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隨著我國開放型經濟的發展和“一帶一路”戰略的深入落實,我國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交往較以前更加頻繁,但我國在承認和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制度的管轄權、互惠原則的理解與適用、正當程序審查機制、判決的法律效力等方面,還存在諸多亟待解決的問題。因此,我國應當在立法與司法實踐上逐步完善國內關于承認和執行外國法院民商事判決法律制度,在國際上積極參與全球立法、加強國際合作,為全球性、區域性及雙邊司法協助條約的制定建言獻策,以期共同推進我國在外國民商事判決承認和執行制度方面的立法完善,為維護我國法院的司法權威與保障中外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提供幫助。
關鍵詞:“一帶一路”;民商事判決;全球立法;國際合作
中圖分類號:D997.3? ?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CN61-1487-(2019)12-0057-03
民商事判決的承認和執行制度一直以來是國際法領域的重要議題。我國審查外國仲裁裁決申請承認與執行案件的程序,在我國《民事訴訟法》及最高人民法院出臺的相關司法文件中已得到確認。但近年來的實踐證實,該制度存在不少缺陷,亟待重構。[1]在“一帶一路”的戰略背景下,中國作為振興沿線國家經濟建設、促進互利共贏局面形成的排頭兵,構建“一帶一路”爭端解決機制是一項具有重大意義的系統工程,需要統籌國際、國內兩大資源,需要國際爭端解決機制與國內司法的相互配合。2017年11月海牙國際私法會議召開“法院判決和承認項目”第三次特委會,為國際范圍內實現國內法院判決全球流通進行“判決承認和執行公約”談判。[2]由此可見,關于承認和執行外國法院民商事判決制度的探索和創新,對于為“一帶一路”建設提供公正、高效的法律服務,推動跨境糾紛解決機制的完善和整合具有重大意義。
一、我國承認和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制度的立法現狀和司法實踐
(一)國內立法——規定籠統且缺乏靈活性
我國民事訴訟法及其司法解釋關于涉外民事訴訟程序①中在我國法院與外國法院相互承認和執行判決問題上有著三項原則性規定:一是我國與相關國家締結或參加了承認和執行民商事判決方面的國際條約,或者彼此之間存在互惠關系;二是不得違反我國法律的基本原則或者國家主權、安全、社會公共利益;三是相關國家的民商事判決已經發生法律效力。其中,對于較為重要的互惠關系的認定,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的指導意見②,我國法院在審查兩國是否存在互惠關系時,需要明確我國法院所作判決是否在該國法院曾得到承認和執行,并據此認定是否存在互惠關系,以此決定是否承認和執行外國法院判決。相較于國內詳盡而規范的執行程序而言,該規定較為籠統,內容相對偏少。
(二)司法實踐——依據條約處理案件少
據統計,截止2018年5月,我國法院處理申請承認和執行外國法院民事判決、裁定的案件共計1284件③,除個別年份外,我國法院處理申請承認和執行外國法院民事判決、裁定的案件呈逐年遞增的趨勢,這也與我國經濟日益發展、與世界聯系日趨緊密的情形相一致。而審理相關案件的法院,以沿海經濟發達的省份及直轄市居多,這同樣與沿海省市經濟發達、對外交流頻繁的現狀相一致。而在上述所有案件中,由于我國參加或締結的相關雙邊司法協助條約較少,因此,我國法院在司法實踐中依據雙邊司法協助條約承認與執行外國法院民商事判決只有極少數的案例④。
通過簽訂具有約束力的雙邊司法協助條約,雖在相當程度上有助于外國判決的承認與執行,但是,由于我國對外簽訂的此類雙邊司法協助條約數量較少,且大多締約國與我國經貿往來并不是特別頻繁,因此雙邊條約的作用與優勢尚未充分發揮出來。其余大多數案件都是我國法院通過互惠原則處理承認與執行外國法院民商事判決案件。
(三)國際條約——數量較少且協調困難
