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治學中國小說史期間,就中國傳統小說這一文類,曾有過總括性的發言。他認為古典小說的演進呈現出“羼雜”(注釋:“羼雜”讀音為chàn zá,含義為攙雜錯亂)這一突出的特征。所謂“羼雜”并非指種類的繁多,而是指小說史上新的種類出現之后,舊的種類并沒有因此而被淘汰,新舊力量混雜在一起,各有其創作及受眾群體,彼此相安無事。

羼雜的文學面貌之下,志怪文學一支的生命力頗為強韌,從兩漢一直延續到晚清。按照陳平原在《中國散文小說史》中的分析,志怪綿延賡續之因在于這一文類中的神仙、陰陽、鬼怪之信仰,乃是農耕傳統中人們精神生活重要的組成部分,以至于內化為某種宗教化的情感。待至晚清,社會思潮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域外新思潮紛至沓來,馬克思·韋伯于18世紀倡言的“祛魅時代”也蒞臨東方。思想文化的轉向,深刻影響了知識生產、文學生態、受眾審美等等層面,志怪文體在寫作與接受兩個現實環節上皆基礎塌陷,終歸于沉寂。
新時期文學伊始,小說的百花園內爭妍斗麗,內容上包羅萬象,體式上繁華過眼,而在寫作資源上,經典現實主義、西方現代派、中國古典的文言白話傳統,皆成為可資借鑒的對象。小小說的創作,在市場經濟興起文學式微之后分化為兩個部分:一部分寫作者延續了中國古典文學的寫作傳統,包括汪曾祺、林斤瀾、賈平凹、李慶西、馮驥才等眾多名家好手,調動了多種敘事手法,精心鉤沉市井民俗的百態生活,使得這一文體更加趣味化和文人化,由此衍生出“新筆記小說”的理論命題;另一塊的創作陣容,大多受到歐美短篇小說尤其是歐·亨利、契訶夫這兩位作家的影響,他們的作品往往用心于結構的精巧、情節的反轉,在表現內容上則以反映現實為主。
時過境遷,我們如今回過頭來看當時的“新筆記小說”的命名,似乎多有倉皇之處,筆記體的新舊命名,是基于寫作時段的簡化處理方式,尚未觸及精神層面的內容。而當我們現在考察其精神內核即可發現,作為志怪的變體,上述言之的“新筆記小說”實際上可歸于志異體,而在區分標準上,決定是否為筆記體小說的文類特征大體有兩點:一是文人化視角的進入,二是地方志敘事框架的確立。文人化視角的進入,保證了作家之系列作品具備某種“吾道一以貫之”的精神屬性。比方說,江湖道義是孫方友作品最明確的標識,馮驥才的《俗世奇人》則是對行業狀元或技能卓異者的推舉。“到處愛能人,到處愛勤人”這句我少年時常掛在父母嘴頭上的言傳,在《俗世奇人》這部小說集子里,找到了最佳的心理對應點位。說到筆記體小說與地方志的關聯,我們必須提到魯迅與陳平原兩位學者,他們在對小說史的流變勘查過程中,皆注意到古小說與史傳的糾葛。志異體式的小說,恰能夠補正史之闕。志異的主體是各色人物,故事雖然翻飛,在功能上卻次之。而系列人物的鉤沉往往集中于一個地方,如此這般,就構建了地方志敘事中的逸事內容。孫方友《陳州筆記》中的淮陽地方人物,馮驥才《俗世奇人》中的津門人物,文學色彩與史傳色彩皆都具備。
馮驥才創作的小說、散文俱佳,他近年來致力于古建筑物和民俗的保護,功勛愈發卓著。《俗世奇人》作為其筆記小說集子,由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出版,共收錄36篇小說。從時間跨度來看,《俗世奇人》所收錄的篇目主要集中于晚清、民國時段,而這一時期對于天津衛而言,恰是地方文化濃郁的時期。作為最早的通商口岸,天津養育了不同于南方江河沿岸城市的碼頭文化。近于京畿,且經歷了近現代史上的諸多重大事件,天津衛又形成了獨特的政治生態。碼頭文化、獨特政治生態、市井文化等融合交匯,使得這一時期的天津衛如同比武的擂臺,各路人物爭相上臺表演,而臺下好事者眾,應合者眾,因此彰顯出愛“熱鬧”的地方特色。
