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昕 賀與諍
摘要:賈平凹在書寫“有歷史和現實長度”的文本同時,也善于運用短篇小說調整寫作節奏和情緒,補充敘事經驗。短篇小說是對生活簡潔而浩瀚的聚焦和呈現,對現實和靈魂有極強的穿透力,賈平凹將他的雄渾悲憫的精神氣度和鄉土經驗彌漫在字里行間,使短篇小說承載了超越社會學、政治學和文化的思索。同時,他將商州的地域環境與相應的人文狀況都融入了短篇小說創作,與作家的寫作沖動、情懷和志趣渾然一體,鑄就其文本的獨特個性和敘事風貌。
關鍵詞:賈平凹;“商州美學”;短篇小說;敘事風貌
一
無疑,賈平凹是當代長篇小說寫作的圣手,他幾十年如一日,勤勉寫作,筆耕不輟。他的十六部長篇小說仿佛“扛千斤之鼎”,力大勢沉,氣象不凡,已經赫然矗立于中國當代文學的崇山峻嶺之巔。他在“可持續性的寫作”的漫長歲月里實現了他對商州、對秦嶺、對當代中國整整一個世紀的歷史和現實的書寫。他的內心充滿對鄉土、對人性、對人的命運的深度思考和焦慮,表現出一位杰出作家的情懷和擔當。賈平凹渴望以“有歷史和現實長度”的文本呈現歷史、現實的寬廣和深厚,真切地表達出當代的“中國經驗”,彰顯出中國當代文學敘事的闊大境界。而在長篇小說寫作的間隙里,賈平凹偶爾也寫作短篇小說、散文、隨筆,研習書法、作畫,這也許是一種寫作節奏和情緒的調整,也是對某一個有敘事長度的文本的補充。因為他堅信,短篇小說對現實和靈魂、對存在世界具有極強的穿透力,它是對生活簡潔而浩瀚的聚焦和呈現。
地域環境與相應的人文狀況,構成了作家揮之不去的獨特氣息,潛移默化地滲透在文字里,與作家的寫作沖動、情懷和志趣渾然一體,鑄就其文本的獨特個性和敘事風貌。早逝的評論家胡河清曾以“全息論”的思維,審視不同作家的寫作和對具體敘事性文本的闡釋。他所倡導的以“全息主義”視角,闡釋了作家文本的文化學密碼,現在看來頗有道理。“從全息的角度感知生命,可以掃除某些附麗于生命本體之外的虛假表象,而直接接近人性、人的靈魂的核心層次。”①特定的寫作發生的場域,或者作家長時期的敘述背景,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一個作家進入、深化文學對人類生命景觀的描述能力。我們這樣來揣度賈平凹小說的寫作發生,并不是要將作家的寫作局限在“地域決定論”的樊籬之中,而是強調其因地域性因素而生成的作家感悟生活、透視生命、勘察人性和心靈秘史的能力。中國作家的這種感悟力,具有著東方神秘主義的“通靈”性質。他一定是以一顆少有世故、沒有功利和沒有算計的心靈,體驗、輯錄并呈現生活及其存在世界的種種可能性。說到底,作家在文本里面所呈現的世界,也許就是在生活中與他的“貌離神合”之處。其實,作家的敘事美學主要是源于作家的才情和天分,還有與天分和才情相關的銜接能力,以及對往事和記憶的“再生”能力,而賈平凹寫作的意義和價值就在于他的“再生”能力。因此,他的作品“既傳統又現代,既寫實又高遠,憨厚樸拙的表情下藏著的往往是波瀾萬丈的心。他在靈魂的傷懷中尋求安妥,在生命的喟嘆里審視記憶。”②
仔細地感受、感悟賈平凹的這些“短敘述”,用心去體會他的短篇小說結構、語言句式、語言色彩,體味他如何掌控敘述節奏的變化,探索他敘述方式和敘事姿態的變化以及體式的不斷調整,尤其是,比較其短篇小說與長篇小說之間的“間距”及敘述的濃密度、強度的細微差別,就會發現賈平凹沉實、踏實和敘述的勁道。看得出來,無論敘述的長或短,他的故事內核、人物、細節虛實相生,能夠在文本中獲得新的隱喻、象征以及“陌生化”語義,構成賈平凹短篇小說敘事的“商州美學”。
二
