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通過對張欣長篇小說《千萬與春住》的文本分析,確認其書寫廣州故事的都市氣質。在文本分析中提煉出都市特征進行闡釋,試圖抓取張欣都市小說的地域性,同時對《千萬與春住》的文化個性加以指證。進而歸納出張欣對當代都市文學創作有所開拓的諸多方面。
關鍵詞:張欣;都市小說;廣州故事;都市特征;文化個性
2000年以后的第一個十年,張欣出版《張欣經典小說集》。1950年代出生的這一批作家開始進入人生的總結階段。但觀察其創作似乎又沒有進入收獲的秋天,張欣一直處于“早春張望”狀態。這,似乎亦是南國氣氛所定:溫暖四季,四季如春。 想當年,與她一道讀北京大學首屆作家班的同學——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如今大多擱筆停止創作。但是,離北京遙遠的這個廣州城里,卻有一個女作家張欣,不但沒有停筆,而且始終懷著一顆好奇的心,還在打量著眼前這座廣州城。1950年代出生作家的童年記憶、軍營里理想主義和奮斗不息的精神,總會在他們的創作中找到歲月回聲。
2010年以后,張欣基本上保持兩三年一部長篇小說問世的寫作速度。2013年推出的《終極底牌》,是張欣對往昔歲月的一次回望,以及中年人生的一次探究。2015年底,小長篇《狐步殺》出版。又是差不多兩年,2017年張欣長篇小說《黎曼猜想》面世。商界豪門里的人性絞殺——人性幽暗處,小說家張欣投射一道光;黎曼猜想,世界數學難題,印證人間愛恨情仇如無頭線團百般糾纏,無有題解。都市生活,商界豪門,直將眼前廣州寫得變幻風云,一如羊城初夏暴雨前奏,天空忽明忽暗,令人深陷其中;死去活來,都是劇中人,死生相搏,豈能言和?
2019年,張欣再拾金針,解讀人心,又出長篇《千萬與春往》,再次證明張欣實乃書寫都市女性情感高手,名副其實。尤其她鐘情的優秀中年職業女性:砥柱中流卻又波瀾不驚,鎮住世俗卻又清高自持。一半女強人女將軍穆桂英冼夫人,一半好女子柔妻子賢母親。 滿地羊城煙火氣,一腔碼頭江湖情。女人間憐憫愛惜瞬間由嫉妒魔化為惡,惡若濁流淌進人性田地,映襯出不一樣的人生命運。還是屬于廣州的故事:一頭連著街坊,一頭連著海外;一頭連著都市,一頭連著人心。
讀到一半稍微意外:為何糾纏拐走孩子事,漸至結尾,人心敞開,洪流滾滾,愈見控制自如,力道深厚。雖是閨蜜間戰爭,卻是黑云壓城城欲摧,金戈鐵馬戰冰河。驚心動魄,讓人拍案驚起。字里行間晃動著作家自身影子,生命體驗充溢的細節,甚至超越了羊城都市之精彩喧囂。女性訴說,動人心弦。愛恨情仇,刻骨銘心。令人擊掌的金句,時常成為情感波瀾起伏風向標。此時張欣猶如樂隊指揮,提手黑浪排空,輕放潺潺流水——情感情緒把握到位,幾近爐火純青。女人心,海底針,唯張欣可解。
我注意到張欣在此作中的一個變化:更加注重“日常”——“《金瓶梅》和《紅樓夢》里都寫了許多日常,讓人感到故事里面的真實與溫度,以及深刻的敬畏與慈悲。那么瑣碎的凡間煙火背后,是數不盡的江河日月煙波浩蕩。就我個人的理解,通俗就是日常,而日常里的學問從來就沒簡單過,描述得恰如其分就更加不容易。相比起彪悍的英雄史詩、歷史巨制和古今傳奇,寫好普通人的日常與命運,在文學日見庸常的今天,其中已經沒有討巧與迎和,所以,仍舊是一如既往地獨自跋涉,或許是想在遮天蔽日的宏大敘事中殺出一條血路。 也就是說,鏢魚的一瞬間固然令人驚心動魄,更加讓人感懷的則是幾代人的默默守候。 日常和殿宇都是這個意思。”①毫無疑問,作家在努力地通過“日常”一步一步地接近都市的肌理與本質。
