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自覺者到偏執狂

“人不因為曾做罪惡的事而完全是魔鬼”，這是本哈德·施林克對自己創作的小說《朗讀者》普遍性主題的總括，也是對小說主人公漢娜的評價。但是，在本哈德·施林克這句話上設一個前提，即為惡之人必須懺悔，哪怕僅是一丁點的自覺，這句話的合理性方能成立。雖然電影《朗讀者》與小說《朗讀者》情節大致不差，然而就是“這么一丁點自覺”的區別，使兩個文本的主題傾向大異其趣。小說中的漢娜因自殺前“經過深思熟慮后訂閱萊維、魏澤爾、博洛夫斯基、阿希美等人描寫集中營幸存者的書，還有赫斯的罪行錄和漢娜·阿倫特關于艾希曼在耶路撒冷被判處絞刑的報告，以及一些有關集中營的學術文獻”[1]獲得了被寬恕的可能，而電影導演則是將這些書換成契訶夫的小說《帶小狗的女人》，使漢娜在對米夏的依戀中硬扛到底，至死不知錯、不悔改，寬恕的大門由此向她永遠關閉。小說與電影中的兩個“漢娜”，一個走向救贖，一個仍舊執迷，二者之間的張力撕開了一個小口，或者說構造了一個“開端”，促使我們思索“人”的復雜以及人性的晦暗與光華。

一.兩個“漢娜”：從《耶路撒冷的艾希曼》到《帶小狗的女人》

《朗讀者》從小說到電影，導演將原著中至關重要的線索《耶路撒冷的艾希曼》換成了《帶小狗的女人》，其實也潛移默化地將故事的重心移到了別處。原著《朗讀者》更加傾向對于納粹德國時期民眾的思考，而電影《朗讀者》則將小說中愛情的成分擴大，在思考民眾的“惡之平庸”之余，又添加了對漢娜與米夏之間的不倫之戀的思考。

在電影《朗讀者》的結尾中，獲得自由的前一天，漢娜自殺了。通過那本被反復提及的小說《帶小狗的女人》，她的死被導演詮釋為對世界的終極逃避，更是徹底失去米夏的“愛”之后的絕望回應。然而在小說中，漢娜于生命最后幾年認真閱讀關于集中營、大屠殺的文獻資料，標志著她終于開始正視自己犯下的罪行，進而質疑原先被她認為是理所應當的法則之無可救藥的簡化和錯誤。在原著小說中，因反復被提起的那本《耶路撒冷的艾希曼》，漢娜的死被原著作者本哈德·施林克賦予了不易察覺卻真實存在的救贖意味。

《帶小狗的女人》這本小說在電影中前后一共出現了三次：第38分鐘，米夏為漢娜朗讀這本書；第89分鐘，米夏為服刑的漢娜錄音；第103分鐘，米夏在漢娜自殺后去她房間，看到她抄寫的書中段落。不論哪次出場，這本小說都占據了影片情節發展的關鍵節點。米夏首次為漢娜朗讀，漢娜隨即被告知升職，去辦公室工作，這成了她離開米夏的直接原因。漢娜收到米夏的錄音，用這本小說學習認字，至此她克服羞恥，直面恐懼。最后，漢娜的謄抄使米夏陷入巨大內疚，卻也促使他不再逃避創傷并開始試著理解、寬恕漢娜。按照編劇黃丹的說法，電影《朗讀者》的創作者們用心良苦的鋪墊，暗示了影片從最初即打定主意要往愛情的主題上走[2]。但是，和《帶小狗的女人》講述的故事（中年男子德米特里和年輕女子安娜之間的婚外情）一樣，漢娜與米夏的“夏日戀情”也是一場扭曲的不倫之戀。從漢娜的視角來看，《帶小狗的女人》串聯起她對米夏的愛、對過往的回憶；而在當時尚未成年的米夏這里，這本書卻象征了短暫激情之后綿延終生的精神創傷。漢娜的不辭而別令米夏變得敏感、脆弱，對包括女兒在內的任何人都無法敞開心扉、坦誠相待。就像影片最后猶太女作家與米夏的對話（“漢娜·施密茨明白自己對你一生的影響有多大嗎？”“她對別人的影響壞得多?！保┧沂镜?，米夏難以忘懷的并非是對漢娜的愛，恰恰相反，是因為他成長“失位”的創傷，他已然喪失了愛與表達的能力。

