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沛谞 王超
摘要:隨著市場經濟的蓬勃發展,民刑交叉案件在司法實踐中愈發多見。關于此類案件的程序處置,我國先后確立了“先刑后民”和“刑民并進”兩原則,這使得部分民刑交叉案件得以合理解決。但是,對以權屬爭議為代表的另類民刑交叉案件如若仍按前述原則處理,則可能本末倒置,得出錯誤定性。對于此類案件,應采行“先民后刑”原則,首先通過民事程序解決涉案財產的權屬爭議,再于刑事程序中判定是否存在犯罪對象以及受侵財產的權利歸屬,而不應將民與刑兩個法律問題雜糅在一個程序中解決,如此方能達至合理的刑事定性。
關鍵詞:民刑交叉;先民后刑;權屬爭議;程序
中圖分類號:D925.1;D925.2? ?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CN61-1487-(2019)12-0043-05
民事、行政及刑事案件的分野及相對應的專門訴訟程序是人為理性的產物,在真實的法律場景中,除卻純粹恪守某個部門法藩籬的單一性案件,民刑交叉、民行交叉及行刑交叉案件并不鮮見,且發生幾率隨著經濟社會關系的日益繁復而有增多之勢。對于復合交叉類案件,其實體定性和程序選擇歷來是困擾理論界與實務界的重大課題。就總體而言,對于交叉案件的學理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遠未形成深邃完備的系統理論,而相應的法律規范亦較為零散,這導致司法實踐中對于復合交叉案件,辦案人員常陷入不知所從或者各行其是的窘境。
在各類復合案件中,民刑交叉案件的出現概率最高,故而其理論探究和規范立法走在前列。自改革開放以來,歷次修法逐步確立了以“先刑后民”為主導、以“刑民并進”為輔佐的處理民刑交叉案件的程序模式。該模式的確發揮了一定的積極作用,依法處置了一定數量的民刑交叉案件。但美中不足是,如果忽視民刑交叉案件的復雜樣態,對于權屬爭議型交叉案件仍以上述模式處理,則可能本末倒置、南轅北轍,進而得出錯誤的刑事定性,背離法治的公平正義。故此,對“先民后刑”原則的合理性及適用機制進行探究,就成為一個亟需研究的課題。
一、關涉民刑交叉案件程序運用的規范遷延
當下,伴隨經濟社會的多元發展,“民刑交叉”①案件層出不窮。對于該類案件,除卻實體層面的定性,其程序選擇問題歷來存有爭議。而在紛繁復雜的民刑交叉案件中,又以基于權屬爭議而導致的交叉案件最為典型。由于部門法調整對象的模糊性和交疊性,當實踐中遇到此類案件時,可能出現民事程序與刑事程序的競合問題。
(一)“先刑后民”之追根溯源
當前,司法部門在處理民刑交叉案件時較為倚重“先刑后民”的原則,其規范淵源最早可追溯至1979年2月2日頒行的《最高人民法院審判民事案件程序制度的規定(試行)》? (以下簡稱《79規定》)。其相關條文規定:“民事案件通過調查審理,發現有需要追究刑事責任的,可按刑事附帶民事或先刑事后民事處理?!焙喲灾?,在處理民事糾紛時如果發現涉嫌刑事犯罪,既可以在刑事程序中附帶解決民事糾紛,也可在刑事程序終結后另行啟動民事程序。《79規定》雖于1991年4月9日失效,但其確立的“先刑后民”原則卻對其后的法律實踐產生了深遠影響。
(二)“民刑分離”之有益探索
20世紀80年代初期,改革開放序幕漸次拉開,經濟犯罪步入高發期。為確保及時、有效打擊經濟糾紛裹挾下的違法犯罪活動,“兩高一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于1985年8月19日聯合頒發了《關于及時查處在經濟糾紛案件中發現的經濟犯罪的通知》(以下簡稱《85通知》)。其規定:“各級人民法院在審理經濟糾紛案件中,如發現有經濟犯罪,應按照1979年12月15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執行刑事訴訟法規定的案件管轄范圍的通知》,將經濟犯罪的有關材料分別移送給有管轄權的公安機關或者檢察機關偵查、起訴,公安機關或檢察機關均應及時予以受理。”《85通知》試圖在經濟糾紛案件中找出一條實現民刑分離的切割線,將“經濟犯罪的有關材料”從“經濟糾紛案件”中剝離出來并移送給有管轄權的機關辦理,從而實現民歸民、刑歸刑,這種思路無疑值得肯定。然而,由于《85通知》對“經濟糾紛”“經濟犯罪的有關材料”等概念缺乏可操作的細化規定,導致各職能部門對案件的管轄與受理相互推諉、扯皮的現象時有發生。
