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剛
摘要:《人生海海》是命運之書、人心之書、生活之書和回憶之書。麥家通過對于命運、人心、生活的體察和洞觀,以回憶的方式為我們建構起文學隱喻和詩化心史。在麥家的筆下,一切的靈魂都是充滿了意志的精神武器。作品將命運與人生、人心與人性、生活與生命精密地勾連在一起,以抒情和史傳相結合的筆法,與現實對話、與理想對接,從而實現對生活的超越和對世界的整體性把握。
關鍵詞:麥家;《人生海海》;命運;回憶
談論麥家,首先想起的是讓他蜚聲海內外的諜戰故事。諜戰塑造了麥家,成就了麥家,但毫無疑問,諜戰也遮蔽了麥家。事實上,麥家的大多數諜戰小說,如《解密》《暗算》《風聲》,再或者如《刀尖》,并不是純粹意義上的諜戰敘事。麥家在他所展開的激蕩的歷史風云和波譎的人生網格里,謹慎而努力地隱藏著他的敘事雄心——一種純粹的對于命運、人心、生活和回憶的探索。
如果說在麥家的諜戰小說里,這樣的探索依然是在一個個似真似幻的空間之中,是在虛構與真實的交疊相映之下,那么到了《人生海海》中,麥家正企圖越過世間的種種陷阱,通過迷人的混亂和曖昧的記憶,直達非虛構的人生場域,在那里,新的敘事得以真正實現。這是不一樣的麥家。
麥家在很早的一次訪談中曾經說道:“故土就像母親,母親即使把你拋棄了,你還是想方設法去尋找她。這中間沒有道理和是非,只有‘存在——海枯石爛都改變不了的東西。毫無疑問,我的故鄉不是寫光了,而是還沒真正開始寫。”①因此,對于麥家來說,這是新的寫作起點。《人生海海》并非轉型之作,它是作為一個個屬于我的“真實”事件,在一個新的時刻的重演與重寫。正如他在小說中所言:“但往事可以活下來,往事——尤其是沉痛的往事——有活下來的自重和慣性”②,這是時間的奇異,也是時間的奇跡。
寫作,一切有意義的寫作,都源于一種自我治療性的努力和嘗試。《人生海海》使麥家找到并擁有了新的寫作資源,使麥家重新觸到了文學的本質,也使麥家再次感受到了時間的存在與虛無、命運的殘酷與無情。
一
《人生海海》是命運之書。小說主要圍繞“上校”(太監)這個人物展開敘事,上校跌宕起伏的一生,是他自己的命運,也關聯著他人的命運。
“一切都是命”這句在小說中被反復提及的話,既是小說的主題之一,也是敘事的重要基調。博爾赫斯說,現代小說之優,并不在于人物性格的挖掘,心理多樣性的深入,而在于傳奇的創造、主題的打造。③深受博爾赫斯影響的麥家,似乎在這兩個方面都做到了極致。即便是既往的諜戰小說,麥家在創造傳奇故事的同時,念茲在茲的始終是敘事背后耐人尋味的復雜人性。這是被歷史和傳奇裹挾的人性。而到了《人生海海》中,傳奇的創造仍然讓人矚目,但已然不是核心所在,作者心心念念的是不可捉摸的人性和人心。這是被復雜之人不斷篡改的故事和命運。
生死有命,命運是人生最大的主題,也是人生最大的迷宮。博爾赫斯擅于制造迷宮,麥家同樣如此。他們都是迷宮的探索者,也是命運的預言家。評論界常用“幻想小說”概括博爾赫斯,當然,也有學者用“玄想小說”來定位博爾赫斯。“博爾赫斯是個具有玄學氣質的小說家。他的幻想更像一些玄想,有些接近于中國的莊子,有充分的哲理意味,同時也有書卷氣。”④生于江南的麥家,有著十足的江南氣質。即便是在他的諜戰敘事中,我們依然能夠讀到江南文化影響下的思想痕跡。玄學是江南文化思想的一個重要構成,而命運觀則是玄學思想的重要內涵。這一點,尤其體現在老莊哲學中。“命運”有其必然性,“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大宗師》),也有其偶然性,“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德充符》)。莊子所言的“命運”,包括天命、生命、性命、運命等多方面的含義。麥家的小說,包括既往的諜戰小說,始終洋溢著一種命定的氣息,這氣息神奇而混雜,飄忽而迷人。麥家和博爾赫斯在文學上的親近,不知道是一種偶然的機緣,還是源于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暗合。
