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或輕逸的生命選擇

《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是余華影響頗大的兩部長篇小說，這兩部作品也堪稱是余華到目前為止的代表作。在《活著》前言中，余華解釋自己對這本書的寫作初衷：“人對苦難的承受能力，對世界樂觀的態度”[1]。毫無疑問，從小說《活著》對主人公富貴的塑造，從作者對富貴面對生命苦難的態度的描述，我們可以看到余華所表述的主題。但是，優秀的作品常有逸出主題之外的言外之意的表達，在余華的這兩部小說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余華對鄉土中國生存狀況隱秘的呈現，可以看到在鄉土中國里個體生存倫理的選擇。

一.輕逸、沉重的選擇與物質規約

兩千多年前，有一個故事在古希臘的一群智者中間流傳。普羅狄科把這個故事講給蘇格拉底，而蘇格拉底則又把這個故事講給了色諾芬，色諾芬又講給了自己的學生：大約三千年前，赫拉克勒斯遇到了一個關系到自己未來的大問題：他不知道以后自己生命的道路應該怎樣選擇。在這個時候，他遇到了兩個女人，她們分別叫做卡吉婭和阿蕾特?？獘I生得“肌體豐盈而柔軟”，而且臉上涂涂抹抹，“穿著最足以使青春光彩煥發的袍子”，顯然看上去非常性感。而阿蕾特的形象則是質樸，恬靜，“身上裝飾純凈，眼神謙和，儀態端莊，身穿白袍”。兩個女性都很漂亮，但是，她們顯然是兩種品質不同的漂亮——卡吉婭的漂亮是性感，而阿蕾特的漂亮則是純潔。卡吉婭和阿蕾特都邀請赫拉克勒斯和自己走?？獘I告訴赫拉克勒斯，如果他跟著她走的話，他就可以走在最快樂、最舒適的人生道路上，可以隨心所欲地聞生活中的各種香味，欣賞自己喜好的任何東西，與任何一個喜歡的女人玩。赫拉克勒斯就問卡吉婭叫什么，卡吉婭說：“喜歡我的朋友叫我幸福，恨我的人給我起個外號叫邪惡?！卑⒗偬貏t對赫拉克勒斯說，要是你想身體強健，就得使身體成為心靈的仆人。與她在一起，赫拉克勒斯就可以獲得心靈的寧靜。阿蕾特說：“卡吉婭只會使你的身體脆弱不堪，心靈沒有智慧。她帶給你的生活雖然輕逸，但只是享樂，我帶給你的生活雖然沉重，卻很美好。享樂和美好雖然都是幸福，質地卻完全不同?！焙绽死账姑鎸Σ煌膬煞N生活，就必須作出一種選擇了。這個就是有名的“十字路口上的赫拉克勒斯”的故事。[2]

阿蕾特的表述很有趣，她提出了一組互相對立的概念，那就是輕逸和沉重。輕逸的生活是放縱身體感官的生活，是享樂的生活，在阿蕾特的敘述中，也是放逐心靈的生活，而沉重的生活則是讓身體服從于心靈的生活，而且，是遠離身體享樂的生活。顯然，阿蕾特的表述涉及到了與我們每一個生命都有關的問題，那就是生命的輕逸和沉重的問題。這也涉及到一個生存倫理的選擇問題。卡吉婭的放逐心靈，讓自我完全服從于身體感官的需求，顯然是一種極端的個體自由存在倫理，她完全忽略社會、群體對自我的要求，只強調自身欲望的滿足。阿蕾特強調讓身體服從心靈，成為心靈的仆人，強調過沉重的生活，則顯然指向了對群體倫理的認同。人的出生，人的肉身本身是不具有意義的，關于我們人生、肉體的所有意義都是后來被賦予的，是社會群體倫理價值觀念施加于我們的人生、肉體之上的，當我們強調肉體應該沉重，應該承擔某些責任的時候，其實質是我們服從了社會群體倫理價值觀念，有意識地對自我的個體自由進行約束。顯然，這個故事之所以在哲學家們之間不斷被講述，肯定是因為這個故事中蘊含著深遠的意蘊。在某種程度上我們還可以說，這其實不僅是赫拉克勒斯的選擇，而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必須面臨的人生的選擇，是選擇身體享樂放逐心靈的輕逸，還是選擇服從于心靈的身體的沉重。余華筆下的富貴、許三觀們顯然也是不斷在進行著生命的選擇，從他們的選擇中，我們似乎也可以窺見生存倫理選擇與我們生活處境之間的關系。