三年前,在陜西幾十年來最冷的一天里,我們穿越秦嶺,去了丹鳳,到了棣花鎮。面對秦嶺和丹江,遠望“筆架山”,拜謁了棣花鎮中的兩座古廟、魁星樓和賈氏老宅。我們立刻就連通起眼前的實物與賈平凹的文本世界,兩者之間的如影隨形,若即若離,讓人感受到文學敘述的美妙。賈平凹虛構世界中的山川草木、風俗人物,在眼前晃動起來。在“現實”和虛構之間,究竟存在怎樣一種“玄機”和“眾妙之門”?小說之法,或文字般若,對一個作家的經歷和經驗來說,兩者間的作用力、“對峙能力”到底有多大?我們不能不考量賈平凹小說中諸多“原型”可能給予他創作的“原動力”。我認為,一個真正小說家的寫作,骨子里完全是由某種自我命運的神奇驅使。他對歷史、現實、人性的敘述之所以充滿了張力,是因為小說的邏輯與無序、悖論與詭譎、簡潔與浩瀚、偶然與必然,都從他小說的結構和故事里絲絲縷縷地發散出來。而商洛、丹鳳和棣花,就像是賈平凹寫作的母體,他一刻也不曾離開的母體。在這個巨大的母體里,他自己也像一個孕婦,不斷地孕育出孩子般的作品。“人和物進入作品都是符號化的,通過象,闡述一種非人物的東西。但具體的物象是毫無意義的,現實生活中瑣瑣碎碎的事情都是毫無意義的。這樣一切都成了符號,只有經過符號化才能象征,才能變成象。”③如此說來,在賈平凹的記憶深處,已經有許多符號般的物存在著,但都處于一種沒有“場”的靜物存在狀態,這些“人和物”,一旦進入賈平凹的審視之域,一切就都變得富有生命力了。所謂“仰觀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對于寫作而言,就是一個作家選擇一個什么樣的角度,重新看待生命、生活和存在世界的意思。“整合”生活和記憶,重新注解生活世界和人心世界的隱秘而復雜的關系,是作家創造新的世界結構的途徑和方式。賈平凹執著地寫了四十多年,我堅信,像《商州》《秦腔》《古爐》以及《黑氏》《人極》《油月亮》這類作品,如果不是他這種對生活有過切身體驗的作家,是無法寫出來的。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說,許許多多有過這種體驗的人,因為缺乏這種特別的想象力,也無法將這種體驗轉換到陌生的文本領域,重新構建豐富的細節和生活的結構。這個結構是文本的結構,也是敘述所產生的新世界的存在秩序。賈平凹的寫作,之所以能夠始終保持長盛不衰的狀態,主要是因為他在構建一種人倫關系的時候,既不背離生活本身的邏輯,不隨波逐流,同時又不忘記在寫作中反思人的處境、人性的變化。尤其是他對于人性、欲望在社會發生重大變革時,其間發生的裂變和錯位所做出的超越社會學、政治學和文化的思索,更有其審視靈魂的力度和力量。
《黑氏》和《人極》是賈平凹寫于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的兩篇小說,我很想通過這兩個短篇所蘊藉的自然之力和結構形態,揣度和解析賈平凹短篇小說中最具磁力、最敏感、最活躍的生命氣息,在蒼涼的生存圖像里,捕捉到人性中最渺小、最無助、最惶惑、最脆弱的神經。早在1980年代,賈平凹就曾經與一些搞創作的朋友聊:“幾十年都叫嚷深入生活,但真正深入進去了,卻常常叫生活把人嚇住了。如果你敢于睜大眼睛,那么遍地都是小說。”④可見,賈平凹以往許多的經歷或者“經驗”都成了他寫作的“原始積累”,難以窮盡,他所需要的只是在敘事中,建立一種貼己而獨特的敘事結構。