不論是在小說還是在電影中，米夏對漢娜的愛總是伴隨著成長“失位”的創傷記憶，但小說對創傷發生的敘述相對更多面，沒有僅僅歸咎于漢娜的勾引，而是在多處強調了米夏的俄狄浦斯情結。初遇漢娜，他就回想起4歲時一個冬天的清晨，“母親會在爐子前邊擺上一只小凳子，讓我站在上面，給我洗臉或者穿衣。我難以忘懷這溫暖帶來的舒適感覺，我永遠記得那悉心為我準備的享受，暖暖和和地洗臉和暖暖和和地穿衣”[3]，隨后與漢娜的熱戀更激發了這種禁斷情愫，在給漢娜朗讀時，他“對于于連·索萊爾和德·萊納夫人之間的情愫，比他和瑪蒂爾德·莫爾消解的關系更有同感。如果說到托馬斯·曼的小說《大騙子菲利克斯·克魯爾的自白》，那我寧愿看到克魯爾最后投入母親溫暖厚實的懷抱，而不是女兒單薄細瘦的懷里”[4]。在張國龍看來，正是米夏的“戀母情結”而非漢娜的勾引首先成了“引發主人公成長‘失位’的導火索。這‘不倫之戀’看似偶然，亦具必然性 ”[5]。然而這一切在電影中全然消隱不見，漢娜成了制造這段“不倫之戀”的唯一元兇。

與將原著中提到的漢娜·阿倫特的小說《耶路撒冷的艾希曼》換成契訶夫的小說《帶小狗的女人》一樣，電影此處的改編為的是凸顯漢娜視愛情近乎為教條的執著，她所堅信的對米夏的愛成了她狹隘世界的唯一內容，同時也是她看待世界的絕對標準，除此以外，不論是因她的愛給米夏帶來的創傷，還是對“死亡行軍”中犯下的罪行，她一概視而不見。在此，看待世界的簡化標準與復雜多維的世界間的張力，使漢娜成了安提戈涅式的悲劇人物，她越是執迷不悟，她的悲劇色彩越是濃烈，同時，充滿悖論地令人心生憐憫。在一條狹隘而錯誤的道路上，漢娜一意孤行、硬扛到底的執拗全然拋開了真和善，卻成就了某種悲劇之美。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的本質及作用在于“通過引發憐憫和恐懼使這些情感得到疏泄（catharsis）”[6]，從而達到平靜以維護心理健康，使精神得到凈化。然而，電影中，漢娜的至死不悟取消了“凈化”的可能，將這種美推向了極致。因此，雖然電影改編將漢娜的人物豐富層次扁平化為只關注愛情為許多人詬病，但電影中的漢娜將這種扁平的單一性發展到無可附加，由此生出的悲劇之美同樣給人帶來巨大的心靈震撼，并以一種悖反的視角，促使我們關注悲劇之美背后的真與善。

雖然影片沒有像小說那般明確提到小說《耶路撒冷的艾希曼》和艾希曼的“惡之平庸”，但在漢娜身上，我們仍能看到艾希曼的影子。不論作為集中營看守、電車檢票員，甚至做家務、給米夏洗澡，漢娜都盡忠職守，極具效率。在電影中，當法官質問“你為什么不開門”時，其他被告全都拒絕回答，只有漢娜“義正言辭”地回應道，“很明顯，原因很明顯。我們不能開，我們是看守，我們的工作就是看守囚犯，我們不能讓她們逃跑。如果我們開了門，場面就會變得混亂。那時我們怎么恢復秩序？一切發生得太快，又下著雪，到處是炸彈，還有火……整個村莊成了一片火海。然后到處是尖叫聲，情況越來越糟。與其讓她們都沖出來，我們不如把她們關在里面。我們不能開門，我們要對她們負責！”可見，漢娜被第三帝國的“國家理性”完全支配，失去了作為“人”的獨立思考的能力。在漢娜·阿倫特（小說《耶路撒冷的艾希曼》的作者）看來，正是漢娜們輕易放棄了個人判斷的權力，甘于充當龐大體系中“平庸”而盡忠職守的小齒輪，才使納粹的罪行得以實現。在罪惡的極權統治下，人的不思想所造成的災難遠勝于人作惡本能的危害總和。