但這一次,麥家顯然并不想寫一部幻想性的諜戰小說。其實,如果我們仔細閱讀麥家的諜戰小說,可能會驚奇地發現,諜戰并非麥家所長,在諜戰這件華麗而時髦的外衣之下,那一顆顆蠢蠢欲動的“跳蚤”才是麥家的目光所及。麥家真正關心的,不是刀光劍影下的生與死,不是血雨腥風中的淚與痛,而是在宏闊的時代和歷史的洪流中前赴后繼的個體生命的命運流程。從這個意義上說,《人生海海》是麥家諜戰小說的變體和轉身。諜戰是容易寫的,難寫的是命運。它的難度不僅在于如何處理好幻想與真實的邊界,而且在于如何在“真實”的語境中鑲嵌上令人著迷、又令人信服的生命顆粒和命運邏輯。
命運的滋味就像失眠的滋味,“是一種夜色也有重量、形狀和氣味的滋味,像沒睡在床鋪上,是睡在黑色的空氣上,睡在一堆目不暇接、紛亂和狂熱的思緒里。這些思緒互相仇恨,穿著黑衣圍攻我,讓我雖然一動不動卻累得不行,好像血液的流動需要齒輪轉動才能帶動。每一次,我徒勞又努力地閉緊雙眼,卻總能清晰地看見黑夜像一面無處不在的鏡子在窺視我,在討厭地看守我,不準我逃離。”⑤這是生命的體驗,也是命運的召喚。命運是黑暗的。我們都是黑暗中的夢游者。它恐怖,又遮遮掩掩。因此,命運也是神秘的,“這個夏天像這只香爐一樣盛著神秘的分量,彌漫著令人好奇又迷惘的氣息”⑥。
上校的一生就像謎一樣,狀似迷宮,深如大海。自始至終,他都從未真正掌控自己的命運。不管是撲朔迷離的軍旅生涯,還是他慘遭批斗的痛苦遭遇,抑或喪失記憶的不堪經歷,都流露出一種難以彌合的傷痛和悲苦。人的偉大與渺小、力量與不幸、記憶與遺忘,如此種種,讓人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失望和絕望。時勢造英雄,這是命運的鬼魅。英雄的夢醒了,比凡人更失落,因此,失憶順勢成為反抗命運的不合時宜的選擇。
《人生海海》寫的不是一個人的命運,而是一群人的命運。爺爺、父親、表哥、老保長等,在同樣的時代,卻有截然不同的命運。但這些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面對命運的姿態。是與殘酷的命運抗爭,還是和不幸的人生和解,既是個人的選擇,又是時代的成全,更關涉人性的命題。面對這一切,麥家當然不會給出答案。事實上也沒有答案。一個小說家的任務,就是熱愛命運本身。就是把一切的幻想隱匿在真真假假的小說敘事之中,所有的意味深長抑或輕描淡寫只能等待時間的裁決。
麥家在對于童年、故鄉以及江南風物的鮮活記憶中,在對于不可控的命運的書寫中,獲得了一種始料不及的力量,他雖然無法阻擋時代的發展和生命的軌跡,卻能夠抵抗時間的虛無,為此,甚至不惜以遺忘的方式。《人生海海》的令人動容和耐人尋味之處,可能就在于命運的未完成性。麥家正在試圖擺脫那種營造痕跡過于濃烈的諜戰風格,他在渴望轉變,渴望新生,并渴望以盡可能的完整、復雜再現世界的客觀存在。這是麥家小說新的開端。
二
《人生海海》是人心之書。麥家是人心的“獵手”。小說的敘述視角,來自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在小說的敘述者“我”看來,這個上校太古怪了,古怪的地方可以扳著手指頭一個一個數:第一,他當過國民黨軍隊的上校,是革命群眾要斗爭的對象,但大家一邊斗爭他,一邊又巴結討好他,家里出什么事都去找他拿主意;第二,說他是太監,可小孩子經常偷看他,好像還是滿當當的,有模有樣的;第三,他向來不出工,不干農活,天天空在家里看報紙,嗑瓜子,可日子過得比誰家都舒坦,還像養孩子一樣養著一對貓,寶貝得不得了!
