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一輩子做很多不痛不癢的作品,不如把一件作品做到極致。從決定創作‘俯臥撐系列那一天起,我就認定這是一輩子的事。” 已經在各類公共空間做了超過1000個俯臥撐的區志航這么說。
1958年出生的區志航在1988年從廣州市供銷社信息物價處調入廣東電視臺(現為廣東廣播電視臺),就沒離開過,他也是國內最早集采、編、導、主持和監制于一身的電視傳媒人。1994年和2007年,他創辦并監制和主持了中國第一個綜合時尚電視節目《時尚放送》和第一個觀念類訪談錄《寫真》。不過,從2009年春播完最后一期《寫真》節目起,他就基本上沒做日常節目了,轉而將生活重心轉到以《俯臥撐》和《在上?》(基本上未公開)系列為主的當代藝術作品創作。
區志航還是國內唯一憑借行為藝術作品獲得荷賽獎的藝術家(2010年第53屆世界新聞攝影比賽特別為他的《那一刻》系列頒發了當代社會熱點組圖榮譽獎),他通過在事件發生地做俯臥撐的形式,希望表達對重大公共事件的關注,而其行為本身也成為了很多人討論的公共事件。他的每一次俯臥撐可能都是當下用時最短的行為藝術,從脫衣就位到完成自拍,他嚴格控制在10秒之內。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俯臥撐”系列作品,這又可能是當下持續時間最長的行為藝術,因為區志航已經堅持了超過13年。
“俯臥撐”作品共分四大系列,包括:與歷朝歷代發生關系的《景·觀》系列,與中國近代史發生關系的《近代中國》系列,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發生關系的《紅色中國》系列,以及與2000年以來節點性重大公共事件發生關系的《那一刻》系列。
采訪中,區志航說,媒體人的經歷讓他有機會第一時間接觸到中國社會的種種現實,但新聞是有時效性的,而時效性是把雙刃劍,既及時又易過時。受制于各種因素,潛藏著錯綜復雜社會問題的重大公共事件,往往也潛藏著錯綜復雜的社會矛盾,常常來不及辨認和解決,就被新的事件代替,被有意無意地遺忘。所以,他希望通過“俯臥撐”,通過不受時效局限的藝術方式,引發和延長人們對重大公共事件的關注、追問和反思。
區志航每次俯臥撐都在社會重大公共事件的發生現場完成,進而讓事件成為作品的一部分并從此關聯互動。而相比于大多數行為藝術,他的俯臥撐創作觀念更容易被大眾理解,也更具備突破觀念藝術小圈子、真正進入公共話語體系的能力。
您在創作“俯臥撐”系列作品前,除了電視相關工作外,行為藝術是否曾作為您的創作形式?開始以俯臥撐行為來進行藝術創作,最初的考慮是什么?
區志航:與生俱來的藝術情結和家庭的影響,讓我從小就喜歡藝術并學會擔當。我曾經的愿望是當一名“西洋畫”家,但那個年代身不由己,攝影成為彌補缺憾理所當然的選擇并從此結下不解之緣。盡管剛開始并沒有觀念攝影或當代藝術的概念,但攝影對我來說還真的只是個媒介,我更在乎通過攝影表達什么。我無法像很多攝影人那樣迷戀器材和與人無關的風光,但我的確迷戀包裹著靈魂的身體和對行為的記錄。1988年夏天,我第一次拍攝人體《光影背后》,1995年開始嘗試自拍,龐大的《身體驛站》系列,正是“俯臥撐”介入社會的前奏。
促成通過“俯臥撐”介入重大歷史和新聞現場進行創作,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或契機,是我所負責的《時尚放送》從一開始就超越通常意義的時尚。王璜生擔任館長時期的廣東美術館,是節目組常去的地方。《時尚放送》不僅成為中國最早最頻繁介紹當代藝術的主流電視媒體欄目,我也通過大量接觸當代藝術,從中感悟到當代藝術潛在的意義和力量,以及標榜干預社會卻很難進入社會的瓶頸,決定轉向當代藝術創作,嘗試通過自我的觀念和方式突破當代藝術的瓶頸,實現當代藝術新的可能。
您曾提到,選擇“裸體俯臥撐”的一個原因是裸體更能引起關注,在引起關注的同時,您面臨過哪些輿論的壓力嗎?
