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鳳 韓幫文
摘要:都市文學是城市發展到較高程度時的一種文學現象,表征了高度城市化后人的生存狀態以及精神的向度,是現代人“第二自然”生存境況的呈現。作家張欣自1980代以來開始書寫都市,其不僅呈現都市中人與物、人與人、人與都市之間的細密且又復雜的關系,構成了一種“想象的共同體”,還從現代文化精神的角度對諸種空間關系給予詩性觀照,以女性特有的生命直覺觸及都市中人的生存狀態。她對都市“想象的共同體”關系的持續性書寫,在當代都市文學中有獨特的先鋒價值。
關鍵詞:張欣;人與物;生存狀態;先鋒性
一? 都市與都市文學
中國現代文學的發生與發展雖然從一開始就與城市結下了不解之緣,但由于鄉土文化始終像一個巨大的牽引物制約著人們的思維及生存邏輯,致使一代代作家身體雖然“僑寓”在城市,精神卻頻頻地回望著故鄉。綜觀20世紀中國文學中的城市文學,城市往往作為被批判的對象被置于鄉村/城市、個人/群體的對立模式之中,不管是小說家還是詩人,城市始終沒有作為“第二自然”完整而立體地展現自我的主體性,更多的是像郁達夫式的傷感書寫、沈從文式的幻覺表達、茅盾式的社會學批判以及詩人們對城市灰暗面的揭露。然而,隨著城鎮化的全面展開,城市生活方式已成為人們必然的生存境況,此時,作家需要對城市生存經驗作出時代的理性思考,“依憑都市社會的體察與提煉形成真正意義的都市文化理性和文化哲學理性”,以“都市文化哲學的文化悖論思維,展示城與人的無限豐富性與悖論性。”①本文以“想象的共同體”的概念來概述作家對人與都市之間復雜而又細密的共生共融的主體間的關系。
在大部分研究者那里,“城市”和“都市”是一個互相混用的概念,實際上都市與城市之間有鮮明的差異。張英進在論述中國現代文學時特別提出“都市”與“城市”之間的聯系與差異,強調“都市”(metropolis)的大城市或首府性,②與張英進強調都市的中心地位與規模不同,陳方競在研究上海文化時特別指出上海作為都市所隱含的現代文化基因,他認為新興都市上海并不是在原上海縣自然形成的特點和格局上發展起來的,而與它在西學東漸文化背景下形成的商業性和移民性密切相關,如“租界管理引進了西方現代城市管理模式,市政建設、公共事業迅速啟動,服務于商貿運作,各國商業、金融業資本涌入”等,③使得這座城市由傳統的城市躍升為現代的都市。臺灣學者林耀德主張“都市文學”不是鄉土文學的對立面,而是“都市正文”的實踐。④正是源于對都市本身的強調與看重,有學者將“都市文學”認定為“反映都市人生活與心態的載體”。⑤于是“現代性”和“大都會”就成為現代都市文學區別于傳統城市文學的鮮明標志,中國現代文學中的都市文學也就理所當然地集中到了北京和上海。展現了傳統城市之沒落和大都會日新月異的鴛鴦蝴蝶派小說,⑥有“東方的巴黎”之稱的上海的新感覺派小說,都成為中國都市文學的現代樣本。
然而,情緒型、經驗式地感受現代都市的“五四”一代并沒有有意識地書寫都市;以穆時英為代表的新感覺派的創作雖然在光影之中寫出了上海的風味,但終究因為城市的畸形發展而有更多的“洋場氣息”;張愛玲對上海的書寫展現了人與城的一體性卻難逃“孤島”的時代命運。這就造成20世紀文學中,都市現代性(urban modernity)的經驗未被充分正視,符合都市生活和文學美學的“新感覺”也未成為文學表現的中心議題,這一狀況直至1980年代中國全面改革開放后才得以改變。