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國心
[摘要]魯迅與周揚的矛盾眾所周知,但對他們產生矛盾的深層原因探究不夠。認為是由周揚對魯迅不夠尊重而引起,只是描述表面現象。深層原因在于他們有不同的文化追求,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能否容忍“封建性”的辱罵和恐嚇,二是要堅守什么樣的“左翼文學”,三是能否尊重個人的基本權益。
[關鍵詞]魯迅;周揚;矛盾;深層原因
一
魯迅與周揚的矛盾眾所周知,但對他們產生矛盾的深層原因探究不夠。由于這種矛盾參雜了許多人事上的“無聊的糾紛”,不少學者都把根源歸結為周揚對魯迅不夠尊重。
這種觀點最早來自周揚自己的陳述。
周揚剛到延安,講述上海“左翼”文藝界狀況時就有類似言論。后來在檢討沒有處理好與魯迅關系的原因時,又明確歸結為兩點:就客觀方面而言,他認為“胡風起了破壞和干擾的作用”;就主觀方面而言,他認為“我們對‘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魯迅的偉大,長期沒有認識,曾在一些干部和黨員中間散布了對魯迅的不滿,說什么魯迅‘不了解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政策,說什么魯迅‘偏袒胡風等等,對魯迅進行了攻擊”。
周揚把沒有處理好與魯迅關系的最主要的原因歸結為胡風的挑撥離間,顯然沒有說服力。魯迅雖然看重青年,但在重大問題上都有自己的獨立判斷。胡風顯然是受魯迅的影響后才與魯迅走得比較近的。如果一味地想用自己的思想去改變魯迅,其結果就會如徐懋庸那樣,招來魯迅嚴厲的批評。而且,如果說挑撥離間,倒是周揚等人在魯迅面前說胡風的壞話。但魯迅要的是證據,周揚等人拿不出證據,其結果就適得其反。由此也可反證,如果胡風真的無事生非,輕易誣人,魯迅絕對不會信任他。
周揚把沒有處理好與魯迅關系的另一個原因,歸結為他們“對魯迅的偉大缺乏認識,對他的有些意見尊重不夠”,則需要具體分析。
就對魯迅的偉大認識不足而言,其實是周揚避重就輕的一種說辭。在筆者看來,馮雪峰曾經把魯迅看作是“同路人”,沒有像瞿秋白(包括后來的毛澤東)那樣從政黨文化斗爭和建設的高度認識魯迅的偉大作用,可以說是對魯迅的偉大認識不足。而周揚們對魯迅的陽奉陰違,表面上“拱手客氣的說”魯迅做得很好,與魯迅的“感情好極了”,實際上卻組織文章對魯迅的思想觀點進行批駁,甚至在魯迅對他們的做法公開提出嚴厲批評之后,還借用朋友的筆名編書寫文章來與魯迅相對抗,可能就很難歸入對魯迅的偉大“認識不足”的一類。
就對魯迅的意見尊重不夠而言,也有一些非常特別的兩面表現:即實際上的不尊重,但在公開層面卻又表現出一副非常尊重的樣子。典型的事例至少有兩個:一是“左聯”解散問題。周揚一方面已經作出了解散“左聯”的決定,一方面卻多次派人去征詢魯迅的意見。而事實上,當魯迅最后迫于無奈只提出希望解散時發個宣言的意見時,周揚們也沒有予以尊重。二是“兩個口號”的論爭。據周揚說,他們反對“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有一個重要原因是當時“不知道這個口號提出的背景,認為是胡風的個人意見”。當他們了解到是魯迅提出的,“知道了魯迅的全部觀點”后,“就沒有再寫文章”反駁。但實際上,周揚后來還是以借用別人筆名編書的方式表達反對意見。
