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平 吳正陽
[摘要]魯迅百年翻譯研究史歷經了“回憶與論爭”(1909-1949)、“學習與曲解”(1950-1979)、“理解與闡釋”(1980-1999)、“系統化與多元化”(2000-至今)四個階段,研究者們進行了多方位的探索,獲得了較為豐碩的成果,但相比于魯迅創作研究,仍顯得勢單力薄,仍需尋求新的學術增長點。
[關鍵詞]魯迅;翻譯;研究史;學術增長點
一個多世紀以來,魯迅翻譯文學研究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是與魯迅創作研究相比,魯迅翻譯文學研究在廣度和深度上都沒有達到應有的標準。拓展與深化魯迅翻譯文學研究,是魯迅研究工作者迫切的學術任務,也是魯迅研究領域能夠取得突破的重要學術生長區域。
1909年3月2日,魯迅與周作人合譯的《域外小說集》第1冊在日本東京神田印刷所印行。4月17日,上海的《神州日報》發表了一篇《贈書志謝》,這則在全球范圍內最早記載魯迅文學活動的文獻對《域外小說集》進行了評價:“譯筆雅健,無削趾適履之嫌。凡所采錄,皆文海之新流,歐西文豪之宏著,聲價之高,蓋可知矣。”同年5月1日,東京的《日本及日本人》雜志第508期“文藝雜事”刊載的消息寫道:“住在本鄉(東京地名)的周某,年僅二十五六歲的中國人兄弟倆……計劃在東京完成一本名叫《域外小說集》……現已出版了第一冊”。上述兩則珍貴的文獻可看做是百年魯迅翻譯研究史的開端。
但迄今為止,學術界還沒有對百余年魯迅翻譯研究的歷史與現狀進行總結的成果。本文將百年魯迅翻譯研究史劃分為四個連續又有所區別的階段,每個階段研究狀況的不同,既是時代變化所造成的規約,同時也是魯迅翻譯研究自身發展的內在需求。
一、1909-1949:回憶與論爭
在魯迅翻譯研究的萌芽階段(1909-1949),從學理層面探討魯迅翻譯的文章相當少見,更多的是人們對魯迅翻譯活動的回憶、評價,以及由魯迅翻譯實踐引起的論爭。他們零星提到的一些觀點、說法,或成為日后研究者繼續開拓的課題,或具有寶貴的史料價值。
景宋(許廣平)是第一個有意識整理魯迅翻譯作品的人,1926年,她在《魯迅先生撰譯書錄》中就提供了部分魯迅當時已出的翻譯書目及其簡要出版信息。而她日后在《青年人與魯迅》《<死魂靈>附記》《研究魯迅文學遺產的幾個問題》《魯迅與翻譯》等文中,又較多披露了魯迅生前翻譯工作的細節,對魯迅翻譯也做出了分析、評述。
在魯迅的早期翻譯活動中,弟弟周作人不僅在作品翻譯上與其親密合作,在翻譯理念上也相互影響著,如其在《知堂回想錄》中所述。在《關于魯迅》一文中,周作人特別追述了魯迅的翻譯生涯,論及魯迅前期翻譯的影響來源,共同翻譯《域外小說集》時的考慮,并且已經注意將魯迅的創作與他的譯介結合起來考察,探尋兩者之間的對話關系,如認為“用滑稽的筆法寫陰慘的事跡,這是果戈里與顯克微支二人得意的事,《阿Q正傳》的成功其原因部分亦在于此”。
作為魯迅生前的至交好友,許壽裳的追憶文章頗多涉及魯迅翻譯內情。在《亡友魯迅印象記》里,他認為魯迅譯書同他相信新文藝能夠“轉移性情,改造社會”密切相關,通過對照原文,覺得魯迅所譯安特來夫的《默》和《謾》、迦爾詢的《四日》等篇“字字忠實,絲毫不茍,無任意增刪之弊,實為譯界開辟一個新時代的紀念碑”,而以為《苦悶的象征》“極其條暢”,充分肯定“魯迅對于翻譯的理論及其實際,都是成功的”。
王冶秋撰寫的《民元前的魯迅先生》指出,魯迅之所以翻譯安特列夫的作品《謾》和《默》,“大約也是親身曾感觸到這兩種東西的存在的緣故”,而在魯迅后來的小說里,描繪中國國民性的缺陷,“大約也部分的受著安特列夫這樣小說的影響”。王冶秋較為敏感地觸及了魯迅翻譯與其自身對社會的思考,以及與其創作之間微妙的關系。