(三)“先刑后民”絕對確立
鑒于上述問題,“兩高一部”于1987年3月11日聯合發布了《關于在審理經濟案件中發現經濟犯罪必須及時移送的通知》(以下簡稱《87通知》)。其相關條文規定:“人民法院在審理經濟糾紛案件中,發現經濟犯罪時,一般應將經濟犯罪與經濟糾紛全案移送,依照刑事訴訟法第五十三條和第五十四條的規定辦理。如果經濟糾紛與經濟犯罪必須分案審理的,或者是經濟糾紛案經審結后又發現有經濟犯罪的,可只移送經濟犯罪部分?!睋?,在先行審理的經濟糾紛案件這一民事程序中,一經發現經濟犯罪即應全案移送,轉而進入刑事程序,民事訴訟即告中止。
《87通知》首次明確了民刑交叉案件審理程序的價值選擇:先刑后民,公權優先。[1]盡管《87通知》的規定較《85通知》更加明確,但并未從根本上觸及一個核心命題,即典型的民刑交叉案件在本質上絕不是非刑即民、非民即刑的擇一案件,而是民刑交糅、民刑疊加的復合性質案件。忽視其本質屬性和內在規律,搞“一刀切”式的全案移送,看似給出了一條明確的解決途徑,最終卻可能導致交叉案件得不到正確處理?!?7通知》并未規定所有情形下一律全案移送,但某些司法部門為了簡單行事,干脆“一移了事”,導致“先刑后民”的擴大化適用。
(四)“刑民并進”②獨辟蹊徑
世紀之交,隨著建設社會主義民主法治國家進程的推進,理論界和實務界就現代司法理念逐漸達成了共識。絕對化的“先刑后民”原則已不能適應經濟社會加速發展的要求。同時,市場經濟場域中集中涌現的存單糾紛這一新型案件,往往案情復雜、標的額大,各地法院在程序選擇上意見不一。為及時、公正應對存單糾紛案件,最高法于1997年11月25日專門出臺了《關于審理存單糾紛案件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97規定》)。其第三條規定:“存單糾紛案件當事人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人民法院應當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108條的規定予以審查,符合規定的,均應受理。人民法院在受理存單糾紛案件后,如發現犯罪線索,應將犯罪線索及時書面告知公安或檢察機關。如案件當事人因偽造、變造、虛開存單或涉嫌詐騙,有關國家機關已立案偵查,存單糾紛案件確須待刑事案件結案后才能審理的,人民法院應當中止審理。對于追究有關當事人的刑事責任不影響對存單糾紛案件審理的,人民法院應對存單糾紛案件有關當事人是否承擔民事責任以及承擔民事責任的大小依法及時進行認定和處理。”
不難看出,《97規定》對于存單糾紛案件的程序選擇并無“全案移送”字眼,僅要求將“犯罪線索”及時告知有關司法機關,實際上等于宣告絕對化的“先刑后民”在存單糾紛案件中的終結。《97規定》首次將“刑民并進”原則作為存單糾紛案件程序選擇指向,在一定程序上對機械適用“先刑后民”原則進行了糾偏,具有重大的法律意義。[1]
