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年詩人西嶼有著深厚的文學(xué)修養(yǎng),早在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求學(xué)時,他就擔任詩社的社長,主持河南大學(xué)的“詩歌沙龍”,其作品多次獲得全國的文學(xué)大獎。詩歌之外,西嶼在散文、小說等方面的成績也頗為可觀,本人曾于2007年入選中國80后實力作家排行榜。因此,我們可以將西嶼歸入才子型詩人的行列。學(xué)養(yǎng)與才情并重,這讓西嶼的作品顯得表里如一,豐富厚實。這里,我們不妨將西嶼的詩歌創(chuàng)作單獨拿出來進行嘗試性的解讀,探尋西嶼詩歌寫作的藝術(shù)成就和思想脈絡(luò)。
在蔚為大觀的80后詩人群體當中,西嶼的詩歌寫作有著自身的獨特之處。西嶼的抒情風格細膩而沉緩,他在描寫故鄉(xiāng)的村莊和田野,以及在大地上生生不息的父老鄉(xiāng)親時,頗得海子的神韻。比如西嶼的這首《守望麥田》:“今夜,麥秸是我的幸福/被馬車運走的麥秸是我的幸福/一個拾穗者彎下腰去 另一個拾穗者望著遠方/我孤單地守望究竟是為了什么//我的親人還沒有到來/我的馬匹在哪/我孤單地守望究竟是為了什么//讓我們高舉酒杯 在紅色麥田/鐮刀和麥秸彼此照亮/三個父親流下淚水/六只乳房//麥秸,你這火焰的翅膀 /堆滿麥田 上帝的村莊/當收割把豐收領(lǐng)回家去/那時,你去哪里飛翔?!薄胞溙铩?、“鐮刀”、“上帝”這一系列的意象,都是海子詩歌里常見的意象,數(shù)量詞適度的夸張和變形也是海子常用的修辭手段。

西嶼是海子之后的另外一個大地的守望者,在農(nóng)業(yè)文明日益分崩離析的當代社會,他的鄉(xiāng)村詩歌有著些許挽歌的味道。西嶼詩歌中的鄉(xiāng)村格調(diào)是溫暖而美麗的,這多少和海子的詩歌意境有些不同:“不知名的花兒滿坡遍野/它的美麗屬于寂寞,這與它鮮為人知/有很大關(guān)系/樺櫟樹 在地圖上你找不到/它的名字,但并不等于它不存在/它是那么的不起眼/卻時常煮沸我的淚水/還有疼痛/以及一絲美麗的恍惚”。在這首詩歌《樺櫟樹》里,一個村莊代表著詩人的童年和血脈,鄉(xiāng)村蘊涵著寧謐的力量,雖然美麗也牽引著內(nèi)心的疼痛。鄉(xiāng)村的風韻是豐滿的,即使在冬天也透著暖意:“雪也有溫度。它的溫暖/藏在內(nèi)心。一只喜鵲抖落羽毛/它的想法靠近十三月/母親在那個清晨走到屋外//村莊多么豐滿,我聽見雪落的聲音/坐在香煙里的人是幸福的/那個闖入我睡眠的少女 透明的少女/她火紅的圍巾是一條流動的火焰//雪已經(jīng)融化了。你狩獵的父親/怎么還沒有歸來/大地坐滿房間,河流向西/天空蹲在天空上”(西嶼《我在那些冬天看見火焰》)。這里是詩人的夢想鋪展的地方,西嶼復(fù)沓的抒情格調(diào)的形成,也植根于此。在新詩百年的譜系里,鄉(xiāng)村的意象在西嶼的詩歌作品里得到了賡續(xù),讓古老的大地再次煥發(fā)勃勃生機!