《活著》講述了一個名叫富貴的人跌宕起伏的一生。他直到青年時期，都一直是一戶地主人家的少爺，在某種程度上，這種家庭也給他提供了自由選擇生存方式的條件。那么，我們可以看到，富貴青年以前的生活，簡直就是一場及時行樂的表演秀，他賭博、嫖娼，隨意放縱自己，服從自我身體官能的需要。與此同時，他打老婆，罵孩子，頂撞父親，完全不承擔任何的責任和義務。可以這樣說，在一場豪賭失去全部家產之前，富貴就是完全按照卡吉婭所說的那樣，過著放縱自己身體官能的輕逸的生活。當然，作出這種生活選擇的，或者說，向往輕逸生活的，似乎也并不是富貴一個人。《活著》中的富貴的父親，年輕時也是這么玩過來的，他泡妓院、賭博，丟掉一百多畝地，后來只是年紀大了，才改變了自己的生存方式?！对S三觀賣血記》中的許三觀，一出生就處于物質匱乏的狀態之中，出身貧寒，又從小死了父親。顯然，這種貧寒的生活沒有給他提供放縱自我身體官能的機會——他不可能如同富貴一樣，隨意出入妓院、賭場，事實上，他連娶媳婦的錢都是靠自己賣血而籌得的。可是，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貧寒的生活并沒有阻止許三觀尋找機會放縱自我身體官能，他以賣血為代價，終于和年輕時候自己喜歡過的林芬芳好了一回。顯然，從富貴和許三觀的人生選擇中，我們可以看出：尋找輕逸的生活，尋找身體感官的放縱，在某種程度上是人的一種本能。換言之，人的身體并不是天然要尋找意義，人的身體是天然要尋找感官享樂的。

但是，阿蕾特所謂的沉重而美好的生活顯然也是人所需要的。作為一種意義動物，人的肉體雖然本能地要尋找輕逸，但是，人的精神卻也需要平衡和滿足。只不過，在現實條件的束縛下，并沒有多少人有條件自主地在卡吉婭或阿蕾特之間進行選擇。換言之，我們并不是每個人都有赫拉克勒斯那樣的權利對自己的人生進行選擇，通常情況是，從一出生，生存的物質條件其實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我們的選擇方向。雖然，我們的身體天然不具有意義向往輕逸，但是，輕逸的生活并不是可以輕易獲得的，在鄉土中國，物質的匱乏天然構成對輕逸生活的消解。事實上，匱乏和意義天然地有著密切的關聯，處于匱乏之中的人，會傾向于轉向沉重，以求獲得生命存在的價值和意義。輕逸，意味著放棄自己所有的責任和義務，放棄所有的沉重，只追求個體感官欲望的釋放。在某種程度上，一個人要想完全實現對自己官能的放縱，需要一定的物質基礎。財富不是追求輕逸生活的必要條件。沒有財富一樣可以追求輕逸，追求放棄自己責任的生活。但是，問題在于，當個體偶在完全趨向輕逸、放棄自己的責任和義務時候，同時也就意味著別人對他也沒有任何的責任和義務。當他擁有大量財富的時候，他可以在自由放縱自己官能的時候消除自己在世的孤獨無助感，但是，如果他處于困境，無法自由放縱自己的時候，他就需要從他人處尋找一種生命的支撐，以此來消除生命的孤獨和無意義，實現自己的生命意義。換言之，就是當個體偶在處于很得意、可以隨意放縱自己的官能的時候，他可以不要意義，甚至，意義、責任構成了對他自由生活的否定和牽制，但是，在個體偶在處于困境中的時候，能夠支撐他生命繼續下去的，就是意義。窮人天然比富人更渴望意義。所以在小說《活著》中，富貴在自己的家產被自己拋光之后，突然改頭換面，轉向了沉重的意義，承擔起了自己作為兒子、丈夫、父親的職責。張愛玲也應該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她才在《傾城之戀》中說出了那樣經典的一段話：“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3]。小說中的范柳原，原來是追求輕逸的生活的，他拒絕有任何的責任和意義來到自己身上。但是，當香港淪陷以后，當他不再是一個來去自如的富家公子而只是一個淪陷區的普通居民的時候，他同意和白流蘇結婚，在這個時候，他需要有人和自己相互支撐了。