毫無疑問，漢娜的所作所為體現了彌漫在當時絕大多數德國人身上的“惡之平庸”，但她真的是又一個艾希曼嗎？漢娜確實是“平庸”的，但與艾希曼作為有文化的“專家”不同的是，她是一個文盲，她追求的恰好是艾希曼輕易放棄的一切。對大多數人而言，不證自明的讀寫能力，于她卻是無法逾越的障礙。然而她沒有想著如何克服這種障礙，而是拼盡全力去掩蓋它，甚至將掩蓋這種缺陷當成終生為之追求的尊嚴本身，即使拋棄工作（西門子員工、電車檢票員）和愛人，加入黨衛軍以致被判終身監禁也在所不惜。

不論小說還是電影，都沒有交待漢娜如此熱衷于讓別人給她朗讀以及對自己不會讀寫的事實被披露而如此恐懼的原因，我們不清楚她到底經歷了什么（小說和電影僅以寥寥幾筆將漢娜的過去一帶而過，“她1922年10月22日出生在赫爾曼市，現在43歲。她曾在柏林的西門子工作，在1943年秋天加入了黨衛隊。”[7]），但可以想見，文盲的身份必定使她遭受過某些可怕的經歷，從而使她沉溺于創傷難以逃離。因此，在最能凸顯漢娜“惡之平庸”的一幕（她對“為什么不開門？”的回應）之后，隨即而來的是她作為文盲的創傷呈現，面對其他被告的誣陷，為了避免被人知道自己不會讀寫，她攬下了本不屬于她的罪責，即承認作為看守主管并撰寫了掩飾罪惡的事故報告?！皭褐接埂迸c“文盲創傷”的并置凸顯了漢娜兼具施害者和受害者的多重身份，它促使我們思考，當“惡之平庸”遭遇具體而復雜的人時，它揭示了什么，又遮蔽了什么？

二.“惡之平庸”下失落的正義

在《極權主義的起源》和《耶路撒冷的艾希曼》兩本書中，漢娜·阿倫特提出了兩種對“惡”的表述——“根本的惡”（the radical evil）和“惡之平庸”（the banality of evil），前者以極權專制為具體思考對象，后者則指向極權統治下，產生于普通人膚淺動機而導致的反常行為中的惡，艾希曼除了一心向上爬以外，確實沒有任何作惡的動機，“他（指《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中的艾希曼）反復強調自己只升到中校軍銜而沒有能出人頭地，并不是自己的原因”[8]。然而關鍵在于，面對納粹政府的命令，艾希曼顯然并不愚蠢卻完全放棄思考的能力，因而成了“惡之平庸”的突出代表。在此，漢娜·阿倫特所謂的“平庸”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對他人痛苦視而不見的麻木，它不僅彌漫于納粹德國，也彌漫在小說對漢娜們的審判之中。

這種麻木既彌漫于施害者身上，也彌漫在受害者身上，彌漫在檢察官、法官、陪審團乃至包括“我”（小說中的米夏）在內的每一個人身上，它“讓我成為自己生活的局外人，冷眼旁觀”[9]，對于檢察官，“麻木不仁把他們鎮住了”[10]，“至于對法官和陪審團來說，麻木不仁的效果最為嚴重。在審判開始后最初幾個禮拜，他們傾聽著關于恐怖景象的陳述時，還帶著那么點顯而易見的驚恐表情和確鑿無疑的自我克制……到后來，法官和陪審團們的面部表情就恢復常態了。他們甚至開始露出微笑，交頭接耳，當某一目擊證人作證有點荒腔走板時，他們還會表現出幾絲不耐煩?？墒牵攲徟兄杏懻摰揭ヒ陨谐霾睿员愫鸵幻繐糇C人取證時，他們就又齊發旅游之豪興，爭先恐后起來”[11]。而到了電影中，“正義的”審判者們的麻木被大幅度削弱，只留下一個織毛衣的被告宣示著她們一以貫之的“惡之平庸”。由此，我們不得不懷疑導演改編的傾向性，壞人一直那么壞，好人則不會那么壞。這種簡單化處理背叛了“惡之平庸”的原意，使我們不由去思考被劃入“惡之平庸”的漢娜，面對這一平庸的審判是否獲得了公正和正義。