張欣關于《千萬與春住》的“日常”讓我聯想到兩個問題:都市特征與文化個性。兩者彼此相關,但又有不同側面的強調。張欣寫廣州前后40年,從改革開放到21世紀第二個十年,幾乎與這個城市同步成長。廣州是一座什么樣的城市呢?一線大都市、財富、時尚、人口、機會、生意、美食、花城——標簽很多,但特征卻一下難以抓住。我出版過一本隨筆集《這座城,把所有人變成廣州人》,其中有一個比喻:北京帝都,把外國人變成中國人;上海魔都,把中國人變成外國人;廣州商都,把所有人變成廣州人。廣州就是一個不動聲色改變人的城市,波瀾不驚、溫水煮青蛙;務實、低調、包容,你可以活成自己的模樣,生活給予你最大的選擇空間;日常街坊,美食遍地,沒有四季,沒有寒冷;淡然、淡定,“任你風吹雨打,我自閑庭信步”。當然,都市版圖又有各種小區域小氣候。比如老城新城:荔灣越秀、西關小姐、東山少爺、十三行、番禺——都是老城往事;天河琶洲、蘿崗開發區(譽為“開羅人”)、南沙新區,廣交會、珠江新城——均為新城故事。關于這一點,廣州民間已然說法:“有錢住西關,有權住東山,無錢無權住河南”;“寧要河北一張床,不要河南一間房”。即使一座城也有“區域鄙視鏈”。
張欣都市小說的鏡頭大多在新城,老城深入不多,都市在急速擴張,新生活在不斷出現,其中包含一種“速度”,張欣小說充分體現。她是對廣州貼得最緊的小說家。《千萬與春住》一如既往,主要寫新城。從本土文化角度看,張欣作品粵語味道不濃,并非老城街坊氣息。這與她的外地人身份有關。我注意到新作兩個女主角:納蜜與夏語冰。前者是廣州本地人,從小在廣州長大;后者是外來的軍區司令的女兒。故事主線就在這對閨蜜之間展開。就都市特征角度看,我看到兩大人群:本地人與外地人。廣州這座既古老又現代的城市,一個很大特點,自古就是大碼頭,五湖四海,八面來風,外來流動人口多,移民遷徙人口多。新中國成立伊始,大軍進城;改革開放,人才南下,都是大批人口進入的時期。所以,廣州多有“老客家”和“新客家”的叫法。而后來者要在廣州扎根定居,一般需要更多的政治文化經濟“資本”,需要一種借助其他力量的強勢。因此,這也給我們闡釋張欣作品的都市不同人群提供了新的角度與途徑。強勢之下,有無反彈?客家本土,有無沖突?具體到作品,閨蜜之間由嫉妒而恨的個人行為有無更深一層的文化解釋?答案顯然,闡釋空間極大。可惜這個角度目前不被重視,倘若與上海王安憶近作《考工記》比較,或許會找到啟示。《考工記》選擇的主角“西廂四小開”就是地道上海人。②上海城市形成歷史遠在廣州之下,但王安憶為何這樣選擇?而張欣卻始終沒有選擇完全本土的角色?可以深究。
至于文化個性,既然我們認同都市對居住人的影響,廣東地域文化個性肯定會有不同程度的滲透和進入。比如《千萬與春住》納蜜的經商才能,比如語冰的海外國內來去自如。恰如學者對廣州人廣東人的個性概括的三字經:“搵、捱、嘆”③這些個性也是打開廣州故事角色獨特文化精神與文化心理的密碼與鑰匙。包括張欣本人在筆下人物之間的惠譽褒揚:作家的判斷標準是什么?喜惡標準是什么?什么是字面上的表態?什么是無意識的流露?顯然存在不同文化價值觀的沖突與差異,還有我們極易忽視的灰色地帶,或者表述為“過渡地帶”。小說、文學、藝術就是這樣在有意與不經意間完成了對大時代下個體小人物的成長描述,或許只是微波輕瀾,甚至幾圈漣漪。張欣《千萬與春住》保持了這種“輕描述”,再次凸顯了廣州女性都市寫作的獨一份風格與價值。
抽象的概括性的理論話語,常常無法涵蓋和準確描述千變萬化的現實狀態,但學者長期的考察與思考卻能夠給予我們理論啟示。法國藝術史批評家丹納《藝術哲學》提出所謂“三大支柱”研究藝術史,即種族、地域、時代。用此理論觀察屬于每個城市的都市小說,可以打通歷史、種族、文化、藝術、地域、社會、環境、氛圍、時代、心理、民風、民俗之間的隔膜,盡量從整體去把握一個地域的文化。比較丹納《藝術哲學》的經典地位, 愛德華·薩義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里提出的“對位法”的“對位研究”的方式卻頗有爭議,但我認為依然有其價值:文化屬性之構成不是由于它的本質特性,而是要把它作為一個有對位形式的整體。薩義德把這種對位性的二元關系作為研究的“大框架體系”,通過考察“我”與“他”的相互塑造、相互建構的關系,來認識他們的文化身份。簡言之,不管作品有多少嘆息眼淚多少愛恨情仇,只要你寫都市,就不可避免地觸及都市特征與文化個性。這也是一只看不見的手。
