生的國際化視野,使其尊重他人的文化并學習從多角度思考問題,我覺得這是國際化教育所能帶來的最大裨益。
我認為目前內地高校最需要提升的就是科研的國際化。科學引文索引(SCI)或者社會科學引文索引(SSCI)期刊的量化指標逐漸成為衡量科研人員水平的方法,也有一些大學直接將論文發表數量與個人晉升和獎金掛鉤。許多高校實行的終身任職(Tenure-track)機制也將教師的論文發表情況量化成為績效目標,直接影響教師的續約及升遷。這個做法固然快速提升了中國科研在世界上的影響力,但是我們是否要單純追求以SCI或者SSCI文章的發表數量為唯一標準的國際化?不是的,我認為需要尋求一種平衡。文章的發表數目和期刊出處并不一定能與科研的成效等同起來。科研成果固然需要與國際上其他的科研團隊交流,但也需要與本國的學者交流,當然這也與社會科學或者教育學的學科特質有關,它們十分看重“本土化應用”(local application)。而SCI或者SSCI的期刊多數是英文,這也導致了許多高質量的研究成果都發表于英文期刊,中文期刊上優秀科研成果發表就會減少。另外,人文社科類的研究更依賴于語言的準確表達,第二語言的文章撰寫無形中增加了教師的壓力,且最終為應用于本地的教育實踐增添了難度。更重要的是,很多重大的科研成果并不能用論文的形式呈現,特別是在社會科學與教育領域。論文只是科研成果的一種載體。我一直秉持這樣的觀點:作為教育領域的研究者,如果最終不能夠將研究結果回饋于前線教育工作者的教學及學生的學習上,那么即使研究結果在非常著名的期刊發表,也無濟于事。科技部辦公廳印發的《關于加強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科技攻關項目管理有關事項的通知》提到的“把論文寫在祖國大地上,把研究成果應用到戰勝疫情中”也回應了這一點。在現實挑戰面前,不應將大部分精力集中在論文發表上,而應該樹立大局觀意識,提升社會責任感,集中精力進行科技攻關,將成果應用于實際之中。高校還需要注意不能盲目追求國際排名,一些高校都意識到了盲目關注以英文發表的論文數量及學校排名對于學校發展的影響,一些教師也表示并不認同學術期刊論文是自己科研能力的唯一證明,但是又難以下決心改變這種現狀。只有破除這種“唯論文”“唯排名”的現狀,內地的科研才能良性發展且取得突破性成果。
三、新時代新興科技涌現,生命及生涯教育至關重要
《世界教育信息》:世界處于變革之中,新興科技不斷涌現,您認為未來人才需要具備哪些素養?學校的課程與教學應該如何應對?
李子建:大約10年前,很多國際科技公司已經開始關心未來人才的需要,因此提出了21世紀技能。21世紀技能,顧名思義是回應21 世紀需求的技能。例如,由澳大利亞、美國等推動的“21世紀技能的評價與教學”(Assessment and Teaching of 21st Century Skills),其內容包括思考方法、工作方法、工作工具和在世界生活這四個板塊;美國“21世紀學習合作組織”(Partnership for 21st Century Learning)提出21世紀技能框架(后更名為“21世紀學習框架”)。學生的21世紀技能也被越來越多的國家和地區所重視。近年來,不同國家和地區、國際組織都強調未來人才所需要具備的素養,如香港強調的“共通能力”,芬蘭提出“橫向能力”(transversal competencies),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提出跨領域能力,新加坡注重能力(competence)的培養。內地則在2016年發布《中國學生發展核心素養》,提出了中國學生所需要的核心素養,即一系列學生必備的、適應個人終身學習及社會可持續發展的品格和能力,包括六個方面的素養,即人文底蘊、科學精神、學會學習、健康生活、責任擔當、實踐創新,在教育界引起了不少反響。
另外,新興科技的涌現亦使高中生、大學生在求學和就業之間產生了一些不確定性。許多國際機構認為未來有很多工種的工作性質會發生變化,這些工種甚至會消失,新的工種繼而涌現。在這樣的變化之中,大學及中學在培養人才方面的責任就顯得尤為重要,因此生涯規劃也越來越得到教育界的重視。
中小學的教育應該怎樣應對這個問題?第一,要增強彈性,增加選項。增強彈性指的是增加學校課程的空間和學生課余活動的時間。增加選項則是指增加學生的選修課的種類以幫助其發展,為其提供更多自我探索的機會。第二,要加強21世紀技能的培養,國家主席習近平曾強調過“立德樹人”,立德是要注重自己的德性,著重學生品德的培養以及生命意義的探尋。我的理解是,要著重道德教育,并且再延伸出去,尋找人生的意義。儒家思想強調“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其實有幾個層次:作為一個人首先自己要修身,其次要關心家庭,再次就是貢獻國家,最后是關心社會。修身也是一切的基礎,這是一個歷久彌新的想法。