《黑氏》這篇小說講述的是一個女人與三個男人在婚姻、家庭和感情中的種種糾葛。在這里,賈平凹似乎在表達鄉村生活的苦難和艱辛,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生活在一個無法實現和滿足自身基本存在的環境里。其實,這里最重要的是,人在一個什么樣的環境和狀態里才可以獲得最基本的存在價值,才有尊嚴,才是真正自由的。賈平凹筆下的黑氏,也許是封閉、落后鄉村很丑又極素樸的一個普通女性,但她丑陋而不粗鄙,有鄉村女性特有的善良和細膩。她的倔強與軟弱,她的純粹和寬容,她的怯弱和困窘,她的智慧和風情,在一個兩萬多字的短篇里被呈現得無比豐沛、充盈。我們以為,黑氏這個女性形象,是上世紀中后期以來中國當代文學中少有的鄉村女性形象,在她身上,多元的、異常豐富的元素盡顯無遺。
應該說,賈平凹是當代文壇中最早表現鄉村女性情感豐富性、復雜性的作家。當破敗的鄉村正日益復蘇、生活不斷地發生變奏的時候,賈平凹敏銳地洞悉到,沉睡的古老鄉土的生存方式,尤其是人的內在精神秩序,他們看待世界的方式,確確實實地在急遽發生變化。人的覺醒,或者說人的生命主體的自覺、自由,特別是女性生存意識的蘇醒,才真正代表了鄉村的蘇醒。黑氏由無奈而壓抑地接受傳統、接受現實的隱忍,到自主地聽憑情感的召喚與木犢結合,最后與來順私奔,對于這樣一個鄉村女性,賈平凹在有限的篇幅里將其寫得一唱三嘆,令我們想起沈從文有關湘西生活的許多作品。在這里,黑氏的命運彰顯出1980年代初期人生存狀態的貧瘠與荒誕。一個人在社會格局和世風發生轉換的縫隙里,如風中蘆葦,在一切都匆忙突兀中顯現出尷尬和無助。但是,這個小說最有力的結構和布局就在于,一個女人的命運支撐或影響著三個男人的命運,社會和時代之變,通過一個女人的命運起伏,讓我們感知它內在的沉郁和蒼涼。同時,敘述還表現出有關生命、生存的一種無盡的苦澀和可怖的真實,道出命運中遇到的各種偶然性而堆砌起來的荒謬場景,但是,它又符合存在邏輯和人性發展變化的結果。這也正是恰恰能夠震撼人心的地方。
看得出來,《黑氏》表現出強烈的文體感和美感色調。敘述的語調始終是向下壓的,樂觀的性情愈來愈寡淡,而清冷、玄黑的色調充斥在字里行間。整個敘述,悲苦的況味在不斷地加劇,黑氏的命運遭際越是明朗妥帖,人物的心理卻愈發復雜和躁亂,人性始終處于一種被驅使的憂心忡忡的狀態。黑氏的性情漸漸由卑怯、“中和”,偏移向乖戾和張揚,直至一種只可意會的孤獨境地。“先抑后揚”或者“欲擒故縱”,這種敘事的路徑作為一種筆法,使人物和故事都充滿了張力,體現出獨特的中國敘事美學精神,這讓我們真切地感受到賈平凹敘述的“法道”。孫郁在談到賈平凹創作時,認為賈氏文脈的源頭不在我們今天的傳統里,在其文字后面有古樸的東西。⑤也許,這時的賈平凹與沈從文、廢名這些前輩作家相比較,除了氣勢上的優勢,他體味世界的目光、審視人性的根本層面,還沒有徹底顛覆泛道德化的思想。只有在進入《廢都》的寫作時,他才逐漸從拘謹的思維狀態中真正走出來。賈平凹在寫作《雞窩洼的人家》《小月前本》《天狗》和這兩個短篇《黑氏》《人極》的時候,明顯具備了現代知識分子對舊式文人的自我沖撞之氣。而不同于前輩作家及同代其他作家的是,賈平凹的精神氣質和心理走勢比他們更富于擔當的情懷,更加沉郁感傷,更加“向內轉”,更能夠在內心承受無邊的苦澀和黑暗。這些也決定了賈平凹小說敘事結構和語感、敘事情景的“個性化”趨勢,文本里也呈現出一種靈魂的擔當和忘我的情懷。
短篇小說的力量,就在于看似講述的是一個簡單的故事,它往往依靠人物一味地推進情節,但在關鍵處,好的小說一定是要停下來延宕情節。這種“延宕”是作家試圖在“扭轉”生活。這種“扭轉”,就是讓敘述的方向背離某種慣性思維的軌道。人物和故事,甚至細節,開始被作家的激情或沖動所覆蓋,這恰恰是需要想象力的地方,在人物和故事之外,作家就是想要在這里格外地告訴你別的東西。
