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歲時,他開始全球探險;19歲時,他就成為聯合航空10萬英里俱樂部(United Airlines 100,000 mile Club)最年輕的會員。他的足跡遍布全球各地,用影像和文字為文化遺產存檔。他就是美國攝影學者皮埃爾·奧第艾爾(Pierre Odier)。
在這里,奧第艾爾為我們講述了一段發生在1990年代的探險故事。他和同伴共同穿越西伯利亞,記錄下即將消失的尤卡吉爾族(Yukaghir)及其傳統文化,發現并拍攝了蘇聯時期的古拉格(Gulag)監獄,為研究西伯利亞地區文化及歷史提供了影像文獻。
如今,攝影作為一種研究和記錄工具,越來越多地被運用于科學活動中。對于皮埃爾·奧第艾爾來說,在西伯利亞拍攝的圖片,屬于“有用的攝影”。在本文的采訪中,我們便著眼于了解在科學研究的過程中,如何將攝影與文化研究相結合,以及如何進行攝影文獻資料采集等。
對話皮埃爾·奧第艾爾
是什么吸引你開啟這段旅程,此次探險的目的是什么?
奧第艾爾:第一次產生穿越西伯利亞這個想法緣于我偶然發現東西伯利亞的科累馬(Kolyma)地區存在一個幾近消亡的民族——尤卡吉爾。他們生活在最極端的氣候帶中,與常年封凍的密寒森林為伴。經過兩年的籌劃與準備,我們最終確定了行程的路線與任務:此次西伯利亞大陸探險以中國北京為起點,途經烏蘭巴托,穿越蒙古。美國隊員于1994年6月19日在伊爾庫茨克與俄羅斯隊員匯合,一同穿越西伯利亞大陸抵達阿拉斯加。我們再穿越阿拉斯加返回美國。途中我們需要進行尤卡吉爾等本土民族的視覺資料拍攝工作、搜集并整理當地民族口述歷史和傳統文化、記錄當地部族草藥的使用情況、完成關于持獵和采集族群的學術著作,并將所有科學發現和記錄提供給教育與科研部門。
借助影像進行科學考察、完成紀實影像研究是一項復雜的工作。在探險開始之前,需要進行哪些準備工作?是否遇到困難?
奧第艾爾:我們面臨的第一個挑戰是如何規劃路線。關于尤卡吉爾民族的信息非常少,在俄羅斯科學院民族和人類學研究所的幫助下,我認識了安東,他非常了解科累馬地區,而且專門研究尤卡吉爾部落。俄羅斯科學院檔案管理員也幫助我們找到幾張地圖,但是這些地圖繪制于不同時期,有些也已經太過時,我們無法確定其中的信息是否還可靠。正當我們一籌莫展,一位上點年紀的科學家給了我們一張手繪地圖,里面標注了西伯利亞各種少數民族所在的區域。這是他當年幫政府繪制的地圖,但是后來因為經費問題沒能印刷。根據他提供的坐標,我們繪制出行進路線,并開始撰寫這次探險的任務說明提交給俄羅斯政府,這樣我們才能獲得這次探險所需要的各種許可證。
繁瑣的證件辦理手續完成后,我們開始全力以赴為三個月的徒步做物質準備。首先要解決陸上部分的生存需要,準備好帳篷、睡袋、汽油、防水火柴、食物和急救物品。關于食物,我攜帶了糖、鹽、咖啡、茶和牛肉湯精塊。在行程中,個人物品尤其是食物需要精打細算、小心保護,只有這樣才能確保它們足夠全程使用。我的個人設備基本就是照相器材,這些對我來說比食物和日用品更重要。
你所攜帶的攝影器材都有哪些?
奧第艾爾:那時候,數碼攝影還未普及。我的尼康和徠卡相機都需要配備合適的鏡頭以滿足各種焦段需要。一卷膠卷可以拍36張照片,我還得精心選擇拍攝對象。陸上行進的90天中,我每天至少需要一卷膠卷。為了避免機場安檢的X光照射和各種天氣狀況可能造成的影響,我把它們分別放在十多個鉛盒中。所有這些加在一起對我來說的確是很大的負重。而擔心膠卷數量不夠的念頭,也的確影響到我拍攝時的一些決定。
在接觸并拍攝尤卡吉爾族時,有哪些印象深刻的故事?