因此我們要注重德育及生命教育,以幫助學生實踐生命的意義。第三,培養與實際環境政策相結合的生涯規劃教育及可持續發展教育的終身學習意識,讓學生更多地了解世界的變化。例如,“一帶一路”倡議及粵港澳大灣區的發展計劃,其實都是學生將會面對的一些機遇及挑戰,都值得學生去了解。“一帶一路”沿線有很多國家受到包括伊斯蘭文化的影響,我們需要尊重并了解他們的文化。粵港澳大灣區建設是國家重要發展策略,對于深化粵港澳地區間的融合、推動協同發展有重大意義。這些政策的推出都要求青年人加深對國家的了解,拓展全球視野,以迎接未來新的機遇與挑戰,這也正回應了習近平主席提出的“凝聚力量實現中國夢”的目標,“中國夢”不單是強調經濟發展,更是希望青年人能夠立足祖國,面向世界,為國家、中西文化的交流作貢獻。
從中國國情出發,課程與教學應如何回應全球化的未來趨勢以及國情的訴求?我認為培養具備21世紀國民和世界公民的知識、技能和態度尤為重要。在未來核心課程的發展方面值得注意的是語文教育,通過查閱一些國際報告不難發現,一個國家課程教學的核心內容通常是語文教育,包括自己本國語言及外語,此外就是科學、數學、藝術及歷史,其他內容則可以進行主題式學習,或者通過專題研習的方式學習。
四、教育發展趨勢與啟示
《世界教育信息》:請您談談未來教育的發展趨勢。
李子建:未來教育是近年來經常被提起的一個話題,在我國通常是指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的《中國教育現代化2035》中所提到的,到2035年基本實現教育現代化的階段性目標。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教育的未來”倡議旨在重新思考教育并塑造未來,以及推動一場關于如何在日益復雜、不確定和動蕩的時代重新構想知識、教育和學習的全球辯論,亦提出了“學會成長”(learning to become)的目標。這都體現了國內外對于未來教育的重視。
雖然未來教育存在很多不確定性,但是有兩個明顯的趨勢。第一個發展趨勢是人工智能(AI)的出現。AI的出現是否會對教師的工作產生影響?目前,AI在教育領域已被廣泛應用。例如,AI可以幫助教師批改作業和閱卷等,這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把教師從繁重的日常工作中解放出來,提高了教學效率,減輕了教師負擔。然而,正如習近平主席在2018年全國教育大會上講到的,在塑造人類靈魂和傳承人類文明的歷史過程中,教師永遠都是不可或缺的角色,他們一直都“承載著傳播知識、傳播思想、傳播真理、塑造靈魂、塑造生命、塑造新人的時代重任”。在教育改革發展中提出的一系列新理念、新思想、新觀點中亦提到,先要“立德”才能“樹人”,教師在學生品德培養方面的作用亦是獨一無二的。每一個學生都是獨立的個體,具有個性,而教育的終極目標是實現學生的全面發展。從這個角度來看,在培養學生綜合素質的過程中,無論AI的推廣和應用程度如何,教師和教育工作者依然是教育發展的核心力量。AI若取代教師,那么教育中的重要因素“愛與關懷”也會隨之消失。要真正促進學生的知(觀念認知)、情(情緒情感)、意(意志)、行(行為)的全面發展,教師的地位和作用是不可替代的。在AI日益發展的環境中,正如我與龔陽的《科技發展下的教師角色:生命教育者》一文提出的,教師更加重要的角色是生命教育者和道德育人者,是不能被AI取代的。AI更重要的功能應該在于豐富教師的角色,讓他們更加深入地與學生交流,以生命影響生命,最終實現學生的全面發展。另外,遵循立德樹人的思想,教師亦需要考慮如何激勵學生思考,培養良好的品格,同時讓學生樹立關心社區、國家乃至世界并且為之作出貢獻的意識,并采取行動。
第二個發展趨勢可以從新科技發展的“ABCDEFG”這幾個角度來闡釋。據相關媒體報道,在“2019清華五道口全球金融論壇”上,北京市地方金融監管局黨組書記、局長霍學文曾經提出“ABCDEFG”是中國金融科技未來的觀點。具體來說,A指的是AI,B指的是區塊鏈(Block Chain),C指的是云計算(Cloud Computing),D指的是大數據(Big Data),E指的是生態(Ecological),F指的是人臉識別(Facial Recognition),G則是5G。“ABCDEFG”這幾個方面的發展,使得AI被更多地應用于實踐之中,如人臉識別技術;云計算和大數據則提供了更大的資料平臺;區塊鏈對于整體的流量具有明顯的刺激作用,加速數據交互邊緣計算;5G平臺將會承載更多運力與流量數據。在這樣的新科技的發展勢頭之下,隨之而來的是學與教的方式的變化。當然,教師現時未必了解其中的方向,不能預測其結果,但這反映出的是要求教師與時俱進,成為一個終身學習者,積極擁抱現代科技的發展與未來。
編輯 呂伊雯? ?校對 徐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