小說《人極》選擇的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中國鄉村背景。在這里,賈平凹寫西北鄉村的饑饉、荒涼和粗鄙的原態,卻寫出了世道人心和生活暗流,寫出人的善良、樸拙、倔強的性格。在一個“商州大旱,田地龜裂,莊稼欠收,出門討要的人甚多”的亂世光景中,主人公光子先后與白水和亮亮的婚姻故事,既富于傳奇性,又帶有神秘感。盡管小說涉及那個年代濃厚的政治背景,但是,強大的鄉村和鄉土原生態的生存狀況,人倫關系,人性的粗暴和刁蠻、溫暖與敦厚,都雜糅在鄉村的復雜渾濁的民間荒漠之中。在《人極》這個單純、簡潔的敘事結構里,可憐、困苦、孤獨的鄉民,他們羸弱、無奈、哀哭,清寂、灰色的人生和命運,盤根錯節般在鄉土虬龍狀的歷史根須中交織著。光子、亮亮和白水三個人的命運、身世,在大的時代和歷史煙云中,像浮萍,像秋葉,隨波逐流,或隨風而去。亮亮欲逃離“政治斗爭”的漩渦,結果自己卻撞進了生活的險灘;白水想要逃離不幸婚姻的牢獄,而人性卻在鄉村的封閉性、世俗性和愚昧中遭遇深度窒息。在那樣一個時代,就連“茍活”也成為一種巨大的奢求和幻想。鄉土也好,鄉村也罷,塵埃中都裹挾著生命無盡的苦澀。在當代,很少有作家能像賈平凹這樣,自覺地在文字里透視出現實生命存在的無限蒼涼。他在敘述中竭力讓苦難風干,讓恐懼和無奈在風中瑟縮,讓人的內心不失血色,以寬廣的胸懷讓狹隘和逼仄走向開闊。現在,我們在賈平凹三十年前的敘事里看到了作家的主體自覺尤其是生命和個人,如何進入龐大的歷史旋流,“以人為本”的人本主義敘事倫理,已構成那時賈平凹現實主義的精神坐標和現實語境。因此,與《黑氏》的敘事色調相同,《人極》所顯示出的黑色、清冷、寂寥的“商州美學”,已經在這類短篇小說里漸顯微芒。
三
我們選擇賈平凹寫于二三十年以前的“舊作”,來考量他短篇小說的結構、敘事和人物的生命力,一是想印證賈平凹小說被“重讀”“耐讀”的可能性和價值所在;二是想進一步發掘賈平凹小說本身所具有的強大的“原生”力量。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造就他持續寫作四十余年且經久不衰?即使是在這種二三萬字的短篇結構里,他也能夠顯示出整飭生活“碎片”,把握人性糾結,處置荒誕的藝術能力、美學追求,以及超越歷史、現實和敘述對象本身的智慧。由此推斷,一個作家在處理短篇結構和長篇結構時,他是如何仰仗生活的底蘊、精神的定力,在有限的篇幅里,感應、整合、深化經驗等諸多元素,完成對生活世界的認識與重構的。還有一點,也是一直深深纏繞我的刻骨銘心的問題,現在,我們在賈平凹早期的小說中所看到的現實,如今,已經被證實是一個強大的存在或者可能:中國鄉村的未來并不樂觀,或者說,中國的鄉村正在失去未來。任何一種未來,都需要一個精神的、心理的、靈魂的縱深度,而中國的鄉村卻愈發失去自己的縱深。作家阿來頗具理性地闡釋了鄉土或鄉村的悲劇性存在:“中國大多數鄉村沒有這樣的空間。在那些地方,封建時代那些構筑了鄉村基本倫理的耕讀世家已經破敗消失,文化已經出走,鄉村剩下的只是簡單的物質生產,精神上早已荒蕪不堪。精神的鄉村,倫理的鄉村早就破碎不堪,成為了一片精神荒野。”⑥在這個荒野之上,可能會繼續產生許多苦澀的黑氏、白水和亮亮。可見,三十年前,賈平凹就已經預見了鄉村如此哀婉的景像。
從《秦腔》日漸潰敗的鄉土文明奏響的挽歌,到《老生》面對百年鄉土中國的興衰縮影唱起的陰歌,賈平凹的文字間始終有聲音在律動。以商州土地為寫作原點,傳唱或哀嘆出百年鄉土中國視閾下的人們所面臨的種種問題和困境。這種“有聲的敘述”到了短篇小說中則是更見力道,極大地增強了捕捉人性和生活細部的敏感度和力度。《火紙》《餃子館》《獵人》這三篇創作于不同時期的短篇小說,通過一曲山歌、一部字典、幾段對話呈現了鄉村與城市、文明與物欲、自然與人之間的錯位,體現出賈平凹寬廣的寫作格局、悲憫的精神情懷和崇高的美學追求。