以上種種,全部關涉人心。人性復雜的表征就是人心。人性是本質的存在,人心則是流動的現代性。麥家自道:“我想寫的是在絕望中誕生的幸運,在艱苦中卓絕的道德。我要另立山頭,回到童年,回去故鄉,去破譯人心與人性的密碼。”與破譯人性的密碼相比,人心的解碼更具挑戰性。人性與經濟、政治、文化密切相關,和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本性相關,人心則更多地涉及生命的自由和個體的尊嚴。尼采說:“每個深沉的心靈都需要一張面具”⑦,人心也是面具。
與既往諜戰小說中那些堅定而執著的人物不同,在《人生海海》中,麥家賦予他小說人物的角色——上校,一個“時代孤兒”的遺棄者形象。因此,即便當災難遠去,新的自由來臨,上校也打算遠離他潛意識中惡的“陰暗地窟”,任由自己浮沉于虛無與遺忘之中,但有時候,時間不能改變一切,就像那抹不掉的傷疤,一輩子殘存在生命的記憶深處。《人生海海》寫了一個遲暮的英雄,其他所寫大都是平凡之人。英雄之心,可歌可泣,但凡人之心,才是我們建立人性認識最重要的起點。不管是讓人悲恨交加的小瞎子、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的爺爺,還是沉默不言卻流言不斷的父親,都透著凡人的俗氣與勇氣。尤其是爺爺,在道德和尊嚴的誘惑中,終于倒在了人心邁進邁出的門檻上。“人和獸之間,只隔著一團憤怒,像生死之間只隔著一層紙”⑧,這是人性的映照,也是人心的距離。
《人生海海》所道出的,是人心的扭曲和變形。在江南故地上所發生的一件件往事,和麥家過往的諜戰故事一樣,顯露出形形色色的極端人性,他就是在這些“惡”的陰影之下,在這片人性的荒原上,觀察、探險,并洞悉紛雜的人心。“天地是雪白,可人是污黑的”⑨,這是自然的描摹,也是人心的寫照。因此,麥家內心所期待的與童年、故鄉的和解,現實之下,其實更像是烏托邦的心靈幻象,真正的人心堅硬如水。
具體到《人生海海》中,人心所指,一直聚焦于上校的身體——這具被人夸大、虛構、咀嚼的肉體,成了許許多多人一生的談資,并因此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遭際。上校從來沒有從他這具歷史化了的肉體上贏得什么,“從身體上來說,他脫離了外面的世界以及他在外部世界所扮演的角色,扮演該角色所贏得的尊重也沒有了”⑩。人們對肉體的迷戀,取代了對靈魂的關注。“肉體所具有的‘偉大理性(尼采的話)可以動搖存在于腦子里的渺小無力的心智。”11到最后,只剩下赤裸裸的懷疑和無盡的厭倦,這個肉體的符碼像鐘擺一樣,在具象的時空里和心靈的時間里,孤獨地搖擺著。
古人云,人心險惡。人生海海,我們都是江湖兒女,有時候,我們必然地要在善與惡之間做出妥協。但善惡之間的鴻溝,從來就不涇渭分明。麥家寫了人性之惡,同樣寫了人性之善。一切的原諒與和解,都是善。但是現實中,善往往是脆弱的,混雜著各種不甘和不安,同時伴隨著各種偶然、意外、運氣等。納斯鮑姆在《善的脆弱性》中,已經充分表明人類生活是脆弱的。但作者依然鼓勵人們:好的人類生活在于追求真正屬于人類的善,而這種追求會受到人們無法或難以控制的外在因素或條件的影響。
麥家的小說,絕非自傳,但幾乎都有一個他自己。因此,《人生海海》中的“我”,幾乎可以看作是童年麥家在某個“黑暗”時刻的自我變形和重現。這是屬于麥家的時刻,童年的記憶在人心的浮沉中被重新激活。不過,在童年的記憶中捕捉自我,在時間的虛無中發現自我,意義雖然非凡,卻也導致局限,一種“我”本身的局限性,以及一種“不可預估”的藝術風險,幾乎在所難免。
好的小說,有各種標準,但對于人心的敬畏是小說最大的尊嚴。麥家對于人心的書寫,是渴望找尋生命的意義和生存的根基,尤其是在一個隱晦不明的歷史場域中,我們不得不在一種不安的情緒之中,發出對于人心和自身的疑問:“我們是孤獨地待在黑暗中嗎?”