許欽文的《魯迅先生譯<苦悶的象征)》則回憶了魯迅翻譯《苦悶的象征》以做大學講義時的情形。許欽文的描述呈現了魯迅翻譯作品尤其是《苦悶的象征》在當時產生的影響,作者特別提到“聽過魯迅先生《苦悶的象征》的講的多少總都留點印象,影響與新文學家不少”。許欽文提醒人們,研究魯迅的翻譯,除了關注翻譯對魯迅自身產生的影響,也應考察魯迅翻譯在當時以及后來對其他作家造成的影響。
魯迅生前就翻譯問題,曾與梁實秋、趙景深、瞿秋白等人發生了激烈的論爭,這些筆戰之文,也可看做是魯迅翻譯“研究”之文。借此,我們有機會更多地了解魯迅的翻譯思想,而對方的駁難,也不乏真知灼見,這也讓我們看到那個時代翻譯問題的復雜性。在如何評價魯迅翻譯的問題上,人們說法不一。有人以魯迅的翻譯晦澀生硬,不具閱讀性和實際影響力而加以貶損的,如梁實秋的《論魯迅先生的“硬譯;》;有人以魯迅的譯本選擇獨特,譯文忠實,譯筆傳神而加以褒獎的,如錢玄同的《我對周豫才(即魯迅)君之追憶與略評》。不管是褒或貶,不可否認的事實是,魯迅翻譯自出現在文壇不久起就引起了關注,也很早進入了文學史的敘述中。譚正璧的《中國文學史大綱·二大文學家——周樹人和周作人》、胡適的《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錢基博的《現代中國文學史》、王哲甫的《中國新文學運動史》、阿英的《晚清小說史》等著作都曾述及魯迅的翻譯,尤其關注他的譯筆、翻譯方法。
值得注意的是,20世紀20至40年代出版的中國文學史著作通常都會辟出翻譯文學專章,但1949年之后的同類著作卻不再給翻譯文學留下篇幅。本文并不打算討論“翻譯文學”的性質及其歸屬,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前人將翻譯文學納人到中國文學史的敘述,顯然是看到翻譯文學對于建構、發展中國新文學所產生的重要影響和作用。
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以后,出現了一些較為學理性的探討魯迅翻譯的文章和著書。李長之的《魯迅著譯工作的總檢討——魯迅批判之十》系列文章,對魯迅多部譯作的內容本身做了較為詳細的述評。在魯迅翻譯研究史上,有意識對魯迅翻譯進行系統研究的第一篇文章,當屬曹靖華的《魯迅先生的翻譯》,文章簡述了魯迅翻譯的整體情況,談論了魯迅譯著的精神,簡析了魯迅的翻譯主張,并且回顧了魯迅與其他人關于翻譯的論爭。
1938年出版的《魯迅全集》,后十卷為魯迅的譯文集。這是魯迅譯文的第一次系統出版,意義重大。它既為研究者研究魯迅的翻譯提供了便利,同時,將魯迅譯文和著述放在一起,也讓人看到翻譯在魯迅工作上所占據的重要位置,以及魯迅翻譯研究的重要性。在這部魯迅全集的序文里,蔡元培高度評價了魯迅翻譯的成就。
蕭軍在四十年代初,曾就如何展開魯迅翻譯的研究做了報告。蕭軍提出的魯迅翻譯歷史、翻譯主張和見解、翻譯技術和特點的研究等諸多議題,對于后來的魯迅翻譯研究相當具有啟示意義。馮雪峰的《魯迅和俄羅斯文學的關系》有著深遠的影響,也預示著一個新的轉向,即把魯迅的翻譯事業和中國共產黨、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緊密聯系起來,將他思想上的探索、轉變和發展,認定為是和中國革命同時同步前進的,于是把他的文學實踐看作是現代世界無產階級革命文化在中國的成果。
二、1950-1979:學習與曲解