從國際層面看,目前對外國法院承認與執行規定較多的國際條約主要有1928年《布斯塔曼特法典》(第四卷)、歐共體1968年《布魯塞爾公約》、歐共體和歐洲自由貿易聯盟2007年《盧迦洛公約》及歐盟2012年《關于民商事案件管轄權及判決承認與執行的條件》、北歐國家1979年《承認與執行判決公約》、1971年海牙《民商事案件外國判決的承認和執行公約》及其《附加議定書》等。其中前五個為區域性的國際條約,不具有全球性的普遍影響。1971年的海牙公約雖為全球性的國際公約,其對相關制度進行了詳細而系統的規定,但該公約影響力較為有限,批準加入的國家只有寥寥數個,我國亦未批準加入該公約。由此可見,在國際范圍內協調各國在判決的承認與執行問題上的分歧極其艱難和復雜。因此,國際社會轉而在一些專門領域達成了若干此類公約,如《國際公路貨物運輸合同公約》等部分涉及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制度。⑤但由于該公約適用范圍相當有限,大多數情況下由法院作出的民商事判決無法依據該公約得到承認和執行。
從國家之間層面來講,雖然我國已開始實施“一帶一路”戰略,但圍繞“一帶一路”戰略構建區域性司法協助條約的構想,目前我國尚未取得實質性進展。在我國締結的39項雙邊司法協助條約(其中有2項尚未生效)中,涉及“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只有24項,且其中大多數締約國與我國經貿往來并不頻繁,雙邊條約的作用和優勢尚未充分發揮。
二、我國承認和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制度的法律問題探析
(一)管轄權問題
管轄權是一國法院作出的判決能否在其他國家得到承認和執行的先決性要求。對于涉訴案件的管轄權,各國均在其法律中作出明確規定,國際上亦有關于民商事案件管轄權的國際性及區域性公約。相比較而言,在我國的法律制度中,雖然民事訴訟法較為系統地規定了管轄權的內容,但針對承認與執行外國法院民商事判決的相關規定中卻對管轄權問題鮮有述及,僅見于《承認外國法院離婚判決的規定》中的寥寥數語,既無具體適用標準,亦無相關參考依據。除此之外,我國在與相關國家締結的雙邊司法協助條約中雖涉及管轄權的規定,但存在諸多不一致之處。例如,有的條約要求依被請求國法律即內國法律的標準,有的條約僅要求不得違反被請求國法律專屬管轄的規定,還有的條約是以列舉方式規定本國專屬管轄的標準,同時明確要求不得違反被請求國的專屬管轄規定。由于我國立法缺乏對承認與執行外國法院民商事判決的管轄權依據的規定,亦未明確相關審查標準,這既不利于維護我國的司法主權,也不利于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
(二)互惠原則的理解與適用問題
互惠原則是在各國之間沒有簽訂條約的情況下,承認和執行外國法院判決的前提條件。互惠原則強調受惠國與施惠國之間利益或義務之等價性,是各個國家在承認和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普遍適用的原則。我國法院在認定與外國法院是否存在互惠關系時,往往是依據我國最高人民法院的指導意見,事先審查我國法院的判決曾經是否被該國承認與執行。然而,在現實中這種做法并不理想,因為如果兩國對于互惠關系的認定具有相似的法律規定或指導意見,而雙方國家的法院此前都沒有互相承認和執行過彼此之間判決,則雙方都將陷入相互拒絕承認與執行的僵局。長此以往,這種惡性的局面就會不停地循環下去,繼而形成國家之間雙輸的局面,不利于判決的有效流通。
(三)正當程序審查機制問題
基于保護訴訟中敗訴方當事人的合法權益,程序公正也是體現一國社會和法律發展程度的重要標志。就承認和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法律制度而言,程序不公正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未能給當事人合法陳述自己訴訟主張的機會;二是在無訴訟行為能力時未能得到適當代理。[2]前者主要表現在當事人就某一案件是否及時收到了法院的通知,法院的送達方式是否符合法律規定等方面;后者主要表現在當事人就某一案件所享有的陳述權、代理權等權利是否得到了有效保護。就我國而言,在我國締結的雙邊民商事司法協助條約中,大多將當事人未經正當程序參加訴訟作為拒絕承認和執行的情形,而《承認外國法院離婚判決的規定》亦對外國離婚判決的承認作出了相似的規定。然而,我國在民事訴訟法及其司法解釋中雖然對于送達等法律程序有著系統而詳細的規定,但就外國民商事判決的承認和執行方面則未予明確,由于涉外民商事訴訟與國內民商事訴訟的情形不盡相同,國內關于送達等法律程序的規定并不能完全適用于涉外民商事案件,這無疑不利保護涉案當事人的合法權益,亦有可能損害我國的司法權威。
(四)判決的法律效力問題