三
《人生海海》是生活之書。麥家并非不善寫生活,只不過,在宏闊的歷史和革命的洪流中,在諜戰敘事的藝術“圈套”中,一切關于個體的生活往往被遮蔽、被安排、被控制,以至于被我們忽略不計。但我想,在麥家的文學認知中,真正的生活是關于人的生活,那些細小的事物、細微的生命才是生活本真的模樣。小說就是生活的震動和生命的顫動。因此,寫作新的小說,寫出與諜戰故事不一樣的小說,對于麥家十分重要。
《人生海海》是麥家對其自身諜戰遺產的拒絕。諜戰書寫給麥家帶來了巨大的榮耀,但同時,也成為他寫作生涯中的“心魔”。諜戰敘事所帶來的寫作快感和審美套路,正在走進藝術的死胡同,而麥家顯然已經在朝另一個方向生長。因此,這一次,麥家把他的筆觸落在了故鄉。《人生海海》是真正的關于故鄉的敘事。對于麥家來說,這是新的內容,也是新的形式。這部孕育了八年的小說,與麥家在時間的河流中同渡陳倉。“我被根本地排除出我的同時代,我心靈的一切方面均被正在進行的歷史所拒斥,我被激烈地、絕望地退回已廢棄的歷史和過去。對于現實事物,我既不喜愛也不理解,我喜愛和理解非現實事物;我把‘時間看作‘價值的一種衰退=‘懷古主義或懷鄉情結。”12《人生海海》,似乎就是麥家懷鄉病的初次萌發。
關于故鄉,在中國新文學的傳統中并不陌生。麥家的前輩魯迅,以《故鄉》追問失落的故土和固執的“國民性”;麥家的同時代作家余華,以《活著》《兄弟》構建起自己的南方敘事和暴力美學。對于故鄉,麥家同樣有足夠的耐心。寫作《人生海海》的麥家,讓我感受到了他前所未有的“慢”,小說一開始就“慢”,作者用三頁多的篇幅描繪了故土一年四季輪回中的風物變化、生老病死,這在麥家以往的小說中,幾乎從未有過。這是熱的生活,活的生命,它生機勃勃,不信,你聽,“聲音瓷實、壓抑、單調、僵硬,不像人在走,像鵝卵石在走。像死了千年的鵝卵石,有一塊——興許是兩塊——成了精,活了,從雪底下鉆出來,在雪地上跳,僵尸一樣的。獨有一人走過,聲音是出格的不同,不是嚓,而是咔!分明比嚓著力、堅硬,尖利而短促”13。天生敏感的麥家,在靜謐的世界中對于聲音的捕捉,讓人超乎想象。這是聲音的詩學,又何嘗不是生活的哲學。小說的敘事也“慢”,與上校不平凡的人生經歷相比,一切關于上校的講述,都是慢條斯理的,它并不急于越過生活的泥淖,它就是要在真實生活的泥土里扎根、發芽、開花、結果,甚至于凋零、腐爛。“慢”,是生活的本真形態,也構成了《人生海海》的一種敘事腔調。這是屬于麥家自己的故鄉。
生活的本質是各種關系。我們的生命存在于我們和周遭世界之間建立的關系之中。麥家說,《人生海海》的寫作,是為了達成與童年和故鄉的和解,但在我看來,這更像是對現實生活的拒絕和對命運的反抗。在《人生海海》中,一切微妙、細小的關系,都是既真實又不真實的,就像一架顫動的天平,平衡只能是一種理想的狀態。時代的失衡,最終會導致自身命運的失衡,而自身命運的失衡,又必然地影響到我與龐大的世界之間那虛幻而殘缺的關系。
但天平的搖擺成就了小說,就像善與惡的較量,從來都是人性之中必然的矛盾斗爭。在《人生海海》中,錯誤就是生活本身,不管是爺爺為了尊嚴的出賣,還是為了原諒錯誤達成的和解,其目的都是為了建立一種充滿生氣的關系。麥家尊重這種關系。尤其是面對渺小的生命時,更是如此。“向人類的惡作斗爭,我們不應該針對別人,而應該針對自己。和我們自己作斗爭,對自己真誠,這是我們影響別人的手段。我們默默地引導別人,為深刻的、出于對自己生命敬畏的、精神的自我保存而努力。力量并不喧囂,它在那里并起著作用。真正的倫理開始于不濫用辭藻的地方。”14
小說是反映生活、燭照心靈的寫作,但小說不是生活,完美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麥家從來不是一個生活的說教者,他只負責講述生活。生活本來就是痛苦的,而且總是會令人痛苦。但人類生活的意義卻也在于,即使生活不是生機盎然,但我們仍然要尋求屬于自己的東西。我們自身與世界的關系,最終要靠自我來完成。“思想并不告訴我,這種或那種生命現象在世界總體中意味著什么,并由此使我認識對世界的關系。思想在內在的而不是外在的范圍內影響著我。通過讓我的生命意志把周圍的一切共同體驗為生命意志,思想使我與世界建立內在的關系。”15在《人生海海》中,活著就是與這個世界最為根本的聯系。因此,活著,好好地活著,完整地活著,閃閃發光地活著,是《人生海海》所揭示的最為鮮明的生活要義。