《千萬與春住》讓我欣慰處還有:再無《終極底牌》對某種獻身之期待;再無《狐步殺》對案件推演之依賴。直指人心,剖析人性;再無《不在梅邊在柳邊》之絕望與冷酷。真情漫漫或可融化冰山,年輕一代或許較父輩有更大胸襟,墨色如磐卻有黎明晨曦顯現。短短數年,幾部長篇,張欣亦在一步一步走向更宏闊之境界。《千萬與春住》結尾于希望:“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宋朝王觀的一句詩,作家張欣的一顆心。
百感交集與錯綜復雜的表達與描述之后,我們把話題再拉回都市文學代表作家的張欣,就張欣近四十年的小說創作以及整個當代文學的現狀看,張欣作品具有可貴的文學史意義。結合以上張欣近作分析,以及對于作家都市題材創作的追溯,我們可以自信地確認作家張欣的“廣州故事”至少體現出以下特點:第一,作品視點明顯:正面描寫都市,注重凡人日常,引入都市時尚,尤其是表現都市年輕女性對時尚的天然喜愛,感官享受開放,注重日常生活氣息,漾溢生命活力;第二,臺港都市文化影響顯而易見,張欣即被譽為“大陸瓊瑤”“廣州亦舒”,但又有廣州大都市獨一無二氣息;第三,以張欣的廣州故事多以女性為主角——也許女性天生的感性以及人性光芒,在意識形態剛從集體走向個人的歷史趨勢中先行蘇醒——因此構成對于內地文學的觀念沖擊。具體體現于三個觀照:個人情感世界,個人幸福感,乃至個人價值之肯定;第四,張欣亦是文壇長青樹,30多年緊扣廣州都市,都市變化構成創作動力,與大都市一道成長,被譽為“最會寫廣州的小說家”;第五,20世紀80-90年代,張欣小說成為“文化北伐”一部分,內地人通過她的作品了解世界背景下的香港,都市氛圍中的廣州,無疑是一種新城市文明自南向北的文化傳播,意義非凡而深遠;第六,張欣小說首次集中推出了中國內地“都市白領女性”群體形象,并由此衍生出當代文學史上一系列新人物,呈現出文學作品前所未有的新的社會結構與新的人際關系;第七,張欣是被當代文學史低估的作家,我們將其定位于“中國大陸新時期都市文學先鋒作家”;第八,鄉土文學為主流的背景下,張欣20世紀90年代先行一步的都市文學未能得到足夠的重視,甚至在當代文學史中“缺席”④。
簡而言之,張欣的“廣州故事”寫作,至少在時間的提前、空間的獨立、作品人物的新意、描寫生活的新鮮、都市觀念全方位的新穎與活躍、不斷變化的都市探索等等方面均有“先行一步”和“頭啖湯”的文學氣象。張欣可貴處還在于始終將鏡頭對準廣州,無論是20世紀的小說,還是近年來的長篇小說,她的都市題材不變,人物在都市,而且集中在廣州這座城,愛恨情仇俱在羊城。因此,廣州大都市小街坊的氣質與個性也浸染著作家。作為當代最早找到城市感覺的作家之一,張欣的堅持構成她的特色,也是她的文學先鋒性所在。這既是張欣對當代文學史的一個特殊貢獻,也是她的小說創作的文學史意義。
注釋:
①參見張欣:《千萬與春住》,《自序·日常即殿宇》,花城出版社2019版。
②江冰:《<考工記>:暗藏文學家寫史的一顆雄心》,《書城》2019年第5期。
③參見聶莉:《以美學,致生活》,載《鄉音韻里話湘粵》,花城出版社2019版。
④江冰:《論廣東女性寫作的文學史意義》,《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
(作者單位:廣東財經大學、廣州都市文學與都市文化研究基地。本文為2017年度廣州市哲學社會科學發展“十三五”規劃委托課題“文學史視野下的廣州都市文學——張欣研究專輯”階段性成果;同時受到廣州都市文學與都市文化研究基地的資助)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