西嶼的詩歌有著強烈的黑夜意識,他花費了大量的筆墨去渲染夜晚帶來的復(fù)雜情緒。如果說,鄉(xiāng)村意象是西嶼在寫作中延續(xù)詩歌傳統(tǒng)的話,那么,黑夜則顯然更屬于城市,而城市,則是現(xiàn)代意識的源頭。一個人在鄉(xiāng)村長大,再到城市生活,這是當代中國社會城市化和工業(yè)化進程帶來的必然后果,大批原生家庭在鄉(xiāng)村的人進入城市,追求發(fā)展和進步,西嶼也是其中的一員,種種異鄉(xiāng)人的感受,孤獨和疏離,以及城市文化和鄉(xiāng)村情結(jié)的沖突,都是西嶼詩歌黑夜主題生發(fā)的心理動因。我們來看這首《天漸漸暗下來》:“天漸漸暗下來/傍晚暗下來/樹梢的天空暗下來 /灰鷺的飛翔暗下來/鳥巢和巢里的鳥暗下來/街道 樓房 城市暗下來/行人和行人的背影暗下來/我的眼睛暗下來/我暗下來/最后 燈光暗下來/割開夜/夜暗下來”?!鞍迪聛怼?,這是一個黑夜逐步侵襲的過程,它讓龐大的外部背景成為壓迫的淵藪?!岸剐腥?孤單地行走/越來越遠的秋天/我愛所有的夜晚/我愛所有被他們憐愛的事物/在夜幕的掩護下/他們一半睡著 一半醒著”。在這首《我愛所有的夜晚》當中,夜幕成為了保護傘,使得事物在半睡半醒之間的迷離氛圍里深陷,麻醉了孤單的神經(jīng)。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月亮這一意象是詩人情懷的永恒載體,無論是在城市或者說在鄉(xiāng)村,月亮上的一縷清輝總會引起人們種種思緒,只是鄉(xiāng)村的月光顯然比城市的月光明亮,在都市生活當中,人往往會忽略了還有月光這樣美好的事物。“東明路上的月光有兩條腿/它晃著父親的影子//馬路上的河水在漲潮/他左手拎包 右手習慣地去口袋掏煙/我眼里的河水在漲潮//他所帶來的月光比我看見的/還要亮”(《父親》)。父親的到來,帶來了更為明亮的月光,“月光”在這里起到了聯(lián)結(jié)的紐帶作用。
和黑夜如影隨形的,是黑暗和陰影,從自然事物投射到精神領(lǐng)域,以城市為代表的現(xiàn)代文明帶來了個人意識的覺醒,隨著自我的個人主體意識的增強,在自我內(nèi)部也增殖著陰影和黑暗,因為,一個人的精神自由,要求的代價是自我的承擔,所以,黑夜意識在心理上來說,也是現(xiàn)代社會個人主體性獲得的衍生物。西嶼的《黑夜》對此有著形象的描繪:“傾聽自己的呼吸/這是我對黑夜最初的理解/我常常陶醉于這種傾聽/而忘記許多存在//黑暗是虛無的/對于世界 對于活著的我們/一切的黑著的黑/黑著的一切的黑//我在黑中走/沉重讓每一腳都預(yù)約死亡 /這個世界處處是到處是陷阱/我不得不小心提防//以一只腳的距離/我抵達你/黑夜漫長著的漫長的黑//在清晨的邊緣/荒冢的磷火漸次燃燒減弱/裊裊晨曦中/誰還在繼續(xù)最后的涅槃”。認識自我,并通過外界的參照來確認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關(guān)系,這是此在在世所必然要面對的。個體對自我的認識和不可避免的最終沉淪,都是海德格爾存在主義哲學(xué)的絕妙闡釋。和海德格爾哲學(xué)不同之處在于,這首詩歌《黑夜》指出的涅槃,是通過取消自我來實現(xiàn)矛盾的消解,這顯然又帶有東方哲學(xué)的色彩。一個人對于內(nèi)心黑暗的救贖,有多種方式,大致可分為“求諸內(nèi)”和“求諸外”。詩歌的永恒主題“愛情”,是“求諸外”的常見辦法。在《黑夜的獻詩》中,西嶼寫到:“黑夜,我苦難的情人/帶上籃子,麥子和嘴唇 /讓我們找個地方/定居下來/你的乳房真好//背影真黑,你看我的眼睛真黑/我站在五步之外/我們之間的距離真黑//我們可以生活得很好/愛讓人幸福夜又這么黑/我握你的手早已濕透/你究竟走不走”。愛情可以帶來救贖,只是這種救贖具備著很大的不確定性,在消解黑暗的同時,也可能由于情感波折而加深內(nèi)心的傷痛。“求諸內(nèi)”是通過理性的審視、內(nèi)心的覺悟來達到精神上的成長,對年輕的西嶼來說,這是以后要努力的方向。