區志航:“俯臥撐”系列的創作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孤芳自賞,而是為了“社會強身健體”。我相信個人表達與公共事件交集所產生的力量是當下中國社會進程中的重要力量,一如我在2009年連州國際攝影年展當選年度杰出藝術家后《中國日報》評價的那樣:“異樣卻有力地聯系社會。”因此,當然需要盡可能引發社會的關注和互動,進而讓作品回到并作用于社會。在當代文化中具有特殊意涵的裸體出現在公共空間,注定備受關注和爭議,這恰恰有助于引發人們關注這里發生過的事。
作品剛開始注定備受爭議,而文明的進步不正是在新舊觀念的不斷博弈中取得的嗎?隨著媒體的報道和耐心的交流,曾經一邊倒的不解、質疑甚至謾罵在迅速地改變。“俯臥撐”公開十年來,基本上沒遭遇過人們憑經驗想象的輿論壓力,眾多主流媒體和網站都報道或深度采訪過,參加過眾多大型展覽,獲得過眾多體制內外的獎項,我的自媒體也一直在正常運作。在“荷賽”獲獎者演講時我曾經說過:我不知道未來,但我享受迄今為止“俯臥撐”同時被不同意識形態的人和國家接受。我無法預計和控制未來,但堅信無論經歷多少起伏,文明終將不斷進步,國家也將更加開放包容。“俯臥撐”作品展,通常會播放記錄“俯臥撐”創作過程和與社會發生關系的專題片《在歷史現場的身體》,“俯臥撐”現象的確在改變很多人,尤其是西方觀眾對中國和中國當代藝術的印象。
對于每一次俯臥撐所關注的社會問題,您有哪些具體的選擇標準嗎?
區志航:“俯臥撐”是一個龐大和不斷成長的藝術體系,迄今為止已有上千個作品。“俯臥撐”關注中國社會各類最基本的問題,而非某一類問題,因此,我只介入各類問題的節點性或代表性事件。我沒有可能也沒有必要介入各類問題的所有事件。例如強拆事件那么多,“俯臥撐”只介入了“唐福珍拆遷自焚事件”、“江西撫州連環爆炸案”、“遼寧盤錦征地槍擊案”、“青島平度3.21征地縱火案”等六七個事件。endprint

“俯臥撐”創作的地點中,很多地方是比較敏感的公共空間,在這樣的地方創作和拍攝,拍攝前和拍攝后會面臨哪些困難?您是如何解決的?
區志航:創作之前,需要進行大量的資料搜集,尤其是到事發地考證。因為大多數事發地不是著名景觀,考證是一個蠻有難度和講究技巧的事。到了事發地,需要仔細觀察現場的動靜并迅速找到拍攝的位置。一切準備就緒,還需要等待盡可能不驚擾人的時機。完成10秒連脫帶拍的行為介入和照片記錄后,還要進行視頻拍攝,然后迅速撤離……
文字表述看似簡單,其實每一次幾乎都是刻骨銘心甚至是驚心動魄的過程。大家設身處地換位思考,也許可以想象其中的掙扎。畢竟創作了上千個“俯臥撐”作品,各種大家能想象或想象不到的情形都遭遇過,包括不慎被抓。這個時候,國內安保人員往往會要求刪除作品才放人,國外警察開始會很嚴厲,當知道是藝術家創作時,盤查核對資料后會放人,不會碰私人物品,不會查看相機拍了什么,也不會要求刪除作品。
通過您十年來的實踐,您覺得在行為藝術和社會問題間進行互動,會有哪些可以預期和不可預期的結果?
區志航:這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問題。強調干預現實的當代藝術只有通過與社會的互動,才有可能實現其訴求,何況在當代藝術諸多形式中,行為藝術是特別強調環境、過程和互動的。在我看來,藝術創作有開始沒有結束,藝術作品包括有形的物質部分和無形的非物質部分。只有清晰地認識到這一點,才有可能自覺地將作品生成后的傳播、互動、生效和成長作為藝術創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此,行為藝術與社會的互動包括作品形成時和作品形成后兩部分。
受時空限制,絕大多數行為藝術作品形成時的現場,通常只能與十分有限的觀眾交流,礙于種種因素,互動更是難以充分地展開,很難發酵繼而影響更多人乃至大眾社會,交流隨著作品的形成而結束。至于作品形成后通過傳播進入社會互動的效果,關鍵要看作品本身和呈現的方式與時機。基于安全的考慮,也的確不希望驚擾毫無心理準備的路人,“俯臥撐”在作品形成時希望完全沒有觀眾,但這并不意味著不在乎觀眾,而是希望通過互聯網,打破傳統行為藝術的時空限制,讓作品向全社會開放。當充滿公共性的作品進入互聯網,場面除了網管部門,就不是誰可以控制的了,結果難以預料。而這,正是“俯臥撐”所期待的更充分的互動,進而與網絡、公眾和時代共同創作,讓作品不斷地生效和成長。
很多人會覺得當代藝術很難被看懂。您在創作“俯臥撐”系列作品時,有什么傳播層面或社會影響的預期嗎?