短篇小說《火紙》是1986年寫就的短篇小說。賈平凹以雄渾的氣魄勾勒出山的陡壁懸崖和羊腸鳥道,流淌出江的浩渺不息與沉默不語,也用殘酷的筆觸揭示了山水間淳樸、葆有人性之良善的“鄉里人”在商業化和城市化等社會劇變面前的精神覺醒、陣痛。整篇小說以山歌始,也以山歌作結,一唱三嘆之中,訴說了少年子阿季和拔竹絨少女丑丑二人無可奈何、無法挽回的愛情和生存悲劇。這對少男少女懷揣著對愛情的渴盼,滿心存著對未來生活的傾心向往。然而,命運卻仿佛早有預謀般地將二人拉向深淵。阿季的干娘孫二娘在進貨時命喪江中,一生的積蓄也都葬送殆盡。阿季為了盡忠孝之義留下料理后事,回到山中卻不想丑丑早已因懷孕而羞愧絕望自盡。至此,一對真摯相戀的愛人生死兩隔。阿季和丑丑的老父燃起作坊所有的火紙為丑丑送行。這時,“漢江的水面上,正過著一排竹筏,竹筏上壘的還是竹捆,撐筏的又是一幫一伙少年子,他們看見了七里坪的黑煙明火,唱起來一首古老的漢江號子。”⑦少年們的一聲聲號子,訴說著說不盡的悲傷與凄惶,也生發出覺醒后無處遁逃的窒息與迷茫。《火紙》讓我們想起1930年代沈從文創作的《蕭蕭》《邊城》等作品,與沈從文筆下封建專制給國民造成的愚昧悲劇相比,賈平凹的《火紙》中則更多地書寫了現代文明給鄉村里的人們的生存方式、精神秩序等方面帶來的擠壓。但是這兩位有些舊式文人氣脈作家的作品中充滿著對鄉土本真的向往卻是相通的。賈平凹的《火紙》等一批創作于1980年代的短篇小說中所籠罩的這種淡淡的憂愁和復舊的色調,構成了新時期以來鄉土寫作美學精神的重要支脈。
孫郁說,賈平凹的小說“有散文的味道,舊式文人的氣脈在此延伸著”。⑧但自長篇小說《廢都》之后,賈平凹似乎一轉之前的清淡古樸,開始直面人性中的丑陋和灰暗。樸拙大雅仍在,且平添了黑色和諷刺的氣息。賈平凹創作于新世紀之初的短篇小說《餃子館》,用一部字典串聯起一場商人和文人的“富貴夢”,勾連起文化與經濟、文明與欲望之間的對沖。小說中,餃子館老板賈德旺雖是個“沒文化的鄉下人”,卻因為熟讀字典指出了來吃餃子的文聯外聯部主任胡子文這個“文化人”的錯誤讀音。在賈德旺極力攀附和胡子文有意默許之下,二人結為了“打造儒商”的同盟。胡子文幫賈德旺想的第一個點子就是靠生僻字吸引顧客眼球,每天在餃子館門口的廣告牌上寫上一個生僻字,只要認識此字的人來吃飯就可以免費享受所用飯菜酒水。這就引得越來越多的人前來認字,餃子館的生意陡然火爆,且傳開了“南大街那個開餃子館的河南人是個儒商”。嘗到甜頭之后,賈德旺便開始陸續自己造生僻字出來,并借此擴大了餃子館的門面。由于發家致富帶來的急劇膨脹,賈德旺與胡子文二人的關系也變得若即若離。
賈平凹的文本始終注重通過人物話語的細部修辭來對人物性格和形象進行塑造。《餃子館》中穿插了大量的土話、俗語和歇后語。“日巴耍”“副處”等詞本是河南或西安鄉間的玩笑話,或者是文人之間“咬文嚼字”的游戲,在賈平凹的筆下卻盡顯黑色幽默,在詼諧中透露著凝重,折射出人性貪婪、極盡諂媚的嘴臉。在上演了賈德旺投資“餃子文化研討會”、成為政協委員等一系列鬧劇之后,好景不長,賈德旺因為遭人讒言而被“雪藏”。于是,“商人”和“文人”再次握手言和,互訴衷腸,展開了一場酒后的“拆文解字”討論會。胡子文和賈德旺一個求“富”,一個想“貴”,他們的神經早已異化,內心被商業化、工業化、物質化的侵襲所蠶食。字典曾是胡子文和賈德旺升官發財的法寶,也最終成了使他們二人醉生夢死、命喪黃泉的前奏。