誠然,《97規定》首倡的“刑民并進”可謂一次重大的理念突破,然其適用界域之有限性無法涵攝門類眾多的民刑交叉案件,缺憾在所難免。隨著客觀經濟形勢的不斷發展,利用簽訂經濟合同實施詐騙等經濟犯罪案件大量發生,此類民刑交叉案件又為各界所關注。為此,最高法于1998年4月9日通過了《關于在審理經濟糾紛案件中涉及經濟犯罪嫌疑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98規定》)。其第一條規定:“同一公民、法人或其他經濟組織因不同的法律事實,分別涉及經濟糾紛和經濟犯罪嫌疑的,經濟糾紛案件和經濟犯罪嫌疑案件應當分開審理。”《98規定》不僅拓寬了《97規定》所確立的“刑民并進”原則之適用范圍,且在具體條文中通過引入“同一公民、法人或其他經濟組織”“不同的法律事實”等概念,從技術層面使得應當移送與應當分開審理的案件界限更加明晰,是值得認可的進步。但由于“刑民并進”迄今僅適用于兩類民刑交叉案件,故在民刑交叉案件審理中,“先刑后民”原則仍占據著主導地位。
二、“先刑后民”與“刑民并進”原則的適用局限
以下通過引介兩個典型案件,從而凸顯出“先刑后民”和“刑民并進”兩個原則并不足以公正處理實踐中存在的所有民刑交叉案件。
(一)案例A(顯性權屬爭議)
基本案情:吳某某、尹某某及毛某濫用職權、貪污案。③2002年初,D市農業機械管理局(以下簡稱“市農機局”)在征求職工意見后,決定對該局位于D市市區B巷8號的小區舊房拆除重建。拆除的舊房包括市農機局職工的房改房20套、市農機局的公房5套和D市建筑材料工業總會(以下簡稱“市建材總會”)房改房5套。2002年6月,由時任市農機局局長的吳某某總負責,時任該局副局長的尹某某負責具體實施,啟動小區重建工作。吳某某在明知市農機局不具備開發主體資格的情況下,決定采取“真開發、假轉讓”的方式,假借D市建業房地產開發公司(以下簡稱“建業公司”)的名義由市農機局自主開發,并向建業公司繳納管理費4萬元,由建業公司承建。建設資金、手續費、稅金等相關項目的改造資金均由市農機局承擔,開發后房屋由市農機局自行處置。該項目于2004年4月19日通過竣工驗收。新建商住小區包括17間臨街門面、6間車庫及30套居住房。市農機局在項目竣工后,向原舊房住戶進行分配。在此過程中,吳某某和尹某某擅自決定采取虛構買賣事實或由市農機局支付相關費用等方式,分別將前述分配后剩余的3套住房、17間門面和6間車庫過戶到吳某某、尹某某和毛某本人或其親屬名下。
本案審理過程中,D市檢察院向法院提交了一份由D市國資委出具的《關于原D市農機局B巷8號商鋪等資產權屬界定意見的函》,并以此證實:經D市國資委界定,市農機局B巷8號的15個商鋪及6個車庫資產屬國有資產。辯護人認為,該函不能作為定案證據,且本案中的房屋開發活動實為國有單位的工作人員共同發起、自籌資金的私人改建房行為,由此所形成的財產當屬私人財產,被告人不構成貪污罪。但D市中院認定,該函是D市國資委向D市紀委、市監察局作出的公函,系行政機關在行政執法過程中形成的書證,根據刑訴法的相關規定,可作為證據使用,并據此判定三被告人成立貪污罪共犯。
該案的典型之處在于民事法律關系(物權)的厘定直接影響刑事層面的罪與非罪。因為,該案爭議焦點為涉案房屋權屬的“產權爭議”。如果涉案房屋屬于公共財物,而公共財物屬于貪污罪的犯罪對象,則三被告人成立貪污罪共犯就具備了法律前提。倘若其屬于私產,則當然無罪可涉。故此,涉案房屋的權屬問題成為左右刑事定性的關鍵。
而財產的權屬爭議,當然屬于民事糾紛范疇,應通過民事程序先行確定??梢?,無論“先刑后民”抑或“刑民并進”在該案中均無適用邏輯,應采行“先民后刑”原則。然而,審判機關以權屬爭議一方當事人所作出的行政函件為依據,徑行在刑事審判程序中判定物權歸屬,實質上是以刑事程序處置民事爭端,不啻本末倒置,直接剝奪了被告人對于民事權益的民事救濟途徑。正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在司法實務中,此種做法并不鮮見,由于其簡單便捷,且不至于在國家機關之間生出“違和感”,甚而頗受歡迎??上攵捎趯⒈举|上的民事權屬爭議直接回避,僅通過刑事程序便一錘定音,對被告人的定罪量刑實質上已形成了“一邊倒”的局面,被告人的權益保障與權利救濟“情何以堪”?[2]
(二)案例B(隱性權屬爭議)