四
《人生海海》是回憶之書。回憶是麥家小說寫作新的“礦藏”。他在時間的消逝中,試圖通過回憶追尋失去的時間。
回憶是小說的本質。通過回憶,人的存在方式本身得以確認;通過回憶,人類的記憶才得以不斷延續。關于“回憶”,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是以文學的方式給予人類和未來的最為生動的詮釋。有學者就指出,“回憶”在這部小說中體現為以下幾個層次:“首先是一種心理機制和意識行為,小說中表現為‘我在回憶,整部小說都是回憶的產物;其次,在小說中,回憶同時又是結構情節的方式,是敘事形式,也是一種主題模式,也就是說,作者是靠回憶來結構小說的,同時回憶也成為一種藝術主題;最后,回憶也是一種詩學方式,它使《追憶似水年華》超越了具體的小說本身,而升華出關于‘回憶的一些普適的詩學范疇和詩學元素,上升為對人類‘回憶機制的全方位的探索領域。”16寫作《人生海海》的麥家,似乎是通過現在的“我”的回憶找回過去的自己,并通過現在的“我”的自我反思和確認,建構一個新的此在的“我”。這是麥家小說新的可能性。
回憶是確認人物命運的主題。上校的一生,就是在各色人等的回憶中變得混雜而神奇,在老保長的回憶中,在父親的回憶中,在爺爺的回憶中,在林阿姨的回憶中,甚至于在“我”的回憶中,上校的命運甚至于已經無形中成為了一種“共通”的生活方式。通過對上校的回憶,每一個與上校命運相關的個體,都燭照出自我的生活形態,他們和上校一樣,也有著自己的命運。是回憶,讓那些圍繞在上校身邊的生命碎片,得以完整地呈現出來。“她努力想用細節給我重塑上校三十一歲的英俊形象,也試著回憶自己心里第一次裝下男人的青澀。但上校不配合,大概是做了噩夢,鼾聲突然變成驚叫聲,把她從遙遠的過去拉回來,拉去他身邊,跟我聽到女兒在夢里驚叫差不多。”17回憶還是小說結構自身的方式。《人生海海》是回憶的產物。它不僅涉及回憶的內容,更涉及回憶所形成的結構。回憶是關于時間的流程,但同時拓展了記憶的空間,并賦予小說以情節和張力。熱奈特認為《追憶似水年華》的敘述方式屬于西方古老的敘述傳統,即“從中間開始”,然后再向前回溯。《人生海海》則不同,在我看來,它更像是古代說書人的口述傳統,在回憶和講述中,不斷設置懸念,并故意制造迷障,它不是以回憶為起點的往復運動,而是在往復中有預留的突破口,在回憶中制造記憶,在記憶中生成回憶。
似乎是無意中,麥家在《人生海海》中建造了一座記憶的大廈。回憶,讓小說中的人物獲得了生命的力量;也是回憶,讓小說本身贏得了形式美學的支持。回憶,是《人生海海》的血肉和肌理,其中既充斥著真誠和真實,也布滿了虛假和謊言。就像寫作《追憶似水年華》的普魯斯特,“他唯能求諸對失去的時間的追尋,懷抱無望的希望,指望以審美方式尋回幻想和經驗,然而那尋回的東西,會以一種比他懼怕著自己已受欺騙的方式更為高明的方式來將他欺騙。”18因此,寫作的悖論又在于,真正的和解幾乎不可能。
麥家不僅是諜戰世界的捕風者,而且是人性休眠的喚醒者。但不管是諜戰世界里的奇特英雄,還是人間百態中的平凡人物,記憶,都是他們賴以存在的方式。只不過,對于前者來說,記憶更像是一件奇妙的工具,得以成就自我;而對于后者來說,記憶是確認自身存在的一種重要方式,得以成為自我。比如小說中寫道:“她幽幽地說著,把我的記憶和感傷一一喚醒、點著。往事今情歷歷在目,如鯁在喉,我受不了,把畫放回紙箱,順勢坐回原地,捂住臉哽咽起來。”19回憶,既柔軟,又殘酷;既偶然,又必然。