到了1950-1979這一階段,在學習魯迅的時代大主題下,研究者開始注重于學習魯迅的翻譯精神、翻譯方法、翻譯理論、翻譯經驗、翻譯栽培等等。但由于時代的特殊性,魯迅翻譯研究成果并不多,其中又不乏對魯迅翻譯的曲解,如:認定魯迅譯介世界文藝始終是與中國革命的要求相適應的,突顯魯迅翻譯的革命性、政治性、斗爭性;認為魯迅翻譯廚川白村及其他“資本主義國家”文藝作品,是還沒有充分認識到它們的“反動本質”;常把魯迅的思想與他所譯作品或作者的思想等同起來;多根據“毛主席的指示”,來證明魯迅翻譯主張的正確性。
值得一說的是,1958年出版了一套10卷本的《魯迅譯文集》,與1938年版《魯迅全集》的后10卷譯文集相比,在總體質量上有了明顯提高,但也有反不如1938年版的地方,主要表現在為了政治需要而對魯迅譯作的有意漏收和刪改,如《亞歷山大·勃洛克》譯文一篇就有意不收,原因在于這篇文章的原作者托洛茨基在1958年還戴著“反革命分子”“叛徒”的帽子。
70年代有兩本較為重要的“資料匯編”,一是《魯迅與外國文學資料匯編》,一是《魯迅論翻譯》。這兩本“資料匯編”的價值和優缺點是明顯的,既提供了魯迅與翻譯、魯迅與外國文學詳實的篇目索引,而且也可謂“無論之論”,從輯錄的大量魯迅關于翻譯的言論中,讓人看到魯迅翻譯思想的龐雜。這對研究者也是一個提醒,在對魯迅翻譯的具體研究中,應該從魯迅的切身經驗和實際言論出發,而不是妄自忖度。但這兩本“資料匯編”也免不了“語錄體”本身存在的缺陷,如斷章取義、歸類帶意識形態性等。
總之,這一階段(1950-1979)的魯迅翻譯研究,雖然有其鮮明的時代特征——不可避免的意識形態話語纏繞,在論述過程中又常對魯迅做出有意無意的曲解;但不能否認的是,這一時期研究者充分肯定了魯迅的翻譯理論和實踐,提高了魯迅在中國現代翻譯史上的地位。
三、1980-1999:理解與闡釋
隨著思想解放運動的深入,魯迅翻譯研究領域也出現了一些新的變化。研究者們開始逐漸擺脫原先的論述慣性,重新嘗試貼近魯迅翻譯文本和翻譯思想本身,將魯迅的翻譯和創作置于世界文學的背景下,對它們做出新的理解和闡釋。
進入80年代后,首先需要提及的是魯迅“翻譯家”身份的確認。戈寶權的《魯迅——杰出的翻譯家——紀念魯迅先生誕辰一百周年》一文指出魯迅不僅是位翻譯實踐家,同時也是位翻譯理論家。在其他人的文章里,對于“魯迅是翻譯家”這一說法也多有響應,經過這一階段的追認,魯迅“翻譯家”的身份基本確定了下來。
牛仰山的《論中國近代翻譯文學和魯迅的關系》是一篇從近代翻譯文學的發展趨勢出發,著眼于“承傳”和“擇取”,對魯迅的翻譯實踐和翻譯理論與中國近代翻譯文學之間的歷史聯系做出宏觀論述的重要文章。孫郁的《魯迅翻譯思想之一瞥》則考察了魯迅翻譯思想的特點及在實踐中發展的過程,剖析了魯迅翻譯思想背后的深刻考慮,提出不少新見解。
盡管如此,學術界對魯迅“硬譯”“寧信而不順”等翻譯主張的論爭還延續著,如許淵沖的《直譯與意譯》、周啟付的《魯迅與翻譯》等文。如果研究者的質疑和批評是建立在對翻譯問題的誠摯探討上的話,論爭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它既顯示了學術研究應該具有的多元性,同時也表明人們對于魯迅不再是盲目崇拜迷信,而是以平等的姿態與他對話。
在一些文章中,研究者開始從文化交流或西方翻譯理論的視角對魯迅的翻譯理論和實踐做出新的闡釋,如許崇信的《歷史·文化·翻譯——魯迅翻譯理論的歷史意義》、張丁周的《“信”與“等值”——奈達與魯迅的翻譯原則之比較》等。袁錦翔的《魯迅譯筆新探》將魯迅的譯文按其可讀程度分為六類,并分別列表進行字數統計,進而對魯迅譯筆做出評判。評判魯迅譯筆,應注意將其置于歷史語境中,看其在現代漢語形成、現代文學發展過程中所起到的作用和作出的貢獻。輸人新的內容和表現法,正是魯迅翻譯的初衷之一。