基本案情:2005年2月至6月期間,孟某利用擔任某實業集團有限公司行政人事部主任,負責公司門市合同簽訂、租金催收的職務便利條件,在公司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采用偽造公司財務專用章、開具假的公司收款收據等手段,先后四次從該實業集團有限公司門市租賃戶唐某某和鄭某某處收取門市租金共計29300元,并占為己有。[3]
在實踐中,單位工作人員利用其在單位的職務之便,使用欺騙手段將從與本單位存在經濟關系或財物往來的相對人手中取得財物后非法占為己有的案件屢見不鮮,如房地產開發公司財務部或售房部工作人員就是重災群體。此類案件發生后,圍繞其刑事定性,主要存在詐騙罪(或合同詐騙罪)與職務侵占罪(或貪污罪)之間的訟爭。爭論的雙方各具理由,但往往未能深入民事維度,從“表見代理”的視角進行思忖。該類案件案發后,如果贓款贓物被完整、順利追回,則能完璧歸趙,至于刑事上如何定性,所在單位或相對人一般不大關注。而一旦犯罪所得不能完整追回,如果相對人找到犯罪人所在單位,單位一般會以犯罪人使用證章、文件的非真實性將責任推給其本人,不愿就未追回部分承擔賠償責任。進而言之,如果相對人通過民事程序將犯罪人及其所在單位訴至法院,要求其承擔連帶賠償責任,則鑒于犯罪人確系單位工作人員,具有特定身份,擁有相關職權職責及其派生的職務之便,當其以之為基礎并輔以欺詐手段時,相對人基于合理信任且無審查義務和甄別能力,自然認定其所謂行為乃正當合法的職務行為,故表見代理主張得以成立,單位應當就相對人損害承擔連帶賠償責任。
經由民事向度的解析不難看出,該類案件中相對人的財產損失完全可以通過民事訴訟得以救濟,其并非被損害人,真正遭致財產損失的是承擔連帶賠償責任的單位。而單位承擔賠償責任的前提在于民事表見代理制度決定了法律上犯罪人收到財物即視為單位收到了財物;另一方面,相對人已經成功交付了財物,財物的所有權已經發生轉移。如果因單位內部管理不善而導致合同目的不能實現,單位自應退賠相對人財物。另一方面,既然民事層面回答了相對人已完成向單位交付財物,則犯罪人的私自截留行為無異于利用職務之便非法侵吞應歸單位所有的財物,故犯罪人理應成立職務侵占罪(或貪污罪,具體視身份而論)。
拋開“先民后刑”的論證思路,單純探討刑事問題,將陷入尷尬境地:認為定職務侵占罪的觀點雖然于結論上是正確的,但缺乏法律和法理層面的深刻支撐,因而缺乏說服力;認為定詐騙類犯罪的觀點,將面臨作為被害人的相對人最終沒有財產損失,而非被害人的單位卻淪為了最終的財產損失人之窘境??梢姡摪傅年P鍵,仍是明晰涉案財產之所有權歸屬問題,但該問題較為隱蔽,唯有從表見代理制度出發條分縷析,才能還其廬山真面目。
三、確立“先民后刑”原則之必要性及路徑選擇
通過對規范的全面整理,可以覺察法律層面存有缺憾;對案例的實證考察,使我們洞見司法實踐的僵固。不可否認,“先刑后民”或“刑民并進”,皆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這僅僅是一種相對合理性,如果脫逸具體案件的語境和法律適用邏輯,不加區別地將某一原則盲目應用至一切民刑交叉案件,則將不可避免地導致冤假錯案。正因為如此,理論界和實務界一些具有洞察力的人士對在某些民刑交叉案件中運用“先民后刑”呼吁已久。遺憾的是,由于“先民后刑”目前尚缺乏明確的法律依據,致其在司法實踐中居于話語權弱勢,僅為少數理論積淀深厚的辦案人員所自覺運用,而大多數在應然層面應運用該原理解決的案件則被“先刑后民”湮沒,甚而釀成技術型錯案。我們認為,欲改變上述境況,當務之急是理性反思“先刑后民”泛濫的弊端,形成“先民后刑”的系統理論,并推動立法革新。
(一)“先民后刑”有利私權保障