上述現象毫無疑問地會影響周揚們與魯迅的關系。但是,如果不加分析地將這些還只是“現象”的問題作為影響雙方關系的根本原因,則不但沒有抓到問題的實質,反而把矛盾著的雙方都看低了。如果進一步追問,周揚們為什么會對魯迅的偉大“缺乏認識”,對魯迅的意見“尊重不夠”?真實的問題就會立即浮出水面。周揚不去做這樣的深度追問,只是往一些“現象”問題上引,恐怕是他明哲保身的一種策略。事實上,周揚把矛盾性質往“無原則”的小事上引,那是事后的“檢討”,當年與魯迅爭論的時候,則都是從是否贊同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大原則上講的。魯迅在表明自己“想做一篇”“五六萬字”的文章以泄“悶氣”的同時,也明確指出那“也是留給將來的一點遺產”,也是從促進文化進步的原則著眼的。
當然,說魯迅與周揚的矛盾具有不同原則的涵義,并不是說他們個人的關系是敵對的。魯迅就曾明確說過:“周起應也許別有他的優點。也許后來不復如此,仍將成為一個真的革命者”,對周揚的未來仍寄予希望。但對周揚當時所代表的文化傾向,魯迅確實無法容忍。魯迅之所以未經當事人同意就將私人信件公開發表,并寫出措辭嚴厲的萬言長文公開作答,其原因就在于他認為“左得可怕”的周揚們的言行,“是無藥可醫,于中國也不但毫無用處,而且還有害處的”。
魯迅與周揚無法調和的文化追求,正是他們產生矛盾的深層原因。這些不同的追求,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二
首先表現在能否容忍“封建性”的辱罵和恐嚇。
魯迅與周揚產生矛盾的起點,是在周揚主編的《文學月報》上因發表蕓生的詩《漢奸的供狀》而引發的一場爭論。這場爭論并非直接發生在魯迅與周揚之間,卻顯示出他們從一開始就確實存在著很大的理論分歧。
《漢奸的供狀》使用諸如“放屁,肏你的媽”,“當心,你的腦袋一下就會變做剖開的西瓜”等充滿著辱罵和恐嚇的句子。魯迅為此專門給周揚寫了題為《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斗》的信,對這種詩風以及發表這種詩的《文學月報》提出批評。魯迅倡導的是,“戰斗的作者應該注重于‘論爭;倘在詩人,則因為情不可遏而憤怒,而笑罵,自然也無不可。但必須止于嘲笑,止于熱罵,而且要‘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使敵人因此受傷或致死,而自己并無卑劣的行為,觀者也不以為污穢,這才是戰斗的作者的本領。”值得注意的是,魯迅的批評,其思維并不局限于階級斗爭,而是著眼于他所一貫堅持的文化革命的立場。
第一,魯迅批評“對于姓的開玩笑”,是歷史的“退步”。認為把不能由本人做主的“姓氏籍貫”拿來判定“人的功罪”,是“十分”“封建的”作風。
第二,魯迅否定“辱罵”。他說:“好的工農之中,并不隨口罵人的多得很,作者不應該將上海流氓的行為,涂在他們身上的。即使有喜歡罵人的無產者,也只是一種壞脾氣,作者應該由文藝加以糾正,萬不可再來展開,使將來的無產階級社會中,一言不合,便祖宗三代的鬧得不可開交”。
第三,魯迅認為“‘剖西瓜之類的恐嚇”“是極不對的”,認為“無產者的革命,乃是為了自己的解放和消滅階級,并非因為要殺人”。
第四,魯迅最后又總括全文,以歷史進化的眼光來看待“辱罵和恐嚇”。他說:“中國歷來的文壇上,常見的是誣陷,造謠,恐嚇,辱罵,……這樣的文章,直到現在,還在應用,而且更加厲害。”他極希望“我們的作者……竭力的拋棄了它”,“極希望此后的《文學月報》上不再有那樣的作品”。
周揚很快就將魯迅的這封信發表出來,并寫了一條贊同的按語。但如果將周揚的按語與魯迅的信仔細一比較,就會發現他們看問題的角度有很大的不同。