改革開放后,伴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居住在北京、上海、廣州等中心城市的作家開始以“在者”的身份對其生存空間給予觀照并形成鮮明的審美特征,中國的都市生存經驗得到了全面的展示。王朔、陳染以反叛性和自我意識確立了北京都市文學的品格,王安憶透過創作尋找“城與人”之間“多種形式的精神聯系和多種精神聯系的形式”⑦確立上海的文化精神,池莉在武漢的街巷中發掘著小市民的精神氣脈,張欣則立足廣州在商業大潮中書寫都市人的愛恨情仇。不管哪一種城市書寫,人與都市之間不再是以往的探尋與認證,而是凸顯了兩者之間“同時在”的狀態,每個人都在都市中尋找認同與故鄉以期望完成“共同體的追尋”。2005年,白燁將“以當下時代為背景,以現代都市為場景,抒寫都市生活,塑造都市新的階層,新的人物,并揭示出了一定的現代都市的內在情緒和獨有的精神風韻的文學寫作”命名為“都市文學”,并認為中國都市文學的三個重鎮——“一個上海,一個北京,一個廣東”。⑧與同時代的城市文學作家相比,張欣的城市書寫最能展現現代都市精神,這不僅因為廣州以毗鄰港澳的天然優勢較為全面地接受了外來文化,還在于廣州兩千多年的商業文明發展保證了其較為獨立的現代性。所以,當張欣有意識地《訪問城市》,探索《城市愛情》時,她精準地把握到“一種城市的感覺”和“一種城市的情緒”⑨,寫出了都市人在新的文化空間內的生存以及由此形成的精神空間。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雷達認為張欣是“用都市人的眼睛穿行于都市之間寫出形形色色的都市欲望”,“用鮮活的都市欲望寫出了鮮活的都市人生”⑩。張欣的軍人出身背景,使她完全跳脫傳統鄉土文化倫理限制,迅速地以現代商業文明的思維完成了人與都市“想象的共同體”的書寫。在她筆下,“城市語境和城市人物的共處構成了一幅相輔相成的圖景”11,都市儼然成為人類生存的“第二自然”。張欣筆下都市的“第二自然”性,超越了以往將都市異化、扁平化處理的書寫模式,并由此開掘出都市文化新的審美空間,以現代性的審美眼光彰顯了都市書寫的先鋒價值。
二? “人與都市”的互融共生及其文化精神透視
早在1930年代,茅盾就以《都市文學》12為題掃描了上海的都市文學,那時都市文學的最顯著的特征是人物是“有閑階級的消費者,闊少爺,大學生,以至流浪的知識分子”,大多數人物活動的場所是“咖啡店,電影院,公園”。當時茅盾對這種“跳舞場的爵士音樂代替了工場中機械的喧鬧,霞飛路上的彳亍代替了碼頭上的忙碌”的都市情景持批判態度。此時,都市空間的“洋場”化及都市人階層的有限性都沒有出現“人與都市”互融共生的日常,因而“都市文學”也未能完整地展現其審美品格。然而,這一切在張欣的都市書寫中得到改變,她筆下的都市空間多元并存,都市人來自各行各業遍布各個階層,作家對都市以及伴隨都市產生的一切物質存在都作審美化審視,客觀理性的書寫賦予都市以主體性,有效地構建了新的審美空間。人在新的審美空間中熱情地擁抱一切物質存在,同時又超越物質的束縛在都市日常中獲得主體性價值。不管是人進入都市初期被物奴役還是后來駕馭物質,張欣始終沒有任何的道德批判,而是以理性客觀的姿態展現了“人與都市”的互融共生,并由此透視“人與都市”互融后的文化精神,充分彰顯了“都市正文”實踐的價值。
