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濤
摘 要 文章從民族維度梳理了近代我國中央政府治藏理論、政策、措施的歷史傳承、演變、創新及其得失利弊,為我國現代主權國家推進歷史文化實體之民族與政治實體之民(國)族深度融合提供歷史經驗和現實啟示。
關鍵詞 近代以來 中央政府 治藏 民族維度
我國古代王朝國家民族觀與西方民族國家民族觀有本質區別。秦統一六國后我國建立了以中原華夏文明區為統治核心區的王朝國家,民族一般指居住在統治核心區之外的在王朝國家治下的有著與華夏文明不盡相同文化的發展相對落后的非華夏(漢)族或統治民族的民族,中原(中央)王朝政府民族治理通常與中原地區的治理有所區別。西方民族國家是建立在民族(國族)認同與國家認同統一基礎上的主權國家,“民族國家的本質,就是民族對國家的認同”,民(國)族治理直接統一于國家治理中。近代,鴉片戰爭及其后一系列的西方列強入侵,迫使我國從古代王朝國家向近現代民族國家轉型,我國傳統民族觀遭遇了西方民族國家民族觀的嚴重碰撞、沖擊和挑戰,并在此過程中不斷實現著自我調整、突破和創新,這在西藏有典型而集中的體現。
1 晚清中央政府治藏:民族維度上的守舊與維新
13世紀中葉西藏并入我國版圖后成為王朝國家民族地區。晚清政府在藏民族治理上基本延續著王朝國家統治民族“高高在上”、“以夷制夷”的傳統。同時,清廷也意識到藏民族在英俄等國長期“經營”下已悄然發生著改變,故積極采取“內藩內政化”措施,維護了國家統一和民族團結。
民族歧視、壓迫與藏務廢弛、政令隨意。清政府民族政策的一大特點是在滿蒙聯盟基礎上歧視和壓迫其他民族。清統治者呼藏民“野番”、地方官“番官”,認為他們“愚昧蠢鈍”需要“開化訓導”;“清朝中央政權皆由滿族貴族把持,雜以蒙古貴族和漢族地主,沒有藏族一席之地;西藏地方政府中藏族官員的品級、地位比滿、蒙、漢族官員相去甚遠。”除歧視外,滿清貴族還對膽敢表達憤慨和抗爭的藏民實施殘酷壓迫,甚至殺戮。在封閉的古代社會,強勢民族對國內其它民族實施歧視和壓迫政策,或許可以起到一定震懾作用;而在國門洞開、列強入侵時代,繼續民族歧視和壓迫政策,無異于給外敵離間民族關系、插手民族事務提供了機會。藏務廢弛、政令隨意也是晚清政府治藏一大紕漏。如駐藏大臣、幫辦大臣任期不按定制、“使藏者,鮮有賢能之輩”卻極善營私,“魚肉藏民,侵蝕庫款”。對重大事務處理也頗顯隨意:如對十三世達賴名號的革除和恢復就十分輕率,極大地傷害了信教民眾的宗教感情,激發了他們對清廷的對立情緒,使得清廷的威信在包括西藏在內的喇嘛教信眾中持續下降。
強政維新、固我主權。面對西藏已然有西方侵染而致情況復雜的嚴重事實,為維護統一、固我主權,清廷強政維新。如1844年頒行《裁禁商上積弊章程》,進一步完善了中央治理西藏的法令法規。章程申明和加強了駐藏大臣代表中央管轄西藏地方的權力和地位;限制了商上掌辦即攝政權力;規范了職官制度;保護了達賴喇嘛家族權益等等。不過章程放棄駐藏大臣對商上財政審核權、奏罷訓練藏軍成例及停止派兵巡查部分地區(那曲),事實上造成了中央對西藏地方管理的削弱。20世紀初清廷還從政治、經濟、軍事、外交和文教等五個方面在藏推行新政。從實際效果看新政是失敗的,究其原因一是新政是在沒有變更西藏封建農奴制經濟基礎上的政治改革、文化觀念革新,藏胞很難接受;二是官僚制度的改革勢必削弱西藏地方僧俗官員的權力,所以注定西藏地方掌權者不配合,甚至反叛;三是客觀上任何自上而下的改革都需要一個穩定的中央政權和強大的資金后盾,而清政府恰恰這兩方面都是缺損的。但從發展角度看,新政有積極的歷史作用:一是加強了中央對西藏管轄、內地與西藏經濟文化聯系,維護了國家統一和民族團結。清末西藏分裂主義傾向抬頭,部分上層人士無視中央政令,“獨攬地方權力,私自結交外邦”。推行新政的目的在于西藏“所有一切內政外交,均由我國派員經理,并次第舉行新政,收回治權,其達賴班禪等,使為藏中主教,不令干預政治”,“不改以行省之名而以行省之實治之”;二是推動了藏區社會經濟文化發展。清朝駐藏官員建立民族工商業,實行一些資本主義措施,是一條符合歷史發展規律的道路,值得肯定。