周揚是這么說的:“魯迅先生的這封信指示了對于敵人的一切逆襲,我們應該在‘論爭上給以決定的打擊,單是加以‘辱罵和‘恐嚇,是不能‘使敵人受傷或致死的,我以為這是尊貴的指示,我們應該很深刻地來理解的”。
顯然,周揚贊同魯迅強調的“論爭”,但著眼點卻不是像魯迅那樣希望因此促進文化的進步,而是強調對敵斗爭是否能取得勝利。他對于“辱罵和恐嚇”,也不是從根本上予以否定,而是認為“單是加以‘辱罵和‘恐嚇”,是不行的,不行的依據也是“不能‘使敵人受傷或致死”,。
或許,僅僅根據這一則短短的按語來判定周揚當時對于“辱罵和恐嚇”的態度有些武斷,但如果聯系到馮雪峰所說的魯迅給周揚寫信的歷史背景,那么,以上分析應該還是大致不錯的。
據馮雪峰回憶,當年他從《文學月報》上讀到《漢奸的供狀》后“很不高興”,認為那“是完全違背黨的策略的”。作為文委書記的他即去找周揚,“建議”周揚“在下一期《文學月報》上有公開糾正的表示”。在周揚拒絕了他的要求,兩人甚至還“爭吵起來”之后,他又去找瞿秋白和魯迅商量。“魯迅翻看了一下那長詩后認為這是流氓作風,自己先公開糾正一下是好的,爭取主動”。于是,魯迅應馮雪峰的要求才給周揚寫了《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斗》一信。
馮雪峰的這段回憶,至少有兩點很值得注意。一是周揚不僅是發表了《漢奸的供狀》,而且對于詩中的辱罵和恐嚇是認可的,甚至是非常贊同的,以至于作為他的上級領導的馮雪峰去要求他公開糾正錯誤時,他還激烈反對。二是顯示出周揚不僅與魯迅存有很大的分歧,而且與馮雪峰、瞿秋白也有很大的分歧。
就前一點而言,周揚之所以敢于頂撞直接上級馮雪峰,至少是因為他的意見并非孤立,他認為自己并沒有錯。因為在“左聯”作家中,習慣于“辱罵和恐嚇”的人并不少。魯迅的信發表才一個多月,就有署名首甲、方萌、郭冰若、丘東平的文章《對魯迅先生的<恐嚇和辱罵決不是戰斗>有言》出現,對魯迅的信提出嚴厲的反駁,認為“蕓生的詩基本立場是正確的”,“魯迅先生為要糾正‘切西瓜之類的‘恐嚇時,卻帶上了極濃厚的右傾機會主義的色彩”,“無形中已‘對敵人陪笑臉三鞠躬了”。在這樣的輿論環境中,相比而言,周揚對魯迅已是夠“尊重”的了,至少他對馮雪峰就沒有這樣的“尊重”。
就后一點而言,周揚與馮雪峰、瞿秋白的觀點確實不同。周揚沒有任何完全否定“辱罵和恐嚇”的言論,馮雪峰、瞿秋白則都明確表示過堅決反對“辱罵和恐嚇”的文風。馮雪峰認為周揚發表《漢奸的供狀》是一個錯誤,瞿秋白則除了明確支持馮雪峰之外,在首甲等人的文章發表后,還專門寫了《鬼臉的辯護》和《慈善家的媽媽》等文章,對首甲等人的觀點提出批評。
如果細察他們的言論,則可看到他們的立論依據都不相同。魯迅主要依據的是文化革命的要求,周揚則是局限于黨派斗爭的利益,馮雪峰、瞿秋白則在主要強調黨派斗爭的利益時,也兼顧到了文化革命的要求。
馮雪峰說周揚發表《漢奸的供狀》“完全違背黨的策略”,當然是站在黨的立場上來看問題。但馮雪峰對“反封建”問題特別關注,多次強調“我們在意識形態戰線上肅清封建勢力的斗爭是太不猛烈”,他堅決反對發表“辱罵和恐嚇”的詩,是有思想基礎的。瞿秋白的《鬼臉的辯護》和《慈善家的媽媽》,首先講到的也都是政黨斗爭策略問題,但同時,瞿秋白又指出了“辱罵”和“恐嚇”“無論對于什么人,無論是保皇黨,是法西斯蒂,……都不會是‘適當的”。
僅就立足于黨派立場而言,周揚與馮雪峰、瞿秋白是一致的,魯迅也是能夠容忍的。但如果局限于黨派斗爭利益,甚至為此而不惜恢復“封建性”的“辱罵和恐嚇”,魯迅就無法容忍。魯迅與周揚后來越走越遠,與馮雪峰、瞿秋白卻始終保持著良好的關系,也可從這種差別中找到一個方面的原因。
