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傳奇》中的女性愛情悲劇

摘要：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張愛玲猶如一顆明星照亮了中國現當代文壇。張愛玲的作品執著于飲食男女、吃穿用度、生活瑣事等人生常態，不禁令人產生親近之感。她對于女性生命狀態、生活狀況的關注細致入微也是同時期其他作家所不能達到的。本文將就《傳奇》中各種女性形象的愛情悲劇做出分析，借此感悟女性的生存危機與精神危機。

關鍵詞：《傳奇》；女性；愛情悲劇

《傳奇》是中國當代著名的女性作家張愛玲在解放前唯一的一部小說集，是她“為上海人寫了一部香港傳奇”?！秱髌妗吩?944年8月15日出版的時候，收入小說10篇：《金鎖記》《傾城之戀》《茉莉香片》《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琉璃瓦》《心經》《年青的時候》《花凋》《封鎖》。在1946年增訂時，有新增《留情》《紅鸞禧》《紅玫瑰與白玫瑰》《等》《桂花蒸 阿小悲秋》等。

《傳奇》主要講述的是香港中產階級的小人物的愛恨情仇、家長里短?！斑z老遺少和小資產階級，全部為男女問題這噩夢所苦，噩夢中是淫雨連綿的秋天，潮膩膩、灰暗、骯臟、窒息與腐爛的氣味，像是病人臨終的房間。煩惱、焦急、掙扎，全無結果。噩夢沒有邊際，也就無從逃脫。零星的折磨，生死的苦難，在此只是無名的浪費。青春、幻想、熱情、希望，都沒有生存的地方”[1]?！秱髌妗肥且环f社會的素描，陳舊的家具、暗黑的房間、油膩膩的抹布襯衫等等一系列意象構成了當時中國社會的文化縮影。在創作過程中，張愛玲始終堅持用女性的視角去看待人生、命運。她的《傳奇》也將焦點聚集在女性命運上，就是要在這樣的文化環境與社會背景下揭示形形色色的女性如何對待自己的愛情婚姻，通過婚姻愛情的觀念態度，反射社會人性的情況。

盡管《傳奇》涉及的內容范圍極其廣大，但愛情仍然是其中華彩熠熠的部分。與莫泊桑將女色、性作為推動情節發展的手段不同，與歐·亨利尊重女性獨立人格、維護女性合法權利不同，與茨威格“以罕見的溫存和同情來描寫婦女”[2]不同，與魯迅探尋女性苦難的根源、探索解放道路不同，《傳奇》主要通過男女間的愛情婚姻關系寫女性，通過常見的婚姻悲劇表現女性，是通過最尋常的事件，揭示最深刻的真實。

一.《傳奇》中女性愛情悲劇的表現

自古以來，愛情婚姻都是文人墨客筆下最華美的篇章，可是到了張愛玲的筆下，愛情、婚姻，統統變成了詩人的偽裝、盜賊的笑臉。

就像英國作家福樓拜一樣，為了最公正、最理智地講述故事，張愛玲在小說中，始終是以一種旁觀者的姿態去審視所謂的上流社會里的燈紅酒綠、鶯歌燕舞。她站在那里，冷靜地看著舞池里的男男女女、飯店里的歡聲笑語……朱唇輕啟，仿佛那是另外一個世界，她正在那里不動聲色地講述著一個個遙遠而動人的傳奇，親近而凄美的故事。

女性長期作為社會上的弱勢群體，其內心的煎熬、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啊f不盡的蒼涼的故事’是張愛玲小說的獨特題材”[3]。盡管愛情的滋味是甜美的，但主人公們無一沒吃過愛情婚姻的苦。情人的笑容、兩個人交叉的手、相互依偎取暖的懷抱，背后究竟隱藏著多少眼淚與辛酸呢？張愛玲的小說說的是愛情的酸甜苦辣，傳達出的卻是在那樣一個時代里，愛情的虛偽、人性的喪失與社會的倒退。

《傳奇》中愛情悲劇的主角不外乎以下幾種：一是完全不把愛情婚姻當回事兒，不在意感情基礎。她們把愛情婚姻作為一種物質工具、手段，借以逃避困難、躲避風雨；她們任由自己變成一個個提線木偶，任由父母長輩隨心所欲的婚嫁安排。“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第二種人將愛情婚姻看作了人生的全部。失了情人、丟了愛情，便就喪了命。在第三種人看來，愛情究竟是什么，似乎是不能得出一個確切的定義，他們迷失，盲目地在這個世界里游蕩。