“先刑后民”擴大化適用的觀念基礎是重刑輕民。重刑輕民,顧名思義,是指國家在法律創制和運用過程中重刑事輕民事的主觀傾向,或刑事法律發達而民事法律落后的客觀現象。[4]“重刑的傳統,首先是與我國古代法家所主張的刑、賞為治國二柄相關,在實踐中刑更受到重視,由重刑輕罪發展到專任刑罰,形成了重刑的傳統。其次,專制主義的封建國家建立以后,統治者重公權、輕私權,重國家利益、輕個人利益,因而重視運用刑法來維護國家的統治。再次,小農經濟基礎與專制制度相結合所造成的封閉環境,限制了私法發展所必需的物質基礎,而使刑法一枝獨秀?!盵5]“歷史表明,人們過去作出的選擇決定了其現在可能的選擇。”[6]長久以來,由于深受這一傳統觀念侵襲,我國立法與司法者在法律實踐中自然養成了重視國家和公共利益,輕視個體和私權的思維、行動慣性。
新世紀以來,伴隨全球經濟一體化進程的加快和現代民主法律思想的逐步擴散,“人權保障”“權利本位”等集中反映人類社會發展趨勢的法治觀念日益彰顯。權利越來越成為我國法律實踐與理論研究的核心問題。[7]因此,及時摒棄“重刑輕民”思想,重視民法理論、民事立法、民事程序在復雜交叉案件中的運用,刻不容緩。
(二)民事定性影響刑事定罪
“先民后刑”在民刑交叉案件中大有可為,尤其體現在以公私財物為侵害對象的傳統財產犯罪、經濟犯罪及職務犯罪中。
首先,對于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之刑事犯罪,其犯罪對象為公有、私有或混合所有的他人財物。如前文案例A所示,當他人財物的所有權歸屬存在爭端時,就應當首先確定爭議財產的權利歸屬,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則可能張冠李戴,將本屬被害人所有的財產誤作為他人財產,進而得出被害人以犯罪手段侵害了自有財物的妄論。即便爭議財產不屬被害人所有,但在刑事程序中徑行處理這一爭議問題,也有違程序正義精神。
其次,舉凡財產犯罪,皆有被害人。所謂被害人,即其財產權利遭受侵害的法律關系當事人。如果某人的財產權益看似受損、表面受損,但其通過民事程序完全可以得到救濟,而財產權利實質受害的另有其人,則該人應為真正的刑事被害人,并以之為基點確立適格罪名。否則,就將出現刑事被害人名不符實的局面,前文案例B正是典型代表。
再次,在某些刑事犯罪的罪狀中,存在著民事概念或商事概念,如第二百七十條侵占罪的兩款條文中所出現的“代為保管的他人財物”“他人的遺忘物或者埋藏物”字眼;又如第一百八十七條吸收客戶資金不入賬罪、第一百八十八條違規出具金融票證罪、第一百九十三條貸款詐騙罪等眾多條文中出現的“其他金融機構”措辭。換言之,民商事概念屬于某些犯罪構成要素,如果要素不具備,則無法成立相應犯罪。譬如,如果案件事實中并不存在保管法律關系或者一個單位并不屬于金融機構,則侵占罪或涉金融機構類犯罪就無法生成。顯然,有無保管關系或是否存在金融機構,徒刑法不足以判定。此外,某些罪名條文或犯罪事實中雖未直接出現民商事概念,但存在民事范疇或民事法律關系,如擔保法律關系、承包法律關系、善意取得等,對前述民事范疇或民事關系的厘定,是刑事正確定性的前提和基礎。背離“先民后刑”,用其他原則或方法處理該類案件,就將埋下案件錯訛的隱患,最終損害法律的公平正義。
(三)權屬爭議型民刑交叉案件的正當程序設計
我國立法確立了民事訴訟(含知識產權訴訟)、刑事訴訟、行政訴訟分離的格局,其合理性在于各類法律關系具有專門性和技術性,需要經過具備專業法律素養和專門實踐經驗的法官審理,方能最大限度確保結論的合理性。然而,案件事實和法律事實本身具有真實性和復雜性,因而不同法律事實和法律關系往往共生于一個交叉案件之中。而基于各種原因,某民刑交叉案件正處于刑事審判程序之中,那么如果將作為刑事前提的民事問題徑行交由刑事法官審查,則刑事法官將難免囿于其對民事問題的非專業性作出錯誤判斷,進而導致刑事定性的偏差。如果被告人無論如何均構成犯罪,而刑事法官對于民事問題的誤判僅會導致此罪與彼罪的認定偏差,而正好此罪與彼罪屬于輕重一致的犯罪,那么尚不至導致實質不公的結果。然而這只是一種理想狀態罷了,更大的概率是導致輕罪與重罪,一罪與數罪,甚或有罪與無罪的舛誤,這就極大地損害了法律的公平正義。