三
其次,是堅守什么樣的“左翼文學”問題。
魯迅與周揚合作的基礎是具有相通的創造“左翼文學”的愿望。而他們產生矛盾的一個重要原因,也在于對“左翼文學”概念的理解不同,進而對于堅守什么樣的“左翼文學”產生重大分歧。魯迅主要是從“文化進步”的角度理解“左翼文學”,強調的是“對于舊社會和舊勢力的斗爭”;周揚主要是從“黨派斗爭”的角度理解“左翼文學”,強調的是“徹底的反帝反封建”。魯迅認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具有“左翼”性質,“主要是對前進的一向稱左翼的作家們提倡的”,其中“大眾”一詞可以解釋為“人民大眾”;周揚則認為,如果將“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中的“大眾”解釋為“人民大眾”,那么“這口號就并沒有表現出我們多少年斗爭過來的那革命文學的基本的立場”。
由于魯迅是從創造新文化的角度去理解“左翼文學”,其落腳點在“革命的勞苦大眾”,所以他不僅具有更加開闊的視野,他把“五四”“文藝復興和提倡白話文的運動”,也看作是“從一開始就是具有左翼傾向的運動”,而且具有更加清醒的頭腦和堅定的決心。他深知創造這種新文學的艱難,多次告誡左翼作家一要“和實際的社會斗爭接觸”,“明白革命的實際情形”,二要“堅決,持久不斷,而且注重實力”。
周揚則不僅站在“黨派”的立場,而且將這種立場強調到一個極端的程度。他的文學觀念有兩個核心點:一是認為創造“無產階級文學”,要“徹底地貫徹自己的階級性,黨派性”;二是認為“工人”,有“落后的”和“革命的”區別,其劃分的標準就在于看他們是否掌握并運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解去理解人生”。他斷言:“落后的工人”“所寫出來的作品就斷然不能稱為無產階級文學”。(引文著重號為原文所有——引者注)
秉持著這樣的“左翼文學”觀念,周揚在主持“左聯”工作期間,其文學主張實質上的忽“左”忽“右”,既可以認可蕓生的“辱罵和恐嚇”,也可以同意解散“左聯”;既可以積極倡導“左翼文學”,也可以堅決反對“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就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最能表現魯迅與周揚這種差異的,是面對解散“左聯”和“兩個口號”論爭,他們所持的截然不同的態度。
看到蕭三要求解散“左聯”的信后,魯迅的意見是:同意組建新的文學團體,但并不同意解散“左聯”。因為魯迅非常看重“左聯”作為左翼作家在“文學”和“思想”領域向一切舊勢力作斗爭的“一條戰線”的戰略地位。周揚的第一反應則是要執行上級黨組織的決定。據夏衍回憶,周揚很快在一次“文委”會議上公開了蕭三的來信,他們即“毫不遲疑地決定了解散‘左聯和‘文委所屬各聯,另行組織更廣泛的文化、文藝團體”。
周揚可以在執行黨的指示的旗幟下輕松地接受解散來之不易的“左聯”,但在看重文化建設的魯迅心里,則是難以容忍的。
魯迅提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也是為了適應文化建設與民族救亡的雙重歷史要求。這個口號緊扣著文學的性質和功能,既延續著創造魯迅所理解的“左翼文學”的歷史傳統,又適應著民族救亡的新使命。它具有密切聯系著的兩個方面的意義:一方面,“主要是對前進的一向稱左翼的作家們提倡的,希望這些作家們努力向前進”;一方面,“也可以對一般或各派作家提倡的,希望的,希望他們也來努力向前進”。其共同的目的是要保存和激發“革命的民族的力量”,維護“革命的大眾的利益”。正因為有這樣的著眼點,所以魯迅主張“兩個口號”可以并存。