總體來說,晚清時期滿清統治者歧視、壓迫藏民族,藏務廢弛、政令隨意;但為維護統一、固我主權也采取一些積極措施并取得了一定成效。不過清廷在西藏民族事務上最大的遺憾是沒有能夠最大限度地阻止西藏地方上層部分人士在西方列強離間下慢慢滋長起來的離心傾向,當然在“排滿興漢”的革命浪潮中也沒能來得及積極地去探索如何構建與近代主權國家相對應的“國族”問題。
2 民國中央政府治藏:民族維度上的民族國家理念構建與實踐
民國時期,政府開始從理論和實踐層面并行構建民族國家。梁啟超“中華民族”概念落實到了國政建設中,盡管有多元主義和一元主義區別,但視包括藏民族在內的所有少數民族與漢民族一體為中華民族成員,推動藏民族同漢民族等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則是一貫的。
民族國家之中華民族概念的構建。近代西方“民族”概念傳播到我國后國人對其認識一開始并不統一,其中有些認識在政治實踐上極易導致國家和民族分裂。所以在清末,伴隨著清朝不可逆地崩潰趨勢,未來中國如何既能完整地繼承清朝廣闊幅員,又能有效地凝聚各個民族,成為我國當時需要解決的急迫問題。而合理地考辯西方“民族”概念為我所用成為解決這一問題的敲門磚。梁啟超對構建“中華民族”做出了開創性貢獻:從“保種”角度賦予“中華民族”鮮明的“國族”政治內涵和時代精神;從“合漢合滿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組成一大民族”繼承了傳統“族”觀念的歷史文化內涵。
多元主義之“五族共和”。孫中山將梁啟超的中華民族演化為“五族共和”,五族為用、共和為體;五族為元、中華民族為體。五族共和的目的是國家領土統一、民族統一。1912年1月1日中華民國成立,在就職臨時大總統時孫中山指出,“國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為一國,如合漢、滿、蒙、回、藏為一人,——是曰民族之統一。”即改辛亥革命成功后象征內地漢族十八省革命精神的“十八星旗”為象征“五族共和”的“五色旗”,以示五族成員平等之意。隨后孫中山也多次強調“五族國民,固同一血統,同一枝派,同是父子兄弟之儔……合漢、滿、蒙、回、藏五族國民,合一爐以冶之,成為一大民族;即漢、滿、蒙、回、藏五族豪杰之才識知能,成為一大政黨……五族國民果能終成一大民族,一大政黨,并此漢、滿、蒙、回、藏之名詞且將消弭而渾化之。”同年3月《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宣示“中華民國,由中華人組織之。……中華民國人民,一律平等,無種族階級宗教之區別。”在具體國政施行中,中央政府也充分保證“五族共和”,彰顯五族平等,如1912年4月袁世凱執掌北京中央政權在總統令中宣布“民國政府于理藩不設專部,原系視蒙藏回疆與內地行省平等,將來各該地方一切政治,俱屬內務行政范圍。”該命令表明不再設理藩部門,邊疆事務歸內務部統一管理;后民國政府先后設立蒙藏事務局、蒙藏院和蒙藏委員會,均直接隸屬于國民政府管轄,并指出“現在政體改革,連共和五大民族,均歸平等”。同時北京政府還通過《中華民國約法》、《西藏待遇條例》等法律和政策來保障藏族等邊疆少數民族地方代表參政議政、參加國家管理的權利以及特定待遇條件、特定自治權等方面的政治主張。民族平等和藏族特殊訴求的保障,增強了西藏地方對中央政府的向心力,十三世達賴公開表達“同謀五族幸福”的強烈祈愿。
