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試從格雷馬斯(A.J.Greimas)符號矩陣理論角度分析閻真的小說《活著之上》中由現實到精神的雙重敘述結構, 分析故事中聶致遠和蒙天舒之間存在的二元對立關系, 以及被聶致遠視為精神象征的“曹雪芹”和幾欲將聶致遠逼入絕境的妻子趙平平等人物構成的矛盾統一的意義空間,從而多角度的解讀社會轉型時期的知識分子面臨著的精神困境。
關鍵詞:《活著之上》 符號矩陣 二元對立 精神價值
閻真的“知識分子敘事”一直以來以深刻著稱。“路遙文學獎”評委會認為,“(小說《活著之上》)語言樸實,結構嚴謹,人物鮮活,敘事富有張力,以絕對的真實書寫中國大學精神全面崩塌的事實,展現強大的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精神”[1]。最終這部作品以多數票獲得首屆“路遙文學獎”。
一.《活著之上》中的符號矩陣模式
格雷馬斯是法國著名結構主義語言學家,“符號矩陣”是他根據亞里士多德邏輯學中的命題與反命題,將法國結構主義創始人列維·斯特勞斯的二元對立模式擴充發展而來的一種符號分析模式。矩陣模式即 “設立一項為X,它的對立一方是反X,在此之外,還有與X矛盾但并不一定對立的非X,還有反X的矛盾方即非反X”[2]。它的具體模式如下圖:

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曾在《語言的牢籠》中表示:“格雷馬斯這一機制的第一個作用就是要求我們必須把任何表面上看來是固定的、獨立的概念結合到雙項對立中去,這種雙項對立是這個概念在結構上就決定了的,也是它本身能夠有意義和被理解的基礎”[3]。因此,在符號矩陣中,X與反X的二元對立是敘事作品產生意義的基礎結構,由于二元對立,“我們感覺到差異, 正是由于這種感覺, 世界才呈現在我們面前, 并為我們的目的而存在”[4]。在故事的進行中,又引進了新的因素:非X與非反X,當這些因素充分展開,故事也就完成了。小說《活著之上》中的意義空間便是由四個主要語義素之間的二元對立關系架構起來的。
《活著之上》中的男主人公聶致遠深陷在“堅守良知”和“功利主義”的漩渦中,懷揣著先師圣人的堅貞義節踽踽獨行,是符號矩陣中的X;小說中另外一個與之截然相反的形象——蒙天舒,即符號矩陣中的反X;“曹雪芹”作為聶致遠傾注了全部熱情的精神象征,為非反X;趙平平則處在非X的位置。這樣《活著之上》中的人物關系呈現在符號矩陣中就如下圖:

在符號矩陣中可以清楚地看出,聶致遠和蒙天舒之間的關系是小說的基本矛盾,以“曹雪芹”為代表的“精神良知”是小說要討論的核心矛盾,趙平平則是激化矛盾的存在。以中軸線為界,小說中四個主要人物分屬于兩邊,形成了二元對立的關系。聶致遠和曹雪芹是一對矛盾統一體,蒙天舒和趙平平的行事方式雖有不同,但是兩個人對“精神良知”的看法具有本質上的同構性,所以同屬一側。《活著之上》中對現實深刻的批判力量便是從左右雙方的對立關系和其內部的矛盾統一中彰顯出來的。
二.符號矩陣模式中的人物對立關系分析
(一)理想主義者與功利主義者之間的對立
自市場規則涌入高校后,傳統文人型知識分子的生存變得舉步維艱:一方面功利主義游走在高校里的每一處關節;另一方面來源于知識分子內心深處的良知與高潔使得他們與“市場時代的思維方式”格格不入。《活著之上》中的男主人公聶致遠便是這類知識分子中的典型,所以聶致遠和蒙天舒之間的對立,與其說是兩種人之間的差異,不如說是理想主義與功利主義這兩種價值觀之間的博弈。聶致遠本科畢業于麓城師范大學,于本校繼續讀研究生,然后考到京華大學讀博士,畢業后又回到麓城師范大學進行明代歷史的教學與科研工作。如此看來,聶致遠的人生經歷似乎是平淡而美好,然而由于他 “不肯諳世事”的執拗和毫無背景可言的身份,使得他在考研究生、考博士、找工作、發表論文、評定職稱等一系列人生的關鍵節點上九死一生。在本應以“能力突出者優先”為準則的公平競爭中,聶致遠的胸有成竹到最后終究還是輸給了善于利用各種人脈資源的人。這一切使聶致遠身心俱疲,并且時常陷入精神的痛苦與茫然之中。
蒙天舒是一個與聶志遠從行為準則到道德觀念都形成絕對對立面的小說人物。蒙天舒堅信“屁股中心論”,投機取巧,善于鉆營,在公平與正義的狹縫中操縱游走,一次又一次名利雙收。他利用聶致遠的善良,在讀博期間一次又一次地換導師,憑借導師的關系成功留校,打通評委關系評上“優秀博士生”,把“功夫在詩外”的信條踐行到底。在聶致遠四處碰壁、準備回麓城師范大學任教的時候,身為老同學的蒙天舒不僅沒有伸出援手,反倒利用職務之便占盡聶致遠的便宜。然而這一切使得他在扭曲的高校生存法則里如魚得水,暢游無阻,與聶致遠的九死一生形成了鮮明又心酸的對比。
(二)精神主義者與物質主義者之間的對立