周揚則不同。周揚是這樣表述“國防文學”含義的:“全民族救亡的統一戰線正以巨大的規模伸展到一切的領域內去,文學藝術的領域自然也不能例外”。“國防文學就是配合目前這個形勢而提出的一個文學上的口號。它要號召一切站在民族戰線上的作家,不問他們所屬的階層,他們的思想和流派,都來創造抗敵救國的藝術作品,把文學上反帝反封建的運動集中到抗敵反漢奸的總流”。
正是因為將政治利益作為思考和評判文學問題的唯一準則,所以周揚不但要求“各種階層,各種派別的作家都站在民族的統一戰線上”,而且規定創作的主題和方法,認為“國防的主題應當成為漢奸以外的一切作家的作品之最中心的主題”,“國防文學的創作必需采取進步的現實主義的方法”。
也正是因為在他看來,“文藝界的聯合戰線既不是甚么文藝‘紗籠,而是全民族革命戰爭中的一個重要的陣列”,“‘國防文學是文學上的統一戰線的口號”,所以,他主張“不必在‘國防文學的口號之外另提別的口號”,如果提了,就是“自外于文學上的統一戰線的運動”。
四
再次,是能否尊重個人的基本權益。
魯迅與周揚的矛盾最后鬧得不可收拾,以至于魯迅不得不拖著重病之軀寫出像《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那樣充滿著憤怒的公開信,根本原因在于周揚不尊重個人基本權益的言行已經破壞了他們合作的思想底線。
魯迅畢生投身于文化變革的根本目標,是想通過改變“吃人”的文化來改變人奴役人的現實。因此,他對待左翼文學運動,有兩個很值得注意的特點。
一是相信進化論,但時時警惕舊的思想意識換上新的包裝卷土重來。
一方面,他相信“惟新興的無產者才有將來”;一方面,他對于在中國倡導“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人,卻在實際接觸中更多地看到了他們思想中隱藏著的舊面孔。他對創造社太陽社的批判是這樣,對周揚的認識也是這樣。他稱周揚為“奴隸總管”,“工頭”,“元帥”;稱周揚的工作方式是“鳴鞭”,“亂打苦工的背脊”;稱周揚的工作性質是“只借革命以營私”。他甚至將周揚們歸入“應該掃蕩的”“橫暴者”之列,認為他們“拉大旗作為虎皮,包著自己,去嚇呼別人;小不如意,就倚勢(!)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在魯迅看來,這些都是“文壇皇帝”的作風。
二是尋求團體的力量,但合作的基礎是要尊重個人的基本權益。
不幸的是,魯迅在與周揚相處時,痛切地感受到了被人愚弄和奴役。
先是感覺到周揚對他不信任。1935年1月魯迅在給曹靖華的信中說:“這里的朋友的行為,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出過一種刊物,將去年為止的我們的事情,聽說批評得不值一錢,但又秘密起來,不寄給我看,,。
接著感覺到周揚對他的愚弄。主要有三件事:一是署名“首甲”等人的文章攻擊他“對敵人陪笑臉三鞠躬”,二是署名“林默”的文章攻擊他的雜文《倒提》有“買辦”意識,三是署名“紹伯”的文章攻擊他有“調和”思想。
