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歐陽修對滄浪亭的估值談起

■ 王誠軍

姑蘇城南有滄浪亭，盛名海內外。滄浪亭之名，不僅在于園林精美，更在于歷代文人名士以滄浪亭為題先后所做的詩文佳作，其中以宋朝蘇舜欽的《滄浪亭記》、明朝歸有光的《滄浪亭記》為盛。精致園林配名士詩文，滄浪亭遂傲然于蘇州諸園林之中，上千年來為人仰慕。其實除了這兩篇名文之外，歷史上還有不少關于滄浪亭的名人詩作留傳千古。北宋文學大家歐陽修也曾應蘇舜欽之邀作《滄浪亭》七言古詩一首，其中一句“清風明月本無價，可惜只賣四萬錢！”歷來為人傳誦，在將滄浪亭之名推向鼎峰的過程中亦是居功甚偉。本期雜談且從專業估值的角度對歐陽修“可惜只賣四萬錢”的估值意見議上一議。

滄浪亭之地最早記載于五代十國晚期，但成名于北宋文人蘇舜欽（字子美）謫居蘇州之后的購建。北宋慶歷四年（1044年）蘇舜欽因支持范仲淹改革，在汴京以可笑的理由被彈劾（劾其在進奏院祭神時用賣廢紙之錢宴請賓客）而遭貶謫，翌年流寓吳中。蘇舜欽在《滄浪亭記》曰：”予以罪廢，無所歸。扁舟吳中……一日過郡學，東顧草樹郁然，崇阜廣水，不類乎城中。并水得微徑于雜花修竹之間。東趨數百步，有棄地，縱廣合五六十尋，三向皆水也。杠之南，其地益闊，旁無民居，左右皆林木相虧蔽。……予愛而徘徊，遂以錢四萬得之，構亭北碕，號‘滄浪’焉。”蘇舜欽取“滄浪之水清兮濯纓，濁兮濯足”之意命名此園，自號滄浪翁，抒對“榮辱之場”、“錙銖利害”之鄙夷，常與歐陽修、梅圣俞等作詩唱酬往還，滄浪之名由此傳開。

蘇舜欽購建滄浪亭之后邀歐陽修為此園作詩，“子美寄我滄浪吟，邀我共作滄浪篇”。作為好友及對相同境遇者，歐陽修以《滄浪亭》為名作長詩一首，表達對友人不幸政治遭遇的同情，并由人而己宣泄了自己遭打擊受貶謫的牢騷。全篇36句，但最為傳誦的就是“清風明月本無價，可惜只賣四萬錢！”短短兩句，從估值的角度來看信息量并不小：

第一，歐陽先生通過此句對滄浪亭的價值判斷躍然紙上，實際上已經構成對滄浪亭的估值意見，因為對評估（appraisal）的經典定義即為“形成價值意見的行為或過程，也指價值的意見。”

第二，雖未給出滄浪亭的具體價值數額，但“可惜只賣四萬錢”已構成估值意見結論。四萬錢實際上是購買市價，但歐陽修則認為標的物的價值遠遠超過四萬錢。美國評估準則中對評估結論有著最為經典的定義，指出評估結論表現為三種形式：“必須在數量上表示為確定的數值、數值區間或與以前評估意見、數量基準的關系（如不大于、不小于）。”中國評估準則已經在確定的數值（點估計）的基礎上，將評估結論擴展到數值區間（區間估計），雖然尚未將與某種數量基準的關系（大于、小于或不大于、不小于等）列為評估結論的形式，但這種數量關系很顯然反映了評估師的專業估值意見。

第三，這兩句詩也可視為最簡單、最浪漫的估值報告了，應當指出的是“清風明月”是寫實，也就是對作為評估標的物的滄浪亭的狀況描述。那么我們也就暫將歐陽先生視為評估師，對其估值意見做一番評價。

首先，從專業技術的角度，歐陽先生忽略了價值結論的定義和內涵即價值類型，只給出了一個高于四萬錢的數額概念。當然我無意指責歐陽先生作為“評估師”所犯的這一錯誤，這其實是中國評估行業自起步以來在長達20多年的期間內所犯下的相同錯誤：忽略價值類型和定義，只給出關于貨幣數量額的判斷，并將此簡單地稱為標的物的“價值”。

“價值”是一個廣泛用于各個領域的詞語，總是被有意無意地混用或偷換概念。價值類型作為評估理論最重要的概念之一，其核心在于標的物的價值具有不同的內涵和定義，即標的物相對于不同的內涵和定義可能具有不同的價值量（以貨幣形式表達）。如果不給出該價值量的內涵和定義（即價值類型），單單講標的物價值是多少貨幣數額是沒有意義的，甚至是有誤導性的。