在小說里,除了蒙天舒以外,更讓聶致遠頭疼且無法回避的痛苦便是他的妻子趙平平。聶致遠與趙平平之間不僅僅是夫妻之間的家長里短、雞毛蒜皮的小矛盾,而是關于精神至上還是物質至上的信念之間的對立。趙平平本科畢業后在一所小學任教,卻因沒有編制而飽受擠壓,每次參加招聘考試都名列前茅但依然被關系戶擠掉,就連想要送禮都苦于找不到關系,所以她把人生和前途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聶致遠身上,她埋怨聶致遠不肯放低姿態送禮走人情,埋怨他掙得錢少讓她節衣縮食,甚至在生了孩子之后,趙平平更是變本加厲。但是,她雖然對聶致遠諸多指責,卻在聶致遠需要錢來出版論文的時候毫不含糊地掏出多年積蓄;她可以自己吃苦受累,卻在孩子出生后,從衣食住行到入學擇校都舍不得孩子受一絲委屈;她也曾在年少時為了錢財做過不堪的情婦,最后迷途知返。事實上,趙平平就是一個普通小市民,在她的身上集結了小女人的勤儉善良和市儈世俗。她代表著千千萬萬的物質主義者,并不壞,也并不崇高,只想在這個庸碌繁忙的社會里經營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在她的身上沒有抗爭性,作為“操作主義”的受害者,她更多的是對世俗規則的認同與服從。小說里的聶致遠形容她:“她的心就那么寬,視野也就那么寬,能把鼻子前那點東西看清楚就不錯了,就像你不能要求一個高度近視的人一覽眾山小”[5]。所以心懷抱負的聶致遠在這個小女人世俗的眼光里便成了食古不化的老頑固。
聶致遠天天面對自己妻子的嘮叨埋怨,這種日復一日的折磨遠遠比蒙天舒升官發財帶來的心靈撞擊更為刻魂噬骨,而家中這一方小小的天地又讓他無處可逃,便只能將精神依托于往圣先賢,以求得片刻安寧。他崇敬風華襟抱的曹雪芹,將其視為精神導師,“他生前是那么渺小、卑微、凄清、貧窘,不得不令人對天道的公正懷有極深的懷疑;可是他又生活的那樣從容、淡定、優雅、自信,好像是來自另一個星球的人”[6]。聶致遠隔著浩瀚的時空找到了可以相互神交的知己,與其說他對曹雪芹身世同情并尊敬,不如說他從曹雪芹的境遇中看到了對自身的觀照與期許。然而現實的無力感與精神的崇高追求之間的摩擦卻愈發激烈。他也曾試圖用圣賢的理想目標去改變趙平平,卻常常被趙平平羅列出來的現實問題詰問得啞口無言,因而陷入更深的迷茫。“生存是絕對命令,良知也是絕對命令。當這兩個絕對碰撞在一起,你就必須回答,哪個絕對更加絕對”[7]。
三.對立關系透視下的精神困境
通過上述分析,《活著之上》中復雜的人物關系可以抽象為如下的符號矩陣圖:

通過上述的符號矩陣圖,可以清楚地發現《活著之上》不只是表面上簡單的理想主義與功利主義、物質主義之間的碰撞,其根源是人物內心深層次的良知和反良知的二元對立,再進一步挖掘也可以發現,聶致遠作為知識分子由于現實中的生存規則與精神上的道德操守發生沖突,從而面臨“生存還是良知”的精神困境。
首先是理想主義與功利主義、物質主義之間的對立。作品中的聶致遠、蒙天舒和趙平平并不是單純的個人,放諸真實的社會語境中,他們更像是一個符號,代表著信奉多元化價值觀的人群。在小說中,信奉功利主義的不僅僅是蒙天舒,還有童校長、金書記、馮教授等等,他們緊抱成一個利益集團,在高校里橫行無忌,把握著話語權,把所有資源都納入囊中。“我們的一些大學,包括北京大學,正在培養一些‘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們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體制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人一旦掌握權力,比一般的貪官污吏的危害更大”[8]。在這些橫亙在大學中的利益集團的世界觀里,法律是最后的底線,道德上的良知早已無法形成任何束縛。他們堅信“搞到了就是搞到了”,并利用到手的錢權壟斷更多的資源,一步一步地侵吞著“聶致遠們”的生存空間。而信奉物質主義的人更是時時刻刻圍繞在聶致遠身邊,拋卻趙平平這一枕邊人不說,還有那個嫌棄聶致遠無錢無房而百般刁難的岳母大人,甚至還有一直想弄明白“到底是副教授大,還是鎮辦公室主任大”的聶志遠的父母。相比之下,聶致遠的理想主義陣營就顯得可憐可嘆了。許紀霖將這種情況概括為“心靈秩序的危機”:“心靈秩序的危機就是指思想危機和精神危機。其中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到了晚清以后中國人出現某種精神的迷失,儒家所提供的那套賴以安身立命的價值體系崩潰了,整個知識分子所賴以生存的價值系統崩潰了,這就面臨著重新尋找自身價值和意義的問題。特別是終極價值失落的問題,這也是現代中國存在的一個重要問題”[9]。上世紀九十年代的社會變革,資本裹挾著多樣化的文化涌入國門,人們在“終極信仰”失落的同時又面臨著不同價值選擇的誘惑。所以,聶致遠對于理想和精神的堅守讓他在俗世中仿佛空谷幽蘭,雖有縷縷馨香,卻也難以逾越價值觀的鴻溝,去改變功利主義者和物質主義者對于個人利益的汲汲之態。