《人生海海》中,上校一直是回憶的焦點和中心。一切關于上校的記憶和“記憶之物”,都被麥家細心而精巧地捕捉著。上校是時間的怪物,也是時間的英雄,更是時間的棄兒。事實上,關于上校的記憶,除了他在戰爭中留下的光彩奪目之外,更多的是戰爭帶給他的精神創傷,以及永遠無法擺脫的身體烙印。命運的大幕,甚至于時間的序幕,就是圍繞著上校展開的,尤其是圍繞著上校的身體所形成的不同的回憶,更是映射出了記憶的殘酷和悲哀,這個具有十足的感官性和身體性的“記憶”,正在絞殺著與上校有關的人的基礎情感和本真良知。但身體是從來不會騙人的,“身體在記憶中的作用是不容忽視的,身體的記憶是我們和時間交流的一種手段。因為只有身體才能更具體真切地記錄我們關于過去的種種印記。我們的思想可能會欺騙我們,情感則更是常常欺騙我們,但身體則是我們最忠實的伙伴。”20上校的身體,是他一生的痛,甚至于為了掩蓋這一痛苦,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但命運的殘酷之處又在于,在他遺忘記憶的時空中,這一身體的創傷已然無法成為人性最后的遮羞布。
在時代的艱難演進中,在斑駁的歷史碎片里,麥家通過對于命運、人心、生活的體察和洞觀,以回憶的方式為我們建構起《人生海海》這一新的文學隱喻和詩化心史。在麥家的筆下,一切的靈魂都是充滿了意志的精神武器。《人生海海》不是淺浮的歷史紀錄,不是狹隘的自我書寫,它將命運與人生、人心與人性、生活與生命精密地勾連在一起,以抒情和史傳相結合的筆法,與現實對話、與理想對接,從而實現對生活的超越和對世界的整體性把握。人生海海,這是命運的召喚,更是回憶的誘惑。
注釋:
①麥家:《人生中途》,浙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30頁。
②⑤⑥⑧⑨131719麥家:《人生海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273頁,第57頁,第123頁,第186頁,第186頁,第5-6頁,第280頁,第302頁。
③[法]莫里斯·布朗肖:《未來之書》,趙苓岑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76頁。
④1620吳曉東:《從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紀的小說和小說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年版,第192頁,第45頁,第45頁。
⑦[德]尼采:《善惡的彼岸》,魏育青等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61頁。
⑩11[英]里奇·羅伯遜:《卡夫卡是誰》,胡寶平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98頁,第61頁。
12[法]羅蘭·巴爾特:《小說的準備》,李幼蒸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61頁。
1415[法]阿爾貝特·施韋澤:《文化哲學》,陳澤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11頁,第306頁。
18[美]哈羅德·布魯姆:《史詩》,翁海貞譯,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289頁。
(作者單位:江蘇省作家協會創研室。本文系2019年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社會主義文學經驗和改革開放時代的中國文學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9ZDA277)
責任編輯:蔣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