一個人應該選擇什么樣的生活，輕逸還是沉重，貧窮的孩子是天然就懂得的。貧窮的城里孩子許三觀，在靠賣血獲得自己生平的第一筆大錢的時候，就這樣對叔叔說：“四叔，我想找個女人去結婚了，四叔，這兩天我一直在想這賣血掙來的三十五塊錢怎么花？我想給爺爺幾塊錢，可是爺爺太老了，爺爺都老得不會花錢了。我還想給你幾塊錢，我爹的幾個兄弟里，你對我最好，四叔，可我又舍不得給你，這是我賣血掙來的錢，不是我賣力氣掙來的錢，我舍不得給。四叔，我剛才丫起來的時候突然想到娶女人了。四叔，我賣血掙來的錢總算是花對地方了……”[4]。也就是說，在一開始，他就意識到了，自己要想讓貧窮的生活過得有價值，就必須找一個人，和自己在互相需要中實現自己的人生意義?？梢哉f，鄉土中國的物質匱乏，客觀上，使得人們天然地傾向有意義的生活。

二.個體自由倫理之難——群體倫理的壓制與束縛

人選擇什么樣的生活，是輕逸還是沉重，是遵循個體自由倫理還是群體倫理，應該是個人的自由。一般而言，任何人，只要不是損害他人的權益，那么，我們不應該對任何的個人選擇作出譴責。但是，我們發現，對人的向往輕逸的本能進行壓制的，不僅有匱乏的物質條件，同時，還有強大的社會群體倫理。群體倫理是一種天然的傾向意義的沉重的生活。人類生存發展的歷史，其物質資源應該是從無到有逐漸發展起來的。但是，除非是到了物質極度發達的社會階段，就我們生存的社會而言，其中可能會有某個個體擁有相當多的物質資源，但是整體的物質資源相對于我們整個社會來說，應該還是匱乏的。在這樣一種狀況下，整個社會要生存、發展，客觀上就要求所有的社會成員遵循一定的法則，互相幫助，克服物質匱乏的困難。在這樣的互相幫助中，就衍生出了沉重的生活中的意義，以及相應的群體倫理。

我們必須承認，這樣的一種群體倫理，并不具有自明性，它只是一個群體在特定的時期，根據特定的情況而自然產生的一種群體行事準則。對同一問題，處于不同狀況的不同群體就可以有不同的倫理法則。在小說《許三觀賣血記》中，對于賣血，許三觀所生活的城里和許三觀的老家就有不同的看法。在城里人看來，賣血是要死人的，是不能做的。而鄉下人則是把能否賣血作為姑娘擇偶的標準：你只有賣血了，才說明你是個身體很棒的小伙子，才能嫁給你，反之，則說明你的身體很差，說什么也不能嫁給你的。鄉下人、城里人之所以對這個問題有著如此截然對立的看法，原因就在于，城里和鄉下貧窮狀況的不同。大家對于血對于我們身體的作用，一開始認識應該是一致的，就是血很寶貴，不能流失。但是，鄉下很貧窮，這樣，人們單靠普通勞動無法掙到足夠的物質資料來完成傳統的倫理要求，例如娶妻生子，這樣，為了完成更為重要的群體倫理要求，關于賣血，鄉下人就形成了他們獨特的看法和倫理取向；而城里人相對來說，物質條件較好，不用賣血也可以完成群體倫理對他們的要求，他們就保留了對于賣血的批評性意見。城里、鄉下在賣血這個問題上截然對立的看法，非常形象地說明了相對于個體自由倫理，群體倫理并不具有自明性和先驗的合法性。但是，愈是不具有自明性，群體倫理愈是要強調自身的自明性。在一個社會中，一個社會群體的存在顯然需要一定的公共法則，這是一個社會有序運轉的必要條件。這樣的公共法則除了法律強制性的東西以外，另外，還特別擁有大量的社會潛規則，或者說民間群體道德倫理。這些群體道德倫理要捍衛自身的神圣性，必然要對自身進行本質化建設，那么，就需要對任何敢于挑戰它的權威的個體自由主義倫理進行殘酷無情的鎮壓。