其次是良知和反良知的二元對立,同時也代表著“道德”與“錢權”這兩種不同的“終極價值”的對立,諸多價值觀的選擇其實都是建立在這二者之上。作者試圖將解決這重重對立矛盾的希望寄托在個體的良知堅守與道德教化上,“即使功利主義有一切生存意義上的合理性,這種合理性也不是無限的。欲望不能野蠻生長,總要有一種力量來平衡。這是這部小說的理想主義。平衡也體現了中國傳統人生哲學的中庸之道。不走極端,才是一種正常的狀態。人總是要活著,然后才能追求活著之上的意義和價值”[10]。所以作者筆下的聶致遠對于個體良知的堅守從一而終,并且在小說的最后得償所愿,評上職稱。但是這圓滿的結局并不是因為聶致遠學術能力的突出而得來的,而是因為不同的利益集團之間的爭斗才讓聶致遠最后漁翁得利。這件事也恰恰戲劇性地證明了玩弄權術者的地位,“錢和權,是這個時代的巨型話語,他們不動聲色,但都堅定的展示著自身那巨輪般的力量”[11]。良知作為一種微薄的精神力量在資本面前節節敗退,又如何去平衡甚至重塑一個全新的“中庸之道”呢?在市場規則控制下的社會環境里,聶致遠連齊家都做不到,更遑論治國平天下,傳統文人的精神理想也只能讓他退守到獨善其身了。
最后,聶致遠作為知識分子由于現實中的生存規則與精神上的道德操守發生沖突,從而面臨“是為了生存還是堅守良知”的精神困境。從小說《滄浪之水》到《活著之上》,閻真想要表達的這種精神困境沒有改變,而是將視角從官場挪到了高校。知識分子們最后可以“詩意地棲居”的家園也開始慢慢變質,這恐怕也是作者再次執筆書寫相似題材作品的原因了。選擇了“反良知”的人名利雙收,選擇了“良知”的人步履維艱,誠然“倉廩實而知禮節”,良知應當建立在活著之上,可是良知與道德從來不應該成為一個人想要獲得好生活、獲得上升渠道的阻礙。這不僅僅是知識分子們的精神困境,更是一個時代應當反思的精神困境。“聶致遠們”身上的“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的現狀,或許可以讓我們從這本小說中預見到中國文化環境乃至中國社會環境的悲劇性未來,理想化的知識分子該如何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上生存,是隨波逐流,還是困窘一生?知識分子尚且脫離不了此種精神困境,那么作為一個普通人面對如此疑惑的時候又該如何抉擇?世俗化、扭曲化的價值天平不斷向資本傾斜,以“良知”為代表的傳統道德文化已經無力平衡多元化的價值觀,無法滿足面臨著諸多誘惑與選擇的當代人。誠然,小說《活著之上》用“良知”為當代社會環境唱了一曲“招魂”悲歌,然而真正值得我們思考的是應當如何打破不平等的生存潛規則,樹立起一個真正適應當下社會公平正義的價值體系,去平衡道德與資本的天平,從而重塑一個良知與錢權并行不悖的世界。
注釋:
[1]蕭夏林. 《活著之上》與第一屆“路遙文學獎”——評委原始評語[J]. 文藝爭鳴,2015,(05):114-121.
[2]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253.
[3]弗雷德里克·詹姆遜.語言的牢籠:馬克思主義與形式[M].錢佼汝,譯.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7:137-138.
[4]格雷馬斯.結構語義學[M].蔣梓驊,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88.
[5]閻真.活著之上[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102.
[6]閻真.活著之上[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8.
[7]閻真.活著之上[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230.
[8]錢理群.北大清華再爭狀元就沒有希望[N].中國青年報,2012-5-3.
[9]許紀霖.中國知識分子十論[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8.
[10]閻真.總要有一種平衡的力量[N]. 文藝報,2015-03-13(002).
[11]閻真.活著之上[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223-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