這一階段,較多成果集中在魯迅與外國文學、外國文化的關系探討上。研究者將魯迅的譯介活動,看成是中外文化交流的歷史“情緣”,強調魯迅在促進世界文化交流,加強與弱小民族的聯系方面所做出的巨大貢獻。這些研究成果描摹魯迅從譯介世界文學開始,到借鑒吸收、融會貫通,再到獨具本民族特色的創作,到最后又返身躋人世界文學杰出之列的文學道路,為當代中國文化的創新和發展提供了啟示。陳方競的《關于中國現代文學走向世界的思考——魯迅與世界文學》則是一篇“逆向”考察魯迅譯介活動的文章,魯迅不僅譯介外國文學到中國,也譯介、推動中國現代文學走向世界。研究魯迅的翻譯,不能忽略這一面。
魯迅的翻譯帶有鮮明的目的性和選擇性,因此,考察魯迅的譯作在一定程度上的確能成為挖掘魯迅思想、文藝觀的一條線索,能夠呈現更為“立體”的魯迅全貌,許懷中的《魯迅早期譯介外國文學與“立人”思想的啟蒙》,伍曉明的《中國普羅米修斯的精神歷程——<摩羅詩力說>·<苦悶的象征>·<藝術論>》等文對此有精彩論述。
多數研究者的論文集中考察魯迅的“選擇性翻譯”,即魯迅為什么要選擇譯某一作家或某一作品,注重兩者的影響研究。而很少關注魯迅的“選擇性不譯”,即魯迅為什么不譯某一國別的文學或同一個作家的其他作品或同一部作品的其他部分。魯迅的“選擇性不譯”有時更能突顯他的價值選擇。應該具體關注魯迅每一篇翻譯作品,看魯迅在翻譯時,保留了什么,舍棄了什么?保留部分,是否存有他的誤解或有意誤解?舍棄部分,緣由又是什么?王向遠的《日本白樺派作家對魯迅、周作人影響關系新辨》是這方面做得較好的成果。
除此之外,將魯迅譯文與同時代譯者的對同一原著的不同譯文進行比較,可以使人們看到在具體歷史語境中魯迅譯本的獨異性。梁永《魯迅翻譯的蘇聯小說<亞克與人性)》、鄧天乙《魯迅譯<造人術>和包天笑譯<造人術>》在這方面做了有益的嘗試。
李霽野的著作《魯迅先生與未名社》以未名社的成員身份回憶、講述魯迅與未名社從事翻譯工作的往事。孫用的著作《<魯迅譯文集>校讀記》對魯迅大部分譯作細致的“對勘”工作和所提供的有關原書較為詳實的“資料性的說明”,對我們了解魯迅譯文及其版本情況,具有重要參考價值。《魯迅著譯版本研究編目》一書則對有關魯迅各種著譯書目的版本情況,包括書名、編著過程、版本演變、內容增刪、社會影響等方面,做了詳細的考察。
總之,這一階段的魯迅翻譯研究,是有所探尋、有所突破、有所豐富的一個階段,共發表了相關的學術論文200多篇。
四、2000-至今:系統化與多元化
進入新千年以后,魯迅翻譯研究呈現出了系統化與多元化的局面:一方面,出現了好幾部魯迅翻譯研究的專著和數十篇學位論文;另一方面,期刊論文數量達600多篇,而在這些論文中,所用理論、視角之多,為前幾階段所未有。
劉少勤的《盜火者的足跡與心跡——論魯迅與翻譯》是國內首部魯迅翻譯研究的專著,全書從“翻譯與中國的現代化”“魯迅對翻譯作品的選擇”“魯迅的翻譯方式”三方面展開論述。隨后的王友貴的《翻譯家魯迅》從“翻譯家”魯迅人手,遵從“以譯文為本”的研究范式,在縱向上全面考察了魯迅33年間的翻譯活動、翻譯作品、翻譯實績,在橫向上又探討了魯迅的翻譯思想、翻譯路線,揭示了魯迅在中國翻譯文學史、中外文化關系史上的貢獻和地位,同時嘗試通過譯作描摹出魯迅隱含的精神側面。