在小說《許三觀賣血記》中，許三觀的妻子許玉蘭，在還沒有出嫁的時候，喜歡過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何小勇，并且還懷孕了。許玉蘭嫁給許三觀后生的大兒子許一樂，實際是何小勇的兒子。許玉蘭的這個行為，顯然是違背群體倫理的——在鄉土中國的傳統倫理觀念中，女性的貞潔一直是重中之重的。這個事件就決定了許玉蘭一生的屈辱。許三觀剛娶到許玉蘭時，一度非常尊重許玉蘭，喜愛許玉蘭，但是在知道許一樂不是自己親生的兒子之后，兩個人在家庭中的地位發生了徹底的變化，許三觀開始將家中所有的事物都推給許玉蘭來做，而且還不斷地用這個事件對許玉蘭進行羞辱。更有意味的是，許三觀對許玉蘭的羞辱，不是在兩個人的環境中進行，不是強調保持一種私密性，而是刻意在公眾場所進行，每每把她的本來是一個人很私密的性事拿出來向公眾展覽。顯然，這種在公眾場所對許玉蘭的“丑行”進行的展覽，同時也是借助群體倫理對許玉蘭進行鎮壓的過程。這場持續了幾十年的精神鎮壓對于許玉蘭顯然影響甚大，讓她在許三觀面前自覺地處于賤民的位置，而且扭曲了她的性格。在一樂出事之后，許玉蘭自己多次找到何小勇，一遍遍地向公眾展覽自己的非婚性經歷——這在當時是很難獲得原諒的，只是為了獲得一些物質幫助。文化大革命開始后，因為她的這段不潔的性經歷，凌辱她的人由許三觀一個人變成了很多人，甚至她自己的孩子也對她進行辱罵。綜觀許玉蘭的一生，相比較許三觀，她除了遭受物質的匱乏之外，還額外承受了一生的精神暴力——直到她晚年，這種針對她的精神暴力才消失。許玉蘭之所以遭受這樣的一系列打擊，是因為在鄉土中國，性的純潔、貞操一向是群體倫理中最為不可更改的基本準則，許玉蘭敢于向這樣一種倫理發出挑戰，雖然是無意的，也必須受到群體倫理的懲罰。可以說，小說中對許玉蘭的羞辱，就集中體現了群體倫理對于個體自由倫理的鎮壓。

在蘇格拉底給自己的學生色諾芬轉述故事“十字路口的赫拉克勒斯”的時候，頗有意味的是，他并沒有講到故事中人物的最終選擇，但是，他卻替赫拉克勒斯給了自己的選擇，那就是，“你應該與阿蕾特在一起”。毫無疑問，從這句蘇格拉底發出的道德指令中，我們也可以看到群體倫理的強大，以及個體自由倫理的孱弱。從蘇格拉底的道德指令中，我們都能遙遙聽見幾千年后失貞的許玉蘭遭遇被羞辱的命運的必然性。

三.群體規約下逐漸內化的群體價值選擇

如果說，《活著》中的富貴的生活還是沉重和輕逸相交織的話，那么，《許三觀賣血記》中的許三觀的生命則基本上完全是沉重的。物質生存資料的匱乏，一開始就把許三觀導入到了沉重的生活之中。許三觀一生的大事都和賣血緊緊相連，他的娶妻、養子等等，都是靠賣血完成?？梢哉f，許三觀的生命，除了對林芬芳的一次出軌外，整個是在生活的重壓下的艱難喘息。這個時候，我們或許可以對許三觀的生命發出質詢：這樣的生命的樂趣何在？