從文化心理機制上分析,天津衛的好熱鬧,與魯迅筆下的看客文化相去甚遠,也不像西安、開封這樣的老城里人們的閑散與頹廢,而是如入戲甚深的觀者,他們幽默而達觀,心中少酸氣和嫉妒,會為擂臺上技藝精湛者起身叫好,也在曲終人散之后,將所見所聞反芻,咀嚼出人生中的歷歷滋味。也因此,雖然是行業精英,書中人物的命運走向和結局卻不盡相同,其中有金字招牌存續至今的泥人張,楊柳青年畫,狗不理包子;有穩穩當當行走江湖的蘇七塊、刷子李、牙醫華大夫等人;也有反向的人生故事,一生釣魚無數的大回,最終被載著魚的車壓死,善飲酒的酒婆之死,善養鳥的賀道臺最終卻被鳥拆了臺。正向也好,反向也好,皆對應了人生中的種種可能。必然性與偶然性縱橫錯落,方構成了生活的戲劇性內容。

集子《俗世奇人》中的眾多筆記小說,在故事發生的具體場景之勾勒上,也頗具特色。如果留心的話,我們會注意到傳奇故事的發生地,集中于街面、茶館、酒館、商鋪等公共空間內,換一種說法,故事的進展很少有室內劇。我們可以認為,作家選取公共空間作為故事背景,是出自創作者的匠心,即作家以此設計來提煉一干人物的“表演性”特征。作者如此處理的好處,在于增加小說文本的可讀性和感染力。
在小說的價值觀預設層面,馮驥才超越了古典小說隱在的以德性為先導的價值判斷,在德與能的選擇上,技能越過了德性,成為這部小說集子的基本價值預設。書中的人物來自各個行業領域,連釣魚的、治牙的、粉刷的、造假畫的……都有狀元,可以說,人們只要有一技之長,就可以獲得成功。碼頭上的人,不強活不成,一強就生出各樣空前絕后的人物,但都是俗世俗人。小說里頭的人,不奇傳不成,一奇就演出各種匪夷所思的事情,卻全都是真人真事。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俗世奇人》的價值判斷,那就是對匠人精神的推舉。其中,作者對蘇七塊、刷子李、泥人張、牙醫華大夫、青云樓主這些人物的刻畫,就是作家以一種循序漸進的方式記錄了同樣的一種人,也回答了同樣的一個問題:即那種具有“匠人精神”的匠人和手藝人,他們那爐火純青的技藝如何而來?在開篇《蘇七塊》中,作者只是寫了蘇七塊在治療折胳膊斷腿方面的手法高超和他的各色,但是卻沒有說他的高超手法是如何而來的。緊接著,在《刷子李》中,作者借用刷子李對一直想一探他虛實的徒弟曹小三的話——“好好學習本事”來初步回答了《蘇七塊》中的那個疑問,想要有所成就就必須要苦練。《泥人張》可以看作是對《刷子李》的一種補充。泥人張與刷子李一樣,都是手法高超的人,只是刷子李干的是粉刷,泥人張做的是捏泥人。作者并未描寫刷子李的生活性格等一些個人身上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在泥人張身上則鮮明表現了出來。在《認牙》中,作家通過牙醫華大夫作為一名牙醫“只認牙不認人”這一特點,來進一步更深刻地闡述藝人身上的“匠人精神”,解惑他們的技藝為何能達到如此之高度。而“小文人”青云樓主的故事,則是作者提供的一個與上述這幾人相反的反例:青云樓主書畫皆可,能刻圖章,還可以做托裱。然而,他雖在行內,卻也在行外。他的東西沒人認可,偶有一個老外認可他的這些玩意,但是卻得來了一個諷刺性的結局,這個結局,隱含了作家對那些充滿幻想不思專注苦練人們的批判。
地方志敘事形式的根本意義在于,在全球化語境下,在工業文明向著古老鄉村滲透的情況下,小說家以這種敘事形式捍衛本土性、地域性,從而有效保護了地方經驗的差異性。津門故地,市井文化濃郁,馮驥才以平實而又老到的筆觸,將那些容易被歷史煙云湮沒的行業精英的傳奇故事,一一加以描繪,向讀者呈現了清末民初天津衛的風情畫卷。從風格上看,全書行文樸拙,氣息平和,盡顯作家敦厚之人格。從形制上看,書中的插頁部分,皆配上馮驥才親手制作的手工繪圖,質感分明的人物故事,搭配古味濃郁插圖,兩者恰好相得益彰。
詩人米沃什曾說過:“我到過很多城市,許多國家,但沒有養成世界主義的習慣,相反,我保持著一個小地方人的謹慎。”米沃什說出的這一番話,沒有自我貶低的意思,他不過是通過這樣的表述,傳達出生活源頭所承載的經驗、記憶對于寫作的重要性。畢竟,深植的地方經驗及個人記憶的差異性,恰恰為文學的獨特性提供了某種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