作為一個文盲，光是“集中營女看守”這個標簽對于漢娜來說已然相當沉重，更遑論凡事講求字斟句酌的法庭審判，面對連普通人都難以理解的法律條文，如山如海的公務文案，漢娜怎能不感到孤立無援，要知道，即便是看個菜譜，她都相當手足無措、慌亂不堪。因此，這場審判并不對等，檢察官、法官、陪審團、受害者甚至其他被告都熟悉審判的游戲規則，或者至少清楚文案說了什么，唯有漢娜一無所知，只是憑借她一以貫之的“絕對”標準實話實說，殊不知，在一個平庸的法庭上，決定你有罪無罪、刑期長短的有時恰恰不是你的實話，而取決于推脫、計算、策略等技巧性的東西。然而在電影簡化的道德判斷下，那種彌漫于所有人身上的麻木與作為“惡之平庸”代表的漢娜的“真摯”表現之間的反諷張力被拉平，與電影將原著中提到的漢娜·阿倫特的小說《耶路撒冷的艾希曼》改換成契訶夫的小說《帶小狗的女人》類似，導演剝奪了漢娜救贖的可能。誠然，漢娜從根底上就錯了，但在審判中的那些時刻，她反倒比其他人顯得更真誠、更高貴，雖然她越真誠、越高貴，也就越證明她執迷之深、麻木之深。

這場平庸的審判充斥著“懲處納粹分子”的叫囂，漢娜的真誠被視作對法官乃至對審判的挑釁。即便被漢娜反問“在那種情況下，您會怎么辦”，法官也只是尷尬地沉默了片刻（小說中法官至少給出了回答“有些事是不能卷進去的，而且，只要不傷及皮肉，不送掉性命的話，怎么樣都必須與之脫離干系”[12]），并未真正思考這句反問的分量。甚至有組員開始質疑審判的價值和必要性，他無法理解、“也沒必要理解”這些冷酷的女看守，“只需給我一支槍，我會親手殺了她”。只有米夏，面對曾經的愛人，同時她也是集中營看守，一面嘗試理解，一面被更深的譴責包圍，他陷入的這種可怕矛盾在小說中呈現得更為直白，“每當我極力去理解時，我就有一種感覺，仿佛原本應該譴責的罪行，卻變得不是那么應該譴責了；每當我努力去譴責時，我又有另外一種感覺，好像本來可以理解的罪行，卻變得不是那么可以理解了。但是，在譴責她的同時，我還是盡力去理解她；不去理解她，就等于第二次背叛了她。我現在簡直是沒完沒了。理解和譴責，熊掌與魚我要兼得。但是，兩者不可得兼”[13]。而對大多數人來說，他們完全沒有考慮過漢娜們的特殊性，更遑論試著去理解她們，在他們看來，對她們的審判合情、合理、合法，甚至是不容置喙。然而，當一個延續著“惡之平庸”的法庭用簡單抽象的罪名而非深切體會漢娜作為人的特殊性而判定她有罪時，我們只能說，這場審判正確但不正義。所以，漢娜的形象不在于博取我們的同情，更重要的是，她在召喚著正義！