判決的法律效力問題,通常是指由一國法院或者有司法權的其他機關依國內法所規定的程序,對案件所作出的具有拘束力的,已經發生法律效力的判決或裁決。根據國際社會普遍達成的共識,一國法院就相關民商事案件作出的判決想要得到其他國家的承認與執行,還應體現在相關民商事案件的判決必須發生相應的法律效力,即一國法院作出的判決必須具有終局性。而關于終局性如何認定,不同的國家和地區有不同的認識與做法。有的國家和地區認為外國法院作出的判決是否具有終局性,應當依據請求國即判決作出國的法律予以認定。⑥而有的國家和地區則認為應當依據被請求國本國或本地區法律對該判決是否具有終局性予以認定。⑦就我國而言,在我國《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中,并未采用判決“終局性”這一表述,而是采用“生效”“發生法律效力”等表述。但是,由于我國存在再審制度和審判監督程序,從而使得我國法院作出判決的終局性變得并不確定,我國法院作出的已經生效或發生法律效力的判決,經常會通過再審程序或者審判監督程序予以推翻,這使得一些外國法院或地區法院對我國法院判決的終局性持有懷疑態度。[3]
三、完善我國承認和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制度的思考
(一)加強國內立法,推動司法實踐
在立法方面,我國應盡快出臺相關的司法解釋,選取先易后難、逐步進行立法的路徑;待條件成熟時,再以單獨立法或民事訴訟立法的方式制定外國法院判決承認與執行的專門立法。我國在這方面已經有所起步,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人民法院為“一帶一路”建設提供司法服務和保障的若干意見》,表現出我國對于互惠關系的認定出現了寬松的趨勢。此外,最高人民法院提出的《關于承認和執行外國法院民商事判決若干問題的規定(征求意見稿)》也于2017年10月出臺[4]。該征求意見稿雖然還存在不成熟之處,但為完善我國承認和執行外國法院民商事判決法律制度奠定了初步基礎。2018年6月,最高法院決定在深圳、西安分別設立國際商事法庭,這一舉措將對未來我國更加靈活積極的承認和執行外國法院判決產生促進作用。
在司法實踐領域,我國法院應加強審查機制系統化建設,在承認和執行外國法院判決案件的審查中,一方面要對互惠關系的認定采取積極寬松的審查標準,另一方面由于判決做出國在司法程序上的操作直接關系到一國的司法主權,因此需要全面系統把握和審查判決的效力、對社會公共利益的影響、管轄權是否是適格、審判程序的正當性等程序性問題。
(二)加強國際合作,參與全球立法
在承認和執行外國法院判決問題上,需要加強國家之間的合作。各國法院應該善意解釋國內法,盡量強化國與國之間的互惠關系,促進判決在國家之間的流動,減少不必要的平行訴訟。在缺乏事實互惠的前提下,一個國家需要以更理性的目光來審視利益,站在共同利益這一更高的層次上解決問題,不能片面地考慮本國利益,或者僅僅出于國家主權的考量而采取過分保守的態度;應從整體上考慮承認執行或者拒絕外國法院判決的行為所帶來的影響,以更積極主動的行動求得更大的利益;[5]在對外國判決程序性審查方面,則需要采取寬緊有度的原則,既要橫向全面系統審查,又要縱向靈活適度把握。
我國要積極主動參與全球性司法協助條約的制定,積極推進法院判決在全球范圍內的自由流通。2017年9月16日我國簽署了《海牙選擇法院協議公約》,使得互惠原則在不存在承認和執行外國法院判決先例的情況下可以推定適用;2017年11月海牙國際私法會議召開“法院判決和承認項目”第三次特委會,使國際范圍內實現了國內法院判決全球流通進行“判決承認與執行公約”談判。[2]這對未來國際私法的發展和全球判決的流通,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區域性司法協助條約方面,我國應當以落實“一帶一路”戰略為契機,與沿線國家通力協作,努力促成“一帶一路”參與國家達成區域性司法協助條約。2017年6月8日,第二屆中國——東盟大法官論壇通過的《南寧聲明》強調不存在互惠關系的國家之間,在承認和執行對方國家法院判決的司法程序中,如對方國家不存在以互惠為理由拒絕承認與執行本國民商事判決的先例,在本國國內法允許的范圍內,即可推定與對方國家存在互惠關系。[6]
當然,推定互惠不是盲目承認與執行外國法院判決,而是需要對判決作出國做兩方面的審查,一是依據判決作出國法律,我國法院作出的類似判決具有得到承認與執行的可能性;二是要審查判決作出國司法環境的包容性。當具備這兩項條件時,我國法院可以主動認可存在互惠關系。
四、結語