李寄的專著《魯迅傳統漢語翻譯文體論》將魯迅的翻譯生涯分為傳統漢語翻譯時期(1903-1918)和現代漢語翻譯時期(1919-1936),集中于探究魯迅傳統漢語翻譯文體的習得、掌控、失控歷程,并且循著“文字—文學—文化”的理路,由翻譯文體探視譯者的心靈、情感和思想世界。黃瓊英的專著《翻譯與創作:魯迅語言的現代轉型》則從語言與文化角度,對魯迅翻譯和創作作品的語言做歷時性的整體研究,探討語言變化背后所隱含的深刻的文化演變以及語用主體認知的變化。
吳鈞的《魯迅翻譯文學研究》對魯迅翻譯人生、翻譯思想、翻譯歷史、翻譯種類和方法藝術、翻譯傳播影響等方面均有述及。顧均的《魯迅翻譯研究》除梳理魯迅翻譯思想、翻譯實績外,同時也對魯迅創作與其翻譯的關系作了初步探討。馮玉文的《魯迅翻譯思想研究》則對魯迅翻譯思想進行了系統的梳理和總結。
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在西方翻譯界,翻譯研究經歷了一次由語言學向文化學的轉向。九十年代以來,文化轉向后的西方翻譯理論紛紛被介紹到國內,自新世紀開始魯迅翻譯研究也呈現出文化轉向面貌,總體上有兩個趨向:其一,彰顯魯迅作為譯者主體的地位,探索他對翻譯文本與翻譯方法的擇取上;其二,特別關注制約譯者主體的諸因素,如特定社會歷史背景下的意識形態、詩學、社會等要素,將魯迅的翻譯實踐看成是在時代規約和意識形態操控下的文化政治實踐。另一些研究者從讀者接受、后殖民、副文本、女性主義、闡釋學等角度出發來研究魯迅的翻譯,發表了具有創新價值的成果。這對于拓寬魯迅翻譯研究的新視野,重新審視魯迅的翻譯等方面起到了積極作用。然而,其存在的問題也是明顯的:1.在同一理論關照下,論述的相似、雷同性;2.理論的操用浮于表面,出現“理論+魯迅翻譯”的情況,無法顯示魯迅翻譯的獨異性;3.理論的不適用性,解讀生硬。
這一階段,對魯迅翻譯與創作摻雜現象的研究有所突破。對此做出辨析的重要文章有:王彬彬的《魯迅對鶴見祐輔<思想·山水·人物>的翻譯》、徐霞的《“比亞茲萊”的中國旅程——魯迅編<比亞茲萊畫選>有關文化、翻譯、藝術》和黃喬生《“略參己見”:魯迅文章中的“作”、“譯”混雜現象——以<《凱綏$胬勒惠支版畫選集》序目>為中心》等。
這一階段值得注意的研究新現象是,出現了將魯迅與中西翻譯家、翻譯理論家進行比較的成果。魯迅與韋努蒂、周作人、梁實秋、林語堂等人的比較,成果較多,如:王東風的《韋努蒂與魯迅異化翻譯觀比較》、陳潔的《周氏兄弟翻譯活動比較研究》、胡翠娥、李云鶴的《殊途不同歸:魯迅與梁實秋翻譯思想比較》、陶麗霞的《文化觀與翻譯觀:魯迅、林語堂文化翻譯對比研究》等。此外,魯迅與嚴復、林纖、梁啟超、辜鴻銘、郁達夫、郭沫若、施蟄存、傅雷、錢鐘書、張愛玲、龐德、施萊爾馬赫、斯皮瓦克、伽達默爾、本雅明等人的比較,均有研究者涉足。蘇來曼·克依木的《魯迅翻譯思想對翻譯家托乎提·巴克的影響》一文讓我們看到,魯迅翻譯思想并非只屬于理論研究的范疇,它具有實際的借鑒、指導意義和可效仿性。魯迅對其他翻譯家、翻譯理論家的影響研究是以往研究未曾涉及的,是日后開拓的新方向。
將魯迅與中外翻譯家、翻譯理論家進行平行比較,的確能顯出魯迅翻譯的獨異性,找到魯迅在中外翻譯史上的位置,厘定魯迅的貢獻,然而,在研究時應警惕為突顯魯迅翻譯思想中的某一點,而忽視魯迅翻譯實踐和翻譯思想的完整性和復雜性。
此一階段,研究者也開始對魯迅翻譯研究的歷史進行有意識的梳理和反思。彭定安在《魯迅學導論》中就未來如何展開魯迅翻譯研究提出不少新見解。李春林、鄧麗的《1981-2005年魯迅翻譯研究述略》、高玉的《魯迅與文學翻譯及其研究現狀與前景》和《近80年魯迅文學翻譯研究檢討》等文對魯迅翻譯研究進行了初步的總結和反思。
五、魯迅翻譯研究的欠缺和新的學術增長點