西嶼的抒情手法靈活多變,展現(xiàn)出了高超的藝術(shù)技巧。西嶼擅長采用敘述的方式來抒情,敘述的結(jié)尾部分出現(xiàn)轉(zhuǎn)折或議論,以突出情感的效果。西嶼還喜歡使用自由聯(lián)想的方式抒情,有時也會使用復(fù)沓的結(jié)構(gòu)來增加情感的力度。在表現(xiàn)大的主題時,西嶼往往能夠捕捉到細微的部分來發(fā)揮,比如這首《他》:“他來過我的童年/ 他的怪模樣,我至今難忘/他抽搐 羊癲瘋蜷在地上/像一只蝸牛。他傻笑/躲在一邊看我們游戲/那年,他二十多歲/不久,他就走了/一口薄棺材停在院子里/陽光照著它/像照著他的一生”。西嶼通過對于童年的玩伴“他”的三個生活鏡頭的設(shè)置,完完整整地描述出了一個羊癲瘋患者的短暫而悲哀的一生!“他”的生命一直在躲閃和歧視里度過,死了以后,他才能感受到陽光的溫暖。這首詩歌著墨不多,用三兩筆就勾勒出了需要一部中篇小說才能表達的容量。
西嶼的詩歌作品不乏社會擔當?shù)那閼?,一種強烈的責任心支配著西嶼的寫作。西嶼關(guān)于汶川大地震的組詩,被十余家報刊雜志和選本收錄轉(zhuǎn)載,其中有一首《廢墟中伸出的手》:“它一定想握住什么,我是指那只手/它剛從磚頭、鋼筋,壓著她的/沉重的水泥板下/伸出//帶血漬的手,彎曲著/微弱的生命/正從那里,一點一點/流失//時間也在流失。我多么希望/它能慢下來”。這首詩就像一個特寫的電影鏡頭,一個關(guān)于大地震新聞的圖片定格,在泥沙俱下的海量的大地震詩歌當中,西嶼的這首詩歌顯得卓爾不群,這既來自于詩人嫻熟的表達能力,也來自于他悲憫的生命意識。還有,我們來看這首《我先是看見月光》:“我先是看見月光,明亮的月光/在潑水銀。然后/是街道,是她濕透的裙子/緊裹著玲瓏的曲線/高聳的乳房。接下來/我看到那個撿破爛的婦人/她蹬著車 爬坡的艱難/在清冷的街頭,我看見/她的小女兒,戴著撿來的頭飾/在堆滿廢紙箱的車上/歪著夜晚的身子,像從前一樣/她盯著母親的脊背”。撿破爛的婦人和時髦的美女在明亮的月光下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還有那個戴著撿來的頭飾的歪著身子盯著母親脊背的小女孩,她將要面對的是一條多么艱辛的路程?。≡谝粋€詩歌日益遠離公眾生活,詩歌寫作日益缺乏倫理道德觀照的大的背景下,西嶼的寫作為我們提供了一種介入和承擔的可貴范例。
在詩歌寫作之外,西嶼不僅對于詩歌編輯工作傾注了極大的熱情,而且還熱心于青年詩人的詩歌作品的推廣和宣傳,他先后在2008年和2009年發(fā)起和參與了首屆和第二屆“中原青年詩會”,并在《東京文學(xué)》等文學(xué)期刊上組織了河南80后詩人的作品展。這些詩歌傳播活動,在很大程度上推進了河南青年詩人的詩歌交流,為中國的新詩寫作帶來了新的推動力,西嶼也被很多河南80后詩人稱之為“帶頭大哥”。一個年輕的詩人,他所能夠和愿意擔當?shù)?,將最終成就他的一切。這是我們在西嶼的創(chuàng)作之外,有理由對他的作品會有質(zhì)的飛躍的期許的切實的理由。西嶼的詩歌寫作,已經(jīng)擁有了并將更多地占據(jù)中國新詩寫作的一席之地,其純正的抒情風格讓其部分作品成為了新詩藝術(shù)當中的優(yōu)秀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