如果說《餃子館》講述的是人們極具急遽膨脹的物欲,那么同樣創作于新世紀之初的短篇小說《獵人》則是以殘酷的想象、富于智性的寓言揭示了大自然給貪婪的人們帶來的懲罰。小說講述了平日在官場上只手遮天、情場中如魚得水的戚子紹為“獵艷”而決心獵熊引發的一系列鬧劇和悲劇。在《獵人》中,賈平凹又一次彰顯了“說”的藝術。小說中,賈平凹對胖子所下的筆墨并不多,但對她說的話卻句句雕刻入微:為了讓戚子紹幫忙,讓銀行采用她經銷的UPS不間斷電源器而為其“批發美人”,可謂心思縝密;在車上和男性打俏皮話時提到“啥也沒做,只做愛”是為潑辣大膽;在和戚子紹私語時所說“我其實不是胖,是豐滿哩”卻是柔情似水;而在戚子紹賴在胖子和夏清房間不走時說的“你去睡吧,我可困得不行了”則看出她仗義護友。只言片語,這位敢愛敢恨的女性形象便躍然紙上。與胖子相反,夏清或許才是真正的“蛇蝎美人”,她看似羞赧,卻始終在道德底線面前游移不定,在與戚子紹對話過程中始終“以退為進”,引人試險。在這里,賈平凹選取不同的當口重復了夏清三次“不經意”提及熊掌的話。小說伊始,那位從陽光下走來的、穿著藍底白碎花裙子的瘦削美人,卻始終惦記吃熊掌,這本身就極具諷刺意味。夏清表面的清純、懵懂,在三句要吃熊掌中被徹底消解掉了,轉而顯現為令人毛骨悚然的陰鷙。在夏清的鼓動之下,戚子紹的“英雄情結”被徹底地激發出來。他背起獵槍再度出發獵捕狗熊。最后兩聲槍響,造成了人與熊的生死空缺,人與自然之間的撕裂感也噴薄全出。賈平凹的長篇小說《懷念狼》也是同時期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它寫商州原本野狼肆虐,后來竟全部被獵人捕殺殆盡,獵人們也因為見不到狼的影子而相繼得了怪病死去。這篇《獵人》則通過荒誕化、寓言性的情節呈現了人存獸心,獸作人語,人欲使獸滅,卻被獸反噬的一幕。賈平凹以荒誕、諷刺的筆墨,寓言性地書寫了人與自然間的“能量守恒”。
可以說,賈平凹通過一篇篇“有聲”的文本在寫作視閾和審美風格上完成了由“美”至“丑”的轉變。有聲也更有情,一部部“有情的文本”構成文學敘述簡潔而浩瀚的“商州美學”。我們相信,賈平凹持續四十余年之久的短篇小說寫作,擔負起了作家應有的敏銳和責任,也將他的雄渾悲憫的精神氣度和鄉土經驗彌漫在字里行間,浩蕩而來,逶迤而去,令人生發出對他的文本更大的期待。
注釋:
①胡河清:《靈地的緬想》,學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204頁。
②林建法、李桂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5年度杰出作家:賈平凹授獎辭》,載《說賈平凹》,遼寧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67頁。
③賈平凹、韓魯華:《關于小說創作的答問》,《當代作家評論》1993年第1期。
④孫見喜:《賈平凹之謎》,四川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303頁。
⑤孫郁:《賈平凹的道行》,《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3期。
⑥阿來:《看見》,湖南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253頁。
⑦賈平凹:《晚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11頁。
⑧孫郁:《汪曾祺和賈平凹》,《書城》2011年第三期。
(作者單位: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文化自覺與新世紀中國文學寫作發生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9BZW154)
責任編輯:周珉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