隨著“一帶一路”戰略的逐步推進,越來越多的沿線國家積極迎接這一發展新機遇。構建科學公正的司法體制是改善中國營商環境的重要途徑,鑒于“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國情不盡相同,法律制度也千差萬別,如何在“一帶一路”戰略背景下加強國際司法協助與合作,實現我國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求同存異、互利共贏,是我國法院面臨的新問題。在判決的承認和執行問題上,我國法院應當在立法與司法實踐上逐步完善國內關于承認和執行外國法院民商事判決法律制度的構建,在國際上應當積極參與全球立法,加強國際合作,為全球性、區域性及雙邊司法協助條約的制定建言獻策,以期共同推進我國在外國民商事判決承認和執行制度方面的立法完善,為維護我國法院的司法權威與保障中外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提供幫助。各國應善意解釋國內法,盡量強化國與國之間的互惠關系,進一步消除資金、貨物、人員等跨國流動的法律障礙,促進判決在在國家之間的流動,減少不必要的平行訴訟,從而有效保障“一帶一路”建設的順利實施。
注 釋:
①具體條文參見2017年修正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280條、第281條、第282條以及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544條、第549條。
②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我國人民法院應否承認和執行日本國法院具有債權債務內容裁判的復函》。
③參見中國裁判文書網http://wenshu.court.gov.cn/,2018年6月26日最后訪問。
④參見廣東省佛山市中級人民法院(2000)佛中法經初字第633號民事裁定書、廣東省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05)穗中法民三初字第146號民事裁定書、遼寧省撫順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遼04協外認第6號民事裁定書、浙江省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浙甬民確字第1號民事裁定書。
⑤其他類似的國際公約還有《撫養兒童義務判決的承認和執行公約》《承認離婚與司法別居公約》《國際鐵路貨物運輸合同公約》等。
⑥參見Sanlian Pinghu V.Robinson案。該案中,美國法院選擇了裁判地法——中國法作為湖北高院判決終局性效力的判斷標準,在判決書中明確指出“根據中國法律,中國法院判決是具有確定性、可執行的、終局的金錢賠償裁決”。
⑦參見Chiyu Banking Corp Ltd.v.Chan Tian Kwun案。該案中,香港地區法院就以內地法院判決不符合香港法律要求的“最終及不可推翻”標準為由,認定內地法院判決不具有終局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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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劉力.“一帶一路”國家間法院判決承認與執行的理據與規則[J].法律適用,2018(5).
[3]徐鵬.內地司法判決終局性:難以逾越的障礙——以香港法院 Chiyu Banking Corp Ltd.v.Chan Tian Kwun案為中心[J].環球法律評論,2006(6).
[4]沈紅雨.外國民商事判決承認和執行若干問題研究[J].法律適用,2018(4).
[5]何其生,張霞光.承認與執行外國法院判決的博弈分析[J].武大國際法評論,2017(1).
[6]中國新聞網.第二屆中國—東盟大法官論壇通過《南寧聲明》[DB/OL].2017-06-08.
http://www.chinanews.com/gn/2017/06-08/8245800.shtml.
作者簡介:雷清清(1994—),女,漢族,甘肅通渭人,單位為中央財經大學法學院,主要研究方向為國際法。
(責任編輯:王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