奧第艾爾:我們用近一個月從伊爾庫茨克(Irkutsk)到達科累馬地區的小城希爾揚卡(Syrjanka)。在整個西伯利亞地區,尤卡吉爾民族只剩下幾百人。想要了解和記錄他們的生存狀況,必須首先找到村子的族長薩滿(Shaman),由他把我們帶到村子里去。我們事先打探到,薩滿每個月要到希爾揚卡城里診所拿一次藥,同時跟地方政府匯報村里的情況。我們本來指望到他常去的診所能碰到他或打聽到他的行蹤,最后卻是在他的朋友家找到了喝得爛醉如泥的他。薩滿把所有的錢都用來買酒了,于是,我們幫他買了藥,還有汽油,他也沒怎么跟我們客氣。他把我們帶到碼頭,那里有一艘很小的船。每年這個時候,河流不再凍結,小船直接把我們送到了目的地。
在尤卡吉爾族居住的村子里,我們很快找到暫時住處安頓下來,并認識了一些當地人。村里的人們熱情地跟我們打招呼,給我們提供各種幫助和建議,讓我們很快就適應了這里的生活。在當地很多人的記憶中,我們是他們見過的第一批外來者。他們似乎很信任我們,也愿意帶著我們去村里的一切重要場所。
在尋找當地文物的過程中,我發現大部分已經被人類學研究所收集走了。于是,我立即開始收集整理村民們口述的歷史、當地的傳統和神話。這個任務非常復雜:一方面,了解村子歷史的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老人,而他們還在猶豫要不要舊事重提;另一方面,他們講述歷史所用的語言很難翻譯。我們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進行采訪和記錄,這也讓他們意識到自己的部族習慣和文化正在慢慢消失。
完成對僅存的尤卡吉爾人的記錄工作后,我們便一路向東,回美國。endprint
在返程途中,你們在西伯利亞的遠東地區發現了什么?
奧第艾爾:穿越西伯利亞的遠東一角,我們發現了幾乎不為西方所知的這個地區和蘇聯時期的古拉格監獄。這里有密不透風的泰加(Taiga)原始森林,這樣的地形的確是個挑戰,我們的資源和耐心都面臨著巨大考驗。但是,安東和我一想到有可能找到廢棄的古拉格監獄就非常興奮。和我們同行的還有六個當地人,一起跟著當地部落首領的兒子走在那條林中小路上,一起探尋蘇聯監獄的遺跡。這段徒步非常困難,我們要爬過倒下的樹干,繞過灌木叢,還要隨時小心松動的石頭。一個同行者看到了棕熊的足跡,年紀最大的同伴安慰我們說他帶了槍,讓大家別擔心,但是隊伍中的氣氛并沒有因此變得輕松。
廣袤而茂密的泰加原始森林和一座座圓形的火山丘,被蜿蜒穿梭而過的河流,以及長達850公里、向北而去的公路切割開。這條R504科累馬高速公路由蘇聯時期囚犯所建造,它將這個偏遠地區的大多數采礦營連接起來。
1932年,負責修這條高速公路的愛德華·伯金(Edward Berzin)意識到這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并向斯大林求助。政府調動了一萬多名在押囚犯開始修建這條道路。每一英里路(即1.6公里)需要用掉約八萬根原木,不少人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死者的骨頭被作為填料放在原木之間,為鋪設路面搭建穩定的基礎。因此,這條路也被稱為“枯骨之路”。
請給我們講講古拉格監獄。
奧第艾爾:科累馬地區是許多古拉格監獄集中的地方。古拉格是蘇聯政府的一個機構,負責管理全國的勞改營。這個地區監獄的建立就是為自然資源的開采提供勞動力。科累馬地區的第一個監獄只是些原始的帳篷,根本無法抵擋當地嚴寒的氣候。
黃金、錫和鈾是當地重點開采的資源。后來,黃金逐漸成為首要開采目標,因為黃金可以用來購買技術和機械。當時,科累馬地區的黃金產量達到全世界產量的一半。科累馬地區最多時有120個采礦營,在此工作的囚犯人數至少有15萬。
在科累馬地區,嚴酷的冬季長達八個月之久,囚犯的生存率接近于零。除了極度寒冷,囚犯還會死于瘧疾、壞血病、肺炎和腦膜炎等疾病。
我本想多探尋幾個古拉格監獄,但是很多問題限制了我。由于大規模的鈾礦開采,采礦營所在地仍然具有很高的放射性。布圖古昌(Butugychang)是古拉格監獄中比較成規模的一個,被保存得很好。但是,當地人也會告訴你這里非常危險,他們管這里叫“馴鹿生病的地方”。因為氣候和地形的原因,有些古拉格監獄只能搭乘直升飛機才能抵達,飛行的費用是每小時750美元,這還是20多年前的價格。
你的照片用于科學研究,有很重要的文獻價值。
奧第艾爾:是的。但是在西伯利亞科累馬地區的這段經歷讓我意識到,作為攝影師、歷史學家和冒險家,我能收集到的資料太少了。隨著我對當地探索的逐漸深入,我才發現自己對西伯利亞及古拉格監獄的了解是支離破碎的。
按計劃,在剩下的四個星期內,我必須要穿越西伯利亞到達它的東海岸,所以我不得不離開科累馬地區。西伯利亞東海岸的尤皮克愛斯基摩人(The Yupik Eskimos)已經為我們造了一艘海豹皮艇(Baidara),幫助我們穿過白令海峽返回美國。
在離開俄羅斯前的最后一晚,我坐在白令海峽的這一端,決定不動用我保留的最后那一小塊牛肉湯精。現在,它就在我的桌子上,時刻提醒我這段難忘的經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