或許，許三觀的生命表征了數百年來在鄉土中國中，大多數民眾的生存特征。他們的生命樂趣就在于他們找到了生命的意義——在沉重的重壓之下的意義。作為人的本能，“輕逸”應該是個體的一個選擇可能，但是，當個體在生活、群體倫理規訓下選擇“意義”之后，“意義”就會逐漸內化為個體的生命取向，成為個體生命的趣味所在。這一點，從小說中許三觀吃豬肝的細節可以清晰地表露出來。

在這部小說中，作者多次描寫到許三觀吃豬肝。許三觀第一次吃豬肝是在他隨同老家村子里的兩個人賣完血之后，這兩個人領著許三觀來到橋頭的一個小飯館，每人氣勢恢弘地要了燒酒和炒豬肝，從這里，許三觀明白了“豬肝補血”，每次賣完血后一定要吃豬肝。以后，許三觀的生命就和豬肝聯系在了一起：賣完血肯定吃豬肝；全家人精神會餐的時候，他給自己做的還是炒豬肝。小說中全家人精神會餐這一段寫得非常有趣，我以為這是余華小說中的經典段落之一。在物質匱乏時期，全家人都餓肚子了，幾天沒有吃飯，在這種情況下，許三觀領著家人躺在床上，進行關于吃的交流。許三觀分別問全家人想要吃什么，然后他再告訴大家，他會怎么給大家做出這道菜。饒有意味的是，在這場精神會餐中，全家人幾乎全都是選的吃紅燒肉，而只有許三觀一個人選擇了吃炒豬肝。顯然，全家人選擇吃紅燒肉是可以理解的，在物質匱乏時期，在很長時間沒有吃過肉的情況下，他們的本能就是吃肥的，吃有油水的大肉。相比較之下，許三觀在餓了幾天的情況下，仍然選擇吃炒豬肝，就多少有些不正常了。小說最后，生活已經變好了，全家已經不需要許三觀再賣血來維持家庭了，有一天老年的許三觀突然又想吃炒豬肝，就又去賣血，結果被人趕了出來。他老淚縱橫，喃喃自語，不能賣血了，以后家里遇上災禍怎么辦？這個時候，許玉蘭就領著他到飯店吃炒豬肝，這一段寫得頗有意味：

許玉蘭聲淚俱下，說到這里她拉住許三觀的手說：

“許三觀，我們走，我們去吃炒豬肝，去喝黃酒，我們現在有的是錢……”

許玉蘭把口袋里所有的錢都摸出來，給許三觀看：

“你看看，這兩張是五元的，還有兩元的，一元的，這個口袋里還有錢，你想吃什么，我就給你要什么?！?/p>

許三觀說：“我只想吃炒豬肝，喝黃酒?！?/p>

許玉蘭拉著許三觀來到了勝利飯店，坐下后，許玉蘭給許三觀要了一盤炒豬肝和二兩黃酒，要完后，她問許三觀：

“你還想吃什么？你說，你想吃什么你就說?！?/p>

許三觀說：“我不想吃別的，我只想吃炒豬肝，喝黃酒?！?/p>

許玉蘭就又給他要了一盤炒豬肝，要了二兩黃酒，要完后許玉蘭拿起菜單給許三觀看，對他說：“這里有很多菜，都很好吃，你想吃什么？你說?！?/p>

許三觀還是說：“我還是想吃炒豬肝，還是想喝黃酒?！?/p>

許玉蘭就給他要了第三盤炒豬肝，黃酒這次要了一瓶。三盤炒豬肝全上來后，許玉蘭又問許三觀還想吃什么菜？這次許三觀搖頭了，他說：

“我夠了，再多我就吃不完了?！?/p>

許三觀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三盤炒豬肝，一瓶黃酒，還有兩個二兩的黃酒，他開始笑了，他吃著炒豬肝，喝著黃酒，他對許玉蘭說：

“我這輩子就是今天吃得最好?！盵5]