這三件事按說與周揚都沒有直接關系,但是,其一,那種故意歪曲別人意思,隨意扣人大帽子的做法,在魯迅看來,是與周揚的思維習慣相吻合的;其二,這三篇文章發表后,都經歷過魯迅的質問,但結果都是模模糊糊,被質問方顯然在敷衍塞責,這與魯迅對周揚的看法也相吻合。魯迅這樣說過他與周揚的關系:“以我自己而論,總覺得縛了一條鐵索,有一個工頭在背后用鞭子打我,無論我怎樣起勁的做,也是打,而我回頭去問自己的錯處時,他卻拱手客氣的說,我做得好極了,他和我感情好極了,今天天氣哈哈哈……”。
魯迅最不能容忍的,是有了被周揚等人奴役的感覺。
這種感覺的來源,主要有三個方面:
一是周揚等人對他人生命的不尊重。1935年6月魯迅在給胡風的信中說:“我本是常常出門的,不過近來知道了我們的元帥深居簡出,只令別人外出奔跑,所以我也不如只在家里坐了”。在魯迅看來,這種以革命的指導者自居,把安全留給自己,把危險讓給別人的做法,不是真正的革命者的做法。在“革命文學”論爭中,魯迅就尖銳地諷刺過“革命巨子”不惜犧牲別人,首先要保證“自己活著,能永遠做指導”。現在,魯迅在周揚身上也發現了這種特點。
二是周揚等人“輕易誣人”的作風。既隨意攻擊魯迅“破壞聯合戰線”,又在沒有“真憑實據”的情況下,懷疑胡風為“內奸”,指責黃源、巴金為“卑劣”者。魯迅本來就對這種作風極其不滿,曾因此多次批評過創造社太陽社。現在,當他在周揚等人身上又看到這種弊端時,他憤怒了。他說:“那種表面上扮著‘革命的面孔,而輕易誣陷別人為‘內奸,為‘反革命,為‘托派,以至為‘漢奸者,大半不是正路人”,對周揚等人“在‘統一戰線這大題目之下,是就可以這樣鍛煉人罪”的習慣性思維表示了極大的厭惡。
三是周揚等人的唯我獨尊。周揚等人認為魯迅提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是“標新立異”,是與“國防文學”對抗;認為魯迅決定“暫不加入”“文藝家協會”,是“破壞統一戰線”。這兩件事,魯迅都非常在意,曾在私人信件中多次談及,也是《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一文所要講述的主要問題。因為魯迅由此感受到了個人的獨立意識和精神遭到粗暴的干擾,甚至認為那是“有人要趁這機會”把他“扼死”。
魯迅的感受,自然免不了有個人的情緒因素。但一則有事實的依據,二則魯迅與周揚在是否尊重個人的基本權益問題上確實存在原則性分歧。
周揚也相信社會進化,也追求新生事物,但周揚迷戀的是蘇聯的新思想,崇拜的是共產國際。“左聯”時期,他特別關注蘇聯的“無產階級文學”運動,主要做的是翻譯介紹工作,很少有自己的理論創新。據溫儒敏統計,周揚“發表于1929到1935年間的18篇評論中,以譯介為主的就有13篇,占72%”。
周揚對蘇聯和共產國際抱有權威性的偶像崇拜,而當他從自己崇拜的對象身上搬運來新理論后,他便變成了這些新理論的擁有者和代表者,變成別人必須絕對服從的新的權威。
周揚對“自由人”“第三種人”的批判,字里行間就滲透著一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在與“左聯”內部同志的爭論中,也表現出明顯的唯我獨尊。
比如,“兩個口號”論爭,在周揚心中,就只有勝負之分,沒有并存之理。用他的說法,即是誰“代替”誰的問題。而且,他不僅不容許在“國防文學”之外另提別的口號,還要求談論文學問題都要與“國防文學”掛鉤。他在與胡風討論典型問題時,本來有比較好的意見,但卻生拉硬扯地責怪胡風談論典型時沒有與“國防文學”聯系起來。
周揚的追新盲從和獨斷專行,看似兩個極端,其思維是一致的。在這種思想指導下,不必說他根本沒有把別人的尊嚴和權益放在心上,就連他自己的尊嚴和權益也沒有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