在張欣的小說中,都市圖景色彩斑斕,文本的肌理密布大都市的符碼,都市成為一個獨立的文化空間,車水馬龍的街面,耀眼的霓虹燈,一起制造都市的繁華。作家對城市狀態的描寫接通了1930年代上海的新感覺派,但其對都市的書寫與新感覺派慣常描寫舞場及咖啡廳不同,現在整個城市都被現代建筑物的景觀占據,全面立體地展現了都市的審美空間,昂貴的友誼商店、豪華的白天鵝賓館、霓虹燈、摩天大樓、別墅公園等成為都市普通的審美景觀。在遍是都市符碼的環境中,生活在其中的人也在吃、穿、住、行諸方面顯示出初嘗都市物質時難以掩飾的滿足與興奮,人對物的擁抱正是人與都市互融的重要表現。比如寫到吃,令人興奮的并不是具體吃什么,而是代表著現代品位的吃的氛圍,西式的刀叉、精美的銀器、溢滿芬芳的紅酒,都令人未飲先醉。而對于穿,更是一種我為衣醉的狀態。作家在很多小說中都會寫到女子鏡前穿衣的情景,以顯示人與物的融合以及在物的加持下閃現出來的滿足。“竟像親密愛人一樣的服帖”13的比喻,“幸福得幾乎窒息”14的感覺,都不再像張愛玲筆下的葛薇龍那樣躲在房門里面釋放對衣服的喜愛與驚喜,而是有意通過衣服的“加持”表露自己的身份并自然地將自我與衣服融為一體。為了充分肯定都市“欲望”的,作家還以自我的生活體驗為基礎進行解釋:“我是一個深陷紅塵的人,覺得龍蝦好吃,汽車方便,情人節收到鮮花便沾沾自喜。”15作家對都市文化的大膽擁抱與表白決定了其書寫都市人生的基礎,客觀書寫人在新的生存空間里情感與精神發生的變化,展現了都市作為主體對都市人文化觀念及生命形態的影響。
在以市場經濟為運作邏輯的都市生活中,金錢的地位日益重要并成為社會生活中最有力的價值尺度和調節手段,對人們的生活習慣、觀念與感情產生重要影響,“物質欲望及其被滿足”16成為社會生活的主流。“人”與“都市”之間“同時在”的“共同體的追尋”,成為人在都市空間中日常生存狀態的一種表征。張欣對都市書寫的先鋒性繼承了張愛玲對都市日常的書寫,人自身不僅要成為繁華都市的一部分,而且人必須在都市的繁華與喧囂中自處,就像張愛玲在《公寓生活記趣》里寫到的“市聲”一樣,沒有它的陪伴她是睡不著覺的。張欣筆下人物的衣食住行是其都市生活方式的彰顯,“人與都市”主體性的發現使都市的文化精神品格得以確立,都市的“第二自然”性得到充分闡釋。審美化地呈現都市的“第二自然”性,書寫“人與都市”的互融共生的復雜性,使得張欣的都市寫作在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中都變得特異。
路易斯·沃斯在《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都市生活》中特別指出城市化不僅僅是人們被吸引到一個叫城市的地方并被納入到城市生活體系之中的過程,而且是出現與城市發展有關的生活方式,人們受此生活方式的影響并出現顯著變化。在都市中,人與人之間往往因為職業、興趣、業務等發生關系,如果沒有相關事務的關聯即便是鄰居彼此之間也往往一無所知,都市生活的這種高度分化導致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呈現非人格化、膚淺、短暫等特征。17非人格化、膚淺而短暫的關系特質促使人們在有限的接觸中,總會不自覺地掩飾自我并塑造自我,長久的自我掩飾使人與真實的自我剝離,人的情感和性格最終以極為扭曲的形式發展。如《用一生去忘記》的姚彼琳,明明是單身獨處孤獨寂寞的,但在同事們面前一定要表現得很滋潤,《不在梅邊在柳邊》的梅金從身到心嚴重造假,大學老師蒲刃明星般的光輝里藏著惡毒而仇恨的內心。