從上面的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到許三觀對于炒豬肝的偏愛，那么，許三觀真的僅僅是來自味覺的需要而對豬肝這么感興趣么？事實上，在這部小說中，“炒豬肝”顯然具有了多重意義。首先，許三觀吃“炒豬肝”顯然是個體感官欲望的一種滿足。在當時那樣的物質匱乏年代，“炒豬肝”顯然是一種奢侈的食品，平常是難得吃到的，小說在寫許三觀一路賣血到上海去救兒子的時候，寫許三觀領著兩個年輕的船民賣血，之后，一個名叫來喜的船民說：“這賣血真是一件好事，掙了錢不說，還能吃上一盤炒豬肝，喝上黃酒，平日里可不敢上飯店去吃這么好吃的炒豬肝。到了七里堡，我們再去賣血?！痹谪毟F的鄉土中國，按照群體倫理要求，人是要正經過日子的，那么，在物質匱乏的年代，人自然要約束自己的口腹之欲，“炒豬肝”這樣的東西自然是吃不到的。所以，人能吃到豬肝，也是個體感官欲望的一個小小的滿足。但是，這個豬肝對許三觀之所以重要，在于它背后所隱藏的沉重的美好。在小說中，豬肝是和賣血聯結在一起的，而一般情況下，許三觀是不賣血的，許三觀的賣血，都和生活的重壓有關。每次都是在家里重要關頭，許三觀通過賣血，緩解或者解決家里的危機，這樣，許三觀的賣血，在表層的生活沉重之下，又聯結著沉重之后的美好，這正是阿蕾特所說的，能夠帶給人心靈平靜的沉重之后的美好。通過賣血，許三觀實現了自己對于妻子、孩子的意義和價值，這固然是一種生活的沉重，但是對于許三觀來說，又是一種美好，通過這種行為，他獲得沉重之后的意義。而炒豬肝又是和賣血聯系在一起的，提到炒豬肝就可以聯想到自己的賣血，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重溫。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炒豬肝對于許三觀就有了特殊的意義：它不僅能夠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同時又能夠帶給自己心靈的美好感覺，實現自我道德良心的一次舒服的重溫。這樣，許三觀最愛的食品就成了炒豬肝，即使是在困難年代，他的孩子們最想吃的是紅燒肉的時候，許三觀仍然眷戀著他的炒豬肝?？梢哉f，通過“炒豬肝”，許三觀獲得了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滿足，這個也成為他的生命的樂趣和意義所在。

但是，人的悲劇在于，“沉重的意義”，明明是在物質匱乏和群體倫理規約之下形成的對于個體自由倫理的拋棄和對群體倫理規范的靠攏，在經過長時間的規約之后，就變成了人的內在的唯一的倫理價值取向。換言之，就是當時間變化，群體倫理價值已經放松了對人的個體自由倫理價值的某些規約的時候，作為個體的人，因為長期的規約，已經不再有任何出格的追求個體自由倫理的沖動了。所以，我們看到，當物質條件豐富之后，當作為老年人的許三觀可以自由滿足自己的一些口腹之欲的時候，他能想到的就只是吃“炒豬肝”。甚至，當妻子許玉蘭提醒他我們有錢，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時候，他仍然只會吃“炒豬肝”。而《活著》中的富貴，他的生活曾經是如此輕逸而放蕩不羈，但是當他選擇沉重，選擇通過和妻子、孩子相濡以沫、同甘共苦以獲得生活的意義后，在自己的妻子、孩子一個個先他而去之后，他仍然沒有想到對自己的生活做任何變化，而是把和自己一塊生活的一頭老牛一會兒叫做家珍，一會兒叫做有慶，在想象中實現著自己與一家人的互相依賴，在虛幻的想象中尋找滿足，實現自己余下生命的意義。

余華的這兩部小說，通過富貴和許三觀的生命歷程，形象地揭示了鄉土中國在物質匱乏和群體倫理的雙重壓力之下，個體自由倫理一步步被規約的過程，發掘了鄉土中國個體生存的秘密，從社會倫理層面上向我們展示了個體人是怎樣一步步變成了社會人。

參考文獻

[1]余華.活著[M].上海：長江文藝出版社，1993：4.

[2][古希臘]色諾芬.回憶蘇格拉底[M].吳永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48-50.

[3]張愛玲.傾城之戀[M].1版.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6：90

[4]余華.許三觀賣血記[M].1版.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19.

[5]余華.許三觀賣血記[M].1版.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252-2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