相較而言，小說似乎比電影更“理解”漢娜，它并未滿足于單純展現漢娜的“惡之平庸”，而是將彌漫在所有人身上的麻木不仁呈現給我們看，通過米夏對漢娜“理解/譴責”的復雜態度，引出漢娜·阿倫特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中關于“法”的思考。漢娜·阿倫特認為，一般的國內法無法正義地審判納粹的罪行，我們必須制定基于人類尊嚴新的法律。如果不能使法真正和艾希曼、漢娜們作為人的特殊性發生切身關系，審判只會淪為勝利者（好人）對失敗者（壞人）的暴力。就像張國龍所言，“《朗讀者》以漢娜被審判這一核心事件為背景，深沉地反思了囿身特定歷史事件的形形色色的當事人各自應承擔的罪責。即審判是全方位的、無情的，審判者和被審判者一樣都應當被審判。不單是用法加以準繩，還包括運用情、理、義、道德和人性等手段”[14]。理解漢娜不是為了免除她的罪與罰，而是為了揭示判斷標準的多元且有高下分別。雖然在法律、道德、人性、正義這些邊界重疊的判斷標準之間劃出清晰的邊界幾乎不可能，但就像小說借米夏之口的自問，“難道漢娜對身為文盲的羞恥感如此深重，值得她在審判庭和集中營這樣表現嗎？難道，做文盲比當罪犯更加丟臉嗎？泄露自己是文盲比坦白自己是罪犯更加可怕嗎”[15]？我們永遠不能用個人狹隘的絕對標準（漢娜不會讀寫的羞恥）施罪于他人，同理，我們也應批判窄化“惡之平庸”和扁平化人物的電影改編。

彌漫于每個人身上的麻木乃至“惡之平庸”促使那個組員質疑討論小組乃至整個審判的正當性，“我一開始還相信著，這將是一場偉大的審判?，F在，我覺得這只不過是在轉移視線。選出六個女人，對她們進行審判，然后說‘她們是邪惡者，她們才是罪人’。碰巧有個受害者寫了本書，所以只有她們接受審判，其他人都沒事！大家不停地挖掘每個人知道多少，有誰知道，知道些什么？每個人都知道！我們的父母、老師，問題根本不在這里！問題是‘你怎能允許這種事發生？’或者更深入點，‘為什么你知道后不自殺謝罪？’”更進一步，本哈德·施林克提出了一個面向未來的問題，后納粹的德國年輕一代，尤其是“因為愛上了有罪的人而卷入所愛之人的罪惡中去，并將由此陷入理解和譴責的矛盾中”[16]的米夏，他們該如何面對父輩（包括漢娜）的罪行，又怎樣擺脫上一代帶給他們的罪惡陰影？

三.救贖與寬?。骸皾h娜”作為暗面的前世今生

在小說《朗讀者》里閱讀漢娜·阿倫特的小說《耶路撒冷的艾希曼》的漢娜，轉而成為在同名電影里偏愛契訶夫的小說《帶小狗的女人》的漢娜。電影塑造的漢娜一以貫之地拒斥因自身所犯罪行帶來的“罪責感”，甚至經過漫長的服刑，與米夏最后一次會面，當被問及有沒有想過以前的事時，她只想起和米夏在一起的事，對自己犯下的罪行仍舊毫無悔意。她說道，“在審判之前，我從沒想過以前的事，我從來沒那個必要。我怎么認為根本不重要，我怎么想也不重要。人死不能復生?！倍≌f中的漢娜則沒那么絕對，那場審判和二十多年的監禁生活給她帶來了顯而易見的影響，“我一直有一種感覺，就是人家不了解我，沒人曉得我本是什么人，干過些什么事。你明白嗎？如果沒人理解你，那么，也就沒人能要求你講清楚，就是法庭也不可以要求我。不過，死掉的人卻可以，因為他們理解我。他們也不需到場，如果他們真能到場的話，他們一定能理解得特別到位。在這座監獄里面，他們跟我待在一起的時間很多。他們每天夜里都來，也不管我要不要他們來。在審判之前，如果他們想來，我還能把他們趕走，可是到了這時……”[17]她再也不能對因她的“惡之平庸”和簡化到無可救藥的處世法則而無端死去的數百人的冤魂視而不見，她已然意識到原先被認為是理所應當的法則大錯特錯。