《我的淚珠兒》中的嚴沁婷更是不惜以從福利院收養的方式來掩蓋其當年被人強奸生子的事實,為抹去孩子身上與她相關的痕跡從女兒八歲開始就不斷地對她整容……人與自我的分離已成為都市人難以逃避的生命狀態,真實的自我與表象之間充滿矛盾和裂隙。作家以都市故事的形式揭示都市人生的精神,并非常形象地將“人與都市”的這種生存狀態稱為“微笑型抑郁癥”以揭示都市人精神的病癥。張愛玲在上海與香港的往返書寫中刻寫了那個時代的“雙城記”,張欣則從當下的生存中挖掘“雙城記”,世界表象的安寧、和諧,禮遇和謙讓與看不見的幽暗。18作為時代的在場者,張欣以眾多感性的故事揭示了“人與都市”共融互生過程中產生的層級關系及文化精神,在整個20世紀都市文學書寫中有不可替代的先鋒價值。
三? 都市中個體生命精神的探索
當都市真正成為人類生存的“第二自然”,都市人的主體性價值必然發生改變,尤其是當人們在物質上滿足了自我需求之后,自我情感精神認知就成為都市生活的必然而恒久的話題。當很多人還在關注“進城”的徘徊與掙扎時,張欣以無比敏銳的筆觸探索人“在”城中的生命狀態及精神安放。張欣以都市女性為切入點書寫都市故事,契合了女性“已成為衡量城市的‘風向標”的現實,都市女性的書寫實際上代表了都市人對所在城市的整體性認知。19因此,張欣對都市中新的階層都市女性的發現與書寫,使她成為“最早找到文學上的當今城市感覺的人之一”20,她對女性情感及精神的關注隱含著對都市整體文化的探索。
面對都市中的各個階層,張欣始終將其置于都市日常中給予審視以探索新的審美空間中生命精神的發展歷程。從開始無限熱情地擁抱物質到試圖建構一個詩意空間來存放生活的失意與失落,張欣一直努力探尋人在都市這個“第二自然”中的生態平衡。當人注定要在都市中非人格化、片面性地生存時,為人建構一個詩意而完整的空間來修復和承載現實的不完美,是張欣按捺不住的創作沖動,如她為叱咤官場婚姻不得意的杜黨生提供了一份純粹又不為人知的愛情,為父母離婚的張豆崩提供了一個鬧鐘式的父親以維護家本身應該有的溫情。建構理想和詩意以呵護平衡人間的百孔千瘡在小說《深喉》中展現得最為鮮明。在現實中當所有的年輕人包括以正義和真理化身的呼延鵬也不得已選擇妥協時,作家毫不猶豫地在小說中塑造了一個從未露面卻又無處不在的“深喉”以承載其超越現實的理想。“深喉”是誰,在何處,小說自始至終都沒有明確指出,有時候“深喉”是上面信息的傳達者,有時候“深喉”是提供信息的保護者。其實,作家本人對這個角色并沒有完全的把握,只是她太想在現實中建構一個可以承擔起堅持理想的角色了,以至于只能用一種象征、意象、信念,來傳遞正面的聲音,哪怕這種聲音是飄忽不定的,是隱約的、渺茫的、潛在的。但是,現實生活告訴我們任何一廂情愿的理想建構在世俗的日常中都會變得不堪一擊。正如《終極底牌》中,那支年輕時的鋼琴曲只能淹沒在單調而艱苦的現實茍活中,即便是純潔如高中的友情、單純如救死扶傷的舉動,腳下的都市土地都承擔不起。小說結尾作家以高中生程思敏在寺廟中參悟的事件來化解現實中的諸種矛盾,既悲涼諷刺又充滿隱喻。都市中的個體就像這個高中生一樣帶著青春期的獨立自我意識,他們反叛了父輩殉道者般的傳統道德及精神承繼,卻未能建構起屬于自己的精神空間而只能選擇精神的參悟修行,小說敘述中的彷徨與猶疑恰恰是都市進程中矛盾而掙扎的人類精神的變相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