區志航:在人類藝術發展史上,沒有哪個階段的藝術比當代藝術更關注社會現實,當代藝術家也是更具人文情懷的藝術家群體。生活遠不止是吃喝拉撒睡,例如“俯臥撐”所介入的重大公共事件本身,就是人們生活極其重要的一部分。
當代藝術強調觀念性和表達方式的顛覆性,進而讓作品從吸引眼球變為引發思考。“看不懂”本身就是思考的結果,只是因為超越了認知經驗,因而覺得“看不懂”。其實,當代藝術并不要求傳統意義上的“看得懂”,而是期待更多的想象和可能。人們大可不必因為“看不懂”而羞愧甚至拒絕,你感受到了什么就可以是什么。當然,我還是建議去嘗試了解作者的意圖,進而豐富自己的認知。
而作為藝術家,有必要也有義務與公眾溝通,并做好當代藝術的普及。否則,別抱怨不被理解和當代藝術難以進入百姓的家庭與生活。我不認可當代藝術屬于小眾而不去作為,“俯臥撐”的實踐證明,當代藝術完全可以在大眾社會層面生效,進而讓作品更具意義和力量。
您對“俯臥撐”作品的記錄,在使用照片還是視頻問題上有什么考慮?
區志航:其實“俯臥撐”作品的記錄,90%以上是既有照片又有視頻。盡管我是電視工作者,但的確對攝影更情有獨鐘。這不僅因為受父母老照片的影響,還因為攝影強調和考驗決定性瞬間,既一目了然又耐人尋味,且便于呈現和傳播。“俯臥撐”作品的記錄,優先保證攝影,一定有照片,但不一定有視頻。例如在美國創作的《景·觀》自由女神,能出這樣的作品連美國藝術家都覺得不可思議,如果貪心再拍視頻,就可能會出問題,只好放棄。就“俯臥撐”創作記錄而言,攝影比錄像要難得多,因為連脫帶拍必須在10秒的極限內完成,而且要兼顧很多因素,別在曝光那一瞬間正好被一輛大巴擋住關鍵點。
回首十年“俯臥撐”創作,您覺得這個系列之所以成功,吸引社會廣泛關注,原因是什么?
區志航:戰地記者卡帕的名言“如果你的照片拍的不夠好,那是因為你靠的不夠近”曾經影響過無數攝影人。我認為這還不夠,應該加上“如果你的作品不能引起共鳴,那是因為你離事物的本質和公眾的利益不夠近。”重大公共事件是歷史與現實諸多問題的綜合體現,是社會生活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幾乎與每個人都有關。“俯臥撐”選擇介入重大歷史和公共事件現場進行創作,無疑兼顧著這一切。
我們常說作品是藝術家的孩子,作品的傳播、互動,進而獲得生效、成長和更多可能,是藝術創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藝術家歡迎與社會各界合作,但別忘了自己最清楚藝術的初心。只要作品有擔當、意義和創意,就有可能也應該努力通過行之有效的方式引發社會的關注和公眾的參與。快速發展的互聯網極大地影響著人與社會,也必然極大地影響著藝術的創作與未來。
“俯臥撐”系列作品中,您有什么遺憾嗎?
區志航:“俯臥撐”作品自2007年夏天在《身體媒體當代藝術展》第一次公開到現在,已經超過十年,創作了近千個作品,難免有失手、不理想、考慮不周和不可抗拒等遺憾。但就作品的整體構建、表現、影響、發展,以及社會接納和認知度而言,已經超乎想象,不應該再有什么遺憾。
“俯臥撐”系列還會繼續創作下去嗎?會有什么改變嗎?
區志航:在“俯臥撐”這個格局體系中,每一個作品既單獨成立,又相互關聯,共同構成充滿可能、不斷成長的龐大整體。本來每一個作品的意涵就非常豐富,有機構成在一起意味著什么?這個龐大的體系除了因作品的不斷增加、已有作品不斷回到社會獲得的延伸,以及介入事件自身的變化而不斷成長外,還有很多的可能,可以不斷的解構重組,可以單個作品或某類系列的方式重返社會。隨著“俯臥撐”這個龐大的“公器庫”的不斷豐富,已基本涵蓋了現實社會的各類問題,只要愿意,每天都可以有針對性地疊加介入。我希望作品既可以在當下生效,又可以隨著時間的推移,成為別樣、獨立、可供思考和具有文獻價值的歷史線索。
人生在世不僅要有信仰,更應該有奉獻。只要符合“俯臥撐”介入標準的問題依然存在,而我又有可能介入,我就會繼續以身體載道。“俯臥撐”系列表面看一成不變,其實每個作品之間的差異是非常大的,以不變應萬變的方式更適合我的訴求,為什么要改變呢?如果變來變去,人們憑什么辨認?也就不可能有“俯臥撐”的今天。
最后,您怎么看待行為藝術在中國的狀態和發展。
區志航:近些年行為藝術在中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活躍,行為藝術節和從事行為藝術創作的藝術家也越來越多,公眾對行為藝術也更熟悉和包容。相信只要中國社會繼續保持寬松的環境,行為藝術家又能不斷超越傳統行為藝術的思維和局限,充分利用互聯網,憑借中國人的智慧和文化積淀,一定能夠實現行為藝術的創造性轉變和創新性發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