因為對所犯罪行的懺悔和自覺，小說中的漢娜得到米夏更多的諒解（當她以為米夏不再會給她朗讀時，米夏友好地回應道“為什么該結束呢？”[18]而在電影中，面對漢娜渴望的眼神，米夏給她的只是尷尬、隔膜的沉默。）也促使我們懷著更大的理解去思索她上面那段話中的“理解”主題。在她看來，除了死人，任何人都無法理解她，因為沒人知道她以前做過什么，經歷過什么。誠然，作為文盲的羞恥感使她躲躲閃閃、防衛過度、遮遮掩掩、自我設限，但她的不被人理解不完全出于塑造人物形象的需要，更隱含了“極權主義的興起”以及納粹一代的德國人和年輕一代“罪與責”傳承的深意。

一般認為，漢娜和米夏的關系隱喻了經歷過二戰，在納粹的罪行面前表現出麻木甚至某種程度合作的老一輩德國人和年輕一代愛恨交織的關系。通過他們，作者想表現的是“第三帝國是如何在一些參與了建設和維護它的人身上打上烙印，如何給世界和戰后一代留下印記，它又造成了什么樣的罪責感”[19]。但需注意的是，如果簡單地將漢娜和米夏寓言化，是否存在將鮮活的人物空洞化的危險？我們首先要做的是走進人物，而后才能跳出來，從超越性層面分析他們。

不論是小說還是電影，漢娜最引人注意的地方在于她絕對的原子化特征，從米夏打給監獄長的電話可知，“她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你（米夏）是她唯一的聯系人?！标P于她的過去，小說交待得更清楚，“她是在南歐的一個德國人居留地長大的，現在那兒屬于羅馬尼亞。她17歲時去了柏林，在西門子做女工，21歲身先士卒……大戰結束以來，她挨過了所有自己能夠干的工作。有軌電車售票員的活兒她已經干了好幾年”[20]。漢娜的“歷史”極端簡單，她也不愿過多留戀，“好像說的并不是她本人的生活，而是在講一個她既不熟識、也不相干的人。有些事我（米夏）想了解得確切點兒，她卻回答不上來。她也弄不明白我為什么對她的父母親是什么人感興趣，還有，她有沒有兄弟姐妹，她在柏林的生活情況如何，以及她在當兵時都干了些什么等等”[21]。由此可見，她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甚至幾乎沒有歷史，她只有米夏。這種絕對原子化的狀態，使她無法被理解、也無法理解別人。當面對幾百人撕心裂肺的哀嚎，她仍能堅守職責、無動于衷。按照阿倫特的看法，從反猶主義、帝國主義到極權主義，之所以最后會釀成集中營、大屠殺的人間慘劇，正因為猶太人被一步步取消了“人”的屬性，親情、友情、職業甚至歷史全都被從他們身上抽離，直至變成“最后解決方案”的實施對象。然而，在一步步將猶太人非人化的同時，納粹自身乃至眾多“惡之平庸”的德國民眾同樣被剝奪了作為“人”的資格。像漢娜一樣，他們完全匍匐在第三帝國的“國家理性”面前，終于喪失了情感的能力。

沒有前世的漢娜不是“開端”，而是極權主義制造出來的“結局”，在她背后的大屠殺同樣不是憑空出現，而是一個漫長而延續的歷史發展的結果。就像那個討論組成員質疑的，單單追究偶然被發現的六個女看守遠遠不夠，我們要反思的是“事件”發生的整個過程乃至它在當下的危險變體，即依舊彌漫在大多數人身上對于他者的麻木不仁，包括對美國社會中的少數族裔、以色列的迫害對象——巴勒斯坦人，以及包括中國在內的大多數國家的對同性戀者的歧視和傷害。最后，也包括對不會讀寫、在審判中處于他者位置的“漢娜”的不公正和非正義。