通過對魯迅翻譯研究百年歷程的回望,我們會有這樣一個印象:從對魯迅翻譯實踐和理論的梳理總結到對魯迅具體譯作的分析考訂,從對魯迅翻譯動機、翻譯選擇的審視探究到對魯迅翻譯策略、翻譯方法的思考辯析,從對魯迅譯作語言、風格、修辭、文體的獨立研究到對魯迅譯作與源文本的對讀比較,從對魯迅翻譯與其思想發展關系的深入挖掘到對魯迅譯作與其創作的對話考察,從對魯迅翻譯家身份的確認到對魯迅在中外翻譯史、文化交流史上的地位和貢獻的認識等方面,研究者都進行了探索,獲得了較為豐碩的成果。
盡管如此,同魯迅研究的整體情況相比,魯迅翻譯研究仍存在一些欠缺,具體表現為:
1.部分研究者對翻譯仍有誤解和成見,他們往往把翻譯視為兩種語言之間的簡單轉換,是一門技術活,譯者只是別人聲音的傳聲筒,于是認為魯迅的翻譯不具備太高的研究價值。
2.研究者常將目光聚集在作為文學家、思想家的魯迅身上,而對作為翻譯家的魯迅認識不夠,因此忽視魯迅翻譯的思想價值和審美藝術價值。
3.魯迅翻譯研究者語學能力的局限。魯迅翻譯工作所使用的外語是日語、德語,他的多數譯作是通過日語和德語轉譯;加之魯迅翻譯作品量大,歷史跨度較大,要找齊魯迅譯作的各種原作和轉譯本難度很大;即使找到了諸多原作和轉譯本,學術界也尚缺乏精通魯迅譯作10多個國家譯出語的學者,尤其缺乏通曉魯迅所譯東歐、北歐“弱小民族”語言的學者。
4.有充分注釋的魯迅譯文作品集的欠缺。自1938年以來魯迅譯文集已經出了幾個版本,在2008年出版了《魯迅譯文全集》(福建教育出版社),但這些魯迅譯文作品集都缺少必要的注釋。魯迅的譯文對于今天的讀者和研究者來說,是需要注釋的,尤其是早期文言譯作,即使是專業研究者,要全篇讀懂領會也較為困難。
針對上述欠缺,今后的魯迅翻譯研究有望在以下領域尋找到新的學術增長點:
1.《魯迅譯文全集》的編訂、注疏。《魯迅譯文全集》注疏本應該吸收《魯迅全集》60多年來的注釋經驗,對魯迅全部翻譯文本涉及的人物姓名、書籍作品、報紙刊物、團體機構、國家民族區域、歷史事件及社會事項,以及引語、掌故、名物、古跡、詞語、外文詞匯等方方面面的內容給予注疏。此外,還可以搜集、整理、出版魯迅譯作的原文和轉譯本,為魯迅翻譯研究提供重要的史料。
2.搜集整理魯迅翻譯作品的原本和轉譯本,開展魯迅譯文與原本、轉譯本的細致對讀比較研究。只有進行這樣的對讀研究,才能實事求是地展現魯迅翻譯的基本狀況,評估魯迅翻譯的成績和基本特點,以及在中國近現代翻譯史上的地位。
3.魯迅翻譯相關研究資料的整理、編輯。匯集魯迅論翻譯的文章,包括魯迅譯文的序跋、魯迅談及翻譯的雜文、書信,也搜集整理和魯迅在翻譯上展開論戰的“對手們”的文章,一同編入,以呈現魯迅翻譯思想的系統性、復雜性。
4.歷來研究魯迅的翻譯,多關注于魯迅的翻譯對其自身造成的影響,今后應該大力探究魯迅翻譯(譯文、翻譯思想)對中國現當代作家、翻譯家,對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國現當代文藝理論造成的影響。
5.對魯迅全部30部譯文集和未歸入譯文集的80多篇譯文做細致解讀。尤其是對魯迅早期文言譯作、后期蘇聯文藝理論譯作等“晦澀難懂”的作品,不能因其晦澀難懂,便棄之不顧。魯迅翻譯研究的深入進行,需要有這樣的基礎性研究工作。在魯迅數量頗豐的譯作中,還有為數不少的譯作無人問津,如《近代美術史潮論》及其他一些零散譯作等,這些譯作對發現魯迅的不同側面具有重要研究價值。
研究者的任務是洞燭魯迅譯作中晦暗不明的幽微思想元素,開掘魯迅譯作被平淡表象掩蓋著的深刻精神命題,闡發魯迅翻譯文學作品審美上的超邁,探尋魯迅翻譯文學作品藝術上的獨異,把魯迅翻譯研究逐步引向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