目前國內外評估界將價值類型分為市場價值（market value）和市場價值以外的價值（value bases other than market value），后者又有若干具體的價值類型如投資價值、在用價值、清算價值等。國內評估行業很多人懼于價值類型理論的抽象、費解，而回避對價值類型的認識和討論，也是價值類型理論在國內評估行業長時期得不到重視的主要原因之一。其實國外也如此，在長達上百年的評估理論發展過程中，對價值類型、定義在不同時期有著不同的認識和爭議，直到歐美一些國家至上世紀80年代統一市場價值定義并在國際評估準則中予以明確、普及，價值類型的概念才進一步得到深入推廣。

市場價值有其嚴格的定義（本文不展開討論），對市場價值定義的解讀多數是枯燥、抽象的，理解難度甚大。筆者建議不如換個角度來認識，暫不去枯燥地推敲市場價值的嚴格定義，而將其理解為value to the market。需要特別注意的是這個market應當是一個聚合體，包括了所有可能參與標的物交易的市場主體，其中既包括市場中的激進者，也包括保守者，既包括具有優秀經營和管理能力的市場參與主體，也包括不那么優秀的市場參與主體。所謂市場價值，應當反映出這個做為聚合體的市場上的主體對標的物價值的綜合判斷意見，而不應當僅反映市場聚合體中某個或某些參與主體的價值意見（這些個別主體可能有著特殊能力、定位或動機）。其實此理解與會計準則中公允價值的定義殊途同歸——公允價值的要件之一就是要反映market participant的觀點。

所謂市場價值以外的其他價值類型如投資價值、在用價值、清算價值等，反映的是value to particular user or investor，其中user或investor根據具體情況可以是潛在投資者、資產占有者和資產清算者等。市場價值在理論上的重要性在于正是因為界定了市場價值，市場價值以外的價值才有其存在的基礎和意義，而其在實務上的重要性在于不應當在不討論價值定義、內涵的前提下給出價值結論意見（貨幣數額），更不應當將對某些特定主體具有意義的價值對外描述成對整個市場主體都有意義的價值——這樣的做法是有誤導性甚至是欺詐性的。

歐陽先生恰恰就犯了這樣的錯誤，其“可惜只賣四萬錢”的結論反映了他這個特定的人在特定的情況下對標的物的價值判斷。可以看出其既反映了傳統文人清高的思想，也體現了受貶之后抑郁的政治人物對自由的向往和對權貴的蔑視。這明顯屬于value to particular user，而不是value to the market。因為市場主體中并不僅僅有他與蘇子美這樣的失意文學家、政治人物，而四萬錢的定位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姑蘇城內各類“市場主體”對此物業的價值認識。筆者并無數據、資料對四萬錢的合理性做進一步研究，但根據僅有的資料暫且將此四萬元定義為市場價值的話應不為過。歐陽先生以其文壇領袖的身份，振臂一呼，給出“可惜只賣四萬錢”的估值意見，而不討論其價值定義和內涵，應當是有較大的誤導性的。

其次，歐陽先生的獨立性是值得質疑的。早在蘇軾等眉山三蘇揚名之前，北宋即有銅山三蘇之美譽，蘇舜欽即是其中之一，其文學成就一向為好友歐陽修所大贊。歐陽修曾評價"子美之齒少于予，而予學古文反在其后"。以歐陽先生對蘇子美的高度贊譽，以其好友的身份，特別是同為天涯“被貶人”的身份，他在進行評估之前就已經帶有明顯的偏好導向了。無獨立，不估值，其估值意見的合理性僅據此獨立性瑕疵即可質疑。

當然如果再細讀歐陽先生的全詩，在評估程序上更存在問題。開篇第三四句即是“滄浪有景不可到，使我東望心悠然。”原來老先生并未到現場（至少是寫此詩是未曾到過現場），僅憑蘇子美的介紹，就“東望”而“心悠然”，其后關于滄浪亭的描述諸如“荒灣野水氣象古，高林翠阜相回環。新篁抽筍添夏景，老枿亂發爭春妍。”均出自于文學描述。此為笑談。

因此，歐陽先生對滄浪亭的估值意見不如改為“清風明月應有價，此時市值四萬錢。”如是，則更為準確且不會誤導。當然從估值的角度進行的修改有點煞風景，影響到大師詩文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