漢娜的前世是不幸的，她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歷史，我們不清楚她經歷了怎樣的痛苦遭遇，使她陷入絕對的孤立，無法被理解也從不理解別人。然而她的今生又是幸運的，因為她遇到了米夏，不論是電影中的偏執到底還是小說里最終的懺悔自覺，她終于和鮮活的人世建立了雖然“失位”卻唯一的關聯，甚至恢復了幾分愛的能力。當漢娜自殺后，米夏見她最后一面時，他“望著這張臉，天長地久一般，那長逝永訣的臉，忽然復活了，變作了漢娜年輕時候的模樣兒。我一邊在想，此情此景，一般在老年夫妻之間才會發生。對于女方來說，跟前的老頭子永遠是英俊少年；對于男方來講，老妻也永葆著少女的嬌美嫵媚。這一切，為什么我在一個禮拜前居然沒有看出來呢”[22]？米夏終于意識到，他愛漢娜，雖然這愛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創傷，但他還是愛他，并且早已將她當成自己的妻子。

關于結局，小說安排米夏獨自一人“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站在漢娜的墓前”[23]稍顯單薄，電影則改編得更具層次，米夏將原本無法坦誠相待的女兒帶到漢娜墓前，并第一次敞開心扉，向她講述他和漢娜的故事，這暗示了米夏將自己的、也是整個民族的過去傳承給更年輕的一代，這是他的責任，更重要的是，這個重新敘述的故事應當不只是關于“罪與責”，更是關于面向未來的愛、正義與寬恕。

注釋：

[1]本哈德·施林克.朗讀者（紀念版）[M].錢定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208-209.

[2]黃丹. 夏日最后的奇幻玫瑰——閑話電影《朗讀者》之改編[J].電影藝術，2012，（01）：104-109.

[3]本哈德·施林克.朗讀者（紀念版）[M].錢定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29.

[4]本哈德·施林克.朗讀者（紀念版）[M].錢定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43.

[5]張國龍. 歷史寓言書寫及對德國成長小說宏大敘事傳統的超越——評《朗讀者》[J]. 外國文學，2007，（05）：112-118.

[6]亞里士多德.詩學[M].陳中梅，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63.

[7]本哈德·施林克.朗讀者（紀念版）[M].錢定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98.

[8]漢娜·阿倫特.《耶路撒冷的艾希曼》：現代倫理的困境[M].孫傳釗，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54.

[9]本哈德·施林克.朗讀者（紀念版）[M].錢定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104.

[10]本哈德·施林克.朗讀者（紀念版）[M].錢定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105.

[11]本哈德·施林克.朗讀者（紀念版）[M].錢定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105.

[12]本哈德·施林克.朗讀者（紀念版）[M].錢定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116.

[13]本哈德·施林克.朗讀者（紀念版）[M].錢定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158.

[14]張國龍. 歷史寓言書寫及對德國成長小說宏大敘事傳統的超越——評《朗讀者》[J]. 外國文學，2007，（05）：112-118.

[15]本哈德·施林克.朗讀者（紀念版）[M].錢定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135.

[16]本哈德·施林克.朗讀者（紀念版）[M].錢定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2.

[17]本哈德·施林克.朗讀者（紀念版）[M].錢定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200.

[18]本哈德·施林克.朗讀者（紀念版）[M].錢定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199.

[19]本哈德·施林克.朗讀者（紀念版）[M].錢定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4.

[20]本哈德·施林克.朗讀者（紀念版）[M].錢定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42-43.

[21]本哈德·施林克.朗讀者（紀念版）[M].錢定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43.

[22]本哈德·施林克.朗讀者（紀念版）[M].錢定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213.

[23]本哈德·施林克.朗讀者（紀念版）[M].錢定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222.

參考文獻：

[1]黃丹. 夏日最后的奇幻玫瑰——閑話電影《朗讀者》之改編[J].電影藝術，2012，（01）.

[2]本哈德·施林克.朗讀者（紀念版）[M].錢定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

[3]張國龍. 歷史寓言書寫及對德國成長小說宏大敘事傳統的超越——評《朗讀者》[J]. 外國文學，2007，（05）.

[4]亞里士多德.詩學[M].陳中梅，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5]漢娜·阿倫特.<耶路撒冷的艾希曼>：現代倫理的困境[M].孫傳釗，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6]漢娜·阿倫特.集權主義的起源[M].林鑲華，譯.北京：三聯書店，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