一元主義之“大中華民族”論。“五族共和”是在列強瓜分了我國的大背景下完成的王朝國家與民族國家之間的轉型,顯得倉促而權宜,它沒有解決“共和”的動力和方式問題,也沒能特別鮮明地昭示“中華民族”的一體性。20世紀20年代后,面臨日本以大和民族為中心的大亞細亞主義理論和實踐的威脅及國內軍閥混戰、民不聊生、民心渙散的嚴重現實,大中華民族論逐漸興起并取代了五族共和論,其核心思想是以主體民族為核心融合其他民族構建中華民族。“民族就是國族……民族主義就是國族主義”,孫中山明確要“拿漢族來作為中心,使之(滿、蒙、回、藏等其他民族)同化于我,并且為其他民族加入我們組織建國底機會”,具體建設路徑是將家族—宗族—國族的中華民族構建與軍政—訓政—憲政的國家民主政治建設勾連起來,即:“軍政”時期“五族”有別、“訓政”時期“五族”混合、“憲政”時期形成單一的中華民族“國族”,完成統一的單一民族國家建設。蔣介石全盤接受并發揮了孫中山大中華民族國家觀,40年代初提出國內各族為宗族不是民族,“就民族成長的歷史來說,我們中華民族是多數宗族融合而成的。融合于中華民族的宗族,歷代都有增加,但融合的動力是文化而不是武力,融合的方法是同化而不是征服”;藏族與其他族一樣作為宗族,不具有民族特質故不能享有民族待遇;因其處于邊疆,故以“邊民”身份與其他族一同享有“國民”待遇。大中華民族論實則強調了主體民族在維護國家統一和民族團結的主體責任、作用,對于構建“一體”之中華民族有極大的強化作用,深刻地影響了國民政府的民族政策。1927年南京民國政府成立后,國民政府即開始在西藏推行以區域主義為核心的邊政建設,如“提議西藏在內地設立辦事機構,并以酌給辦公經費形式,展示辦事機構對于中央政府的從屬關系”;在處理康藏糾紛、達賴和班禪轉世、行政區劃及推行統一省縣制、推進西藏現代學校教育及藏漢文化交流等事務中國民政府均以絕對的領導地位給予了西藏“邊民”強力指導或引導。不過“大中華民族”論取消了藏族作為“民族”的特殊權利及其本身蘊含的大漢民族主義,也在一定程度上引發了藏民族的不滿和抵制;再加上帝國主義“引誘我國內的少數民族,想使之與漢族分離”而形成的地方民族主義甚至是極端民族主義在一定范圍內盛行,給西藏民族事務治理留下了隱患和難題。
總體來說,構建政治實體之中華民族與中華民國這一主權國家對應成為中華民國歷屆中央政府的自覺行為,盡管前后有“五族共和”的多元主義和“大中華民族”論的一元主義區別。中華民族理念和構建實踐的推行,加強了西藏與內地、西藏地方政府與中央政府的聯系,也激發了西藏地方上層愛國人士在中央政府的支持下帶領民眾積極抵御分裂勢力以維護民族團結和國家統一,并在爭取中華民族獨立的戰爭中做出了重大貢獻。
總之,近代我國在民族事務中最亟待解決的問題是維護民族團結,構建近現代政治實體之民族(國族),實現歷史文化之民族與政治實體之民(國)族深度融合,達成民(國)族認同與國家認同高度統一。解決這兩個問題的關鍵是怎樣從我國厚重的民族觀中發掘出有益的歷史遺產,并借鑒西方民族國家民族理論與實踐中的科學要素來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近現代主權國家民族理論、政策和實踐體系。近代我國中央政府在治理有悠久歷史、鮮明特點的西藏這一塊民族地區深受著傳統與西方民族國家邊疆、民族觀影響,其中有成功經驗也有嚴重教訓,這值得我們認真總結,以獲得深刻而積極的歷史啟示,從而正確認識當下;不斷創新符合我國實際、具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治藏理論、政策和實踐體系,從而科學指引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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