鑒于民刑交叉案件形態復雜、類型多樣,如果應當根據“先刑后民”或“刑民并進”原則處理的,由于已有法律依據,直接按照法律規定的程序設計處置。而對于權屬爭議型民刑交叉案件,無論是動產、不動產抑或知識產權,亦不論被告人等是否主動要求先通過民事程序解決權屬爭議,均應當借鑒體現“先刑后民”原則的規范設計,由刑庭法官裁定中止刑事程序,并同意或建議被告人等向有訴訟管轄權的法院另行提起民事訴訟,待民事訴訟(無論一審或二審)裁判生效后,再裁定恢復刑事案件的審理。如果被告人等對民事生效裁判不服而欲進行申訴的,不影響刑事案件的恢復審理。另一方面,被告人等就生效民事裁判申訴的權利不因刑事部分的復審而被剝奪。當然,如果民事部分進入再審程序而刑事程序尚未終結的,則刑事案件應再次中止審理,待民事再審結果作出后復審。如若民事再審時刑事案件已做出生效裁判,則再審不影響刑事生效裁判的執行。如果民事再審推翻了原審裁判,其結果直接影響刑事定性的,則做出生效刑事裁判的法院應依職權或依申請啟動刑事再審,糾正原審裁判的錯誤。顯然,在上述過程中,刑事法官或其所屬法院不得基于各種理由影響民事法官或其所屬法院對于民事問題的獨立審判權,更不得否定或拒絕應用民事裁判的結果,以確保民刑裁判間的一致性。
從操作層面看,還應注意以下三個問題:其一,對于權屬爭議型民刑交叉案件,如果在偵查、審查起訴或刑事審判程序中,辦案單位對權屬爭議作出的初步判定有利于犯罪人被認定為無罪、輕罪等有利結果的,則基于有利被告人原則和訴訟經濟性考量,無需另行啟動民事確權之訴,但這并不影響其他法律關系當事人依照法律規定提出異議,進行權利救濟。其二,如果犯罪人等在偵查或審查起訴程序中就要求提起民事確權之訴的,辦案單位應記錄在案,最終在刑事審判程序中進行上述流轉,而不應在審判前程序進行上述操作。其三,考慮到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可能處于羈押狀態,當其行使民事訴權時,應最大限度保障其訴訟權利,以確保民事之訴的質效。
建議最高人民法院應盡快出臺相關司法解釋,從而使“先民后刑”“先刑后民”及“刑民并進”三原則相輔相成、并行不悖地因應不同類型的民刑交叉案件,從而確保復合交叉型案件的公正處理。
注 釋:
①民刑交叉案件,又稱刑民交織、刑民互涉案件,是指案件性質既涉及刑事法律關系,又涉及民事法律關系,相互間存在交叉、牽連、影響的案件,或根據同一法律事實所涉及的法律關系,一時難以確定是刑事法律關系還是民事法律關系的案件。參見何帆著:《刑民交叉案件審理的基本思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7年版,第25—26頁。
②“刑民并進”是指在處理刑民案件的過程中,采用刑事和民事同時進行、并行不悖的思路和做法,既反對民事優先于刑事,也反對刑事優先。參見魏東、鐘凱:《論刑民交叉及其關涉問題》,載《四川警察學院學報》2009年第9期。陳興良:《關于“先刑后民”司法原則的反思》,載《北京市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4年第2期。
③案情根據S省D市中級人民法院(201X)D刑二初字第Y號刑事判決書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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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沛谞(1979—),男,四川蒼溪人,西南政法大學副教授,碩士生導師,法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刑事政策學、比較刑事法學。
王超(1990—),男,四川成都人,四川大學法律碩士,四川省武勝縣人民檢察院司法輔助人員,主要研究方向為刑事訴訟法、司法制度。
(責任編輯: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