（一）工具時代的悲哀，文明社會的倒退

恩格斯曾經預言過，婚姻“除了相互愛慕之外，就不會再有別的動機了”[4]?？墒乾F實告訴我們，當進入文明社會、工具時刻開始，純真、美好的愛已經被一種理性的現實選擇所替代。所謂的愛，似乎只是一場夢，只不過夢里的一切都太過真實罷了。文明社會的機械化迷了人的本心，使人喪失了往日純真的面孔。每個人都帶著精心制作的面具，小心翼翼地經營著每一件事、每一段關系。愛情對她們來說究竟算什么呢？不過是滿足自己欲望、達到自己目的的一種手段、一種工具罷了。社會進步帶來的不僅有便利，也有退步：可以機械代替的，絕不用手工；可以走捷徑的，絕不浪費時間……愛情變成了一步登天、告別過去的最便捷的方法，最省力的途徑。不少女性把愛情、婚姻看作人生的避風港、黑暗里的指路燈、濃霧中伸出的一雙熟悉的手。愛情仿佛成了物質工具、交易，是可以給自己帶來好處，幫助自己處于一個優越的地位的商品。

用意象來表現人物是張愛玲鐘愛的藝術表現手法。在《留情》第一句，張愛玲就寫到“他們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個火盆，雪白的灰里窩著紅炭”。這一句話暗示了女主角敦鳳目前生活的物質條件很好，很優越。而在后面，敦鳳和楊老太太的對話中，她說道，“第一我不是吃醋的人，而且對于他，根本也沒有什么感情”、“我完全是為了生活”。為了生活，她跟米先生結婚、照顧米先生——“我還不都是為了錢？我照應他，也是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們大家心里明白”。由此，我們可以發現，敦鳳沒有愛情，她的心早就死了十多年了，“只有一雙眼睛是硬的，空心的，幾乎是翻著白眼”；而婚姻在她看來，只是一種優越物質生活的保障——一個不到四十的寡婦嫁給一個六十多的老頭子，“要是為了男人，也不會嫁給米先生”——一切向錢看。敦鳳對米先生不僅沒有愛，甚至還有一種不滿與羞恥。當米先生追著她出門、走到對街，“她雖然和他生著氣，也不愿使他露出老態”。這是一種體貼，對米先生的照顧，但更多的是對自己的安慰——“她的第一個丈夫縱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于承認那是她丈夫”。炭火，盡管是紅色的，然而接下來便是變成灰，“死”去。那又何嘗不是敦鳳的情況呢？ “生活是注定殘缺不全不能圓滿的，我們沒必要把愛情看得太重，生活中有許多東西比愛情更重要。夫妻之間沒有愛情也照樣可以過日子，一切都不必太認真。這種很理智很現實的選擇，不能不令人感到悲哀，不能不說是一種倒退”[5]。盡管生活優越，在旁人看來是所謂幸福的；但是沒有愛情的婚姻，到頭來只會是一片死灰。這是一件令人扼腕嘆息的事。

《鴻鸞禧》以邱玉清和婁大陸的婚禮作為時間線索貫穿全文。但是作為新娘，邱玉清并沒有像一般女孩子那么高興，反而“非常小心不使她自己露出高興的神氣”。因為她是為了結婚而結婚，婚姻對她同樣也是逃離過去生活的階梯。邱玉清出生于一個沒落大戶。長期以來的無法得到滿足的物質欲望，讓她的內心備受壓抑，以至于當她終于結婚了，“她父母給她湊了五萬元的陪嫁，她現在把這筆款子通通花在自己身上了”，買睡衣、買繡花浴衣、買絲綿浴衣、買金織錦拖鞋……婚姻成了瘋狂的物質追求的借口。盡管作為一個接受新思想的知識女性，邱玉清還是逃不過物質的誘惑，再高尚的精神世界終究抵不過現實生活的沖擊。同樣迷失在物欲橫流的婚姻生活里的還有邱玉清的婆婆——婁太太。婁先生和婁太太是錯配了的夫妻。她深知婁先生對她也并沒有愛，只是為了維護人們眼中的好丈夫、好夫妻的樣子；在沒人的時候，他甚至不會跟她說一句話?？墒撬帜茉趺礃幽?？她已經習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沒有金錢堆積的日子，她是沒有辦法過活的。為了生活，她沒辦法拋棄這種虛偽、沒有靈魂的婚姻生活。張愛玲用婁太太來折射出邱玉清的未來——為了物質的婚姻，終究免不了走入空洞的墳墓。正如文章中所寫的，禮畢，“新娘出去的時候，白禮服似乎破舊了些，臉色也舊了”。

將婚姻愛情作為利益手段的女性形象不得不提到段綾卿。段綾卿是許小寒的同學，與許小寒長得幾分相像。張愛玲認為，人性是盲目的，人生因而也是盲目而殘酷的。家庭本來應該是一個最溫暖的地方，一個最柔軟的地方；可是家庭竟然變成了罪惡的深淵、苦惱的源泉。作為一個年紀尚輕的學生，段綾卿沒有辦法應付生活的殘酷。她“急于結婚，因為她不能夠忍受家庭里的痛苦。她嫁人的目的不過是換個環境，碰到誰就是誰”。生活的壓力已經使得她沒有那份享受愛情的從容。只要對方可以滿足她，滿足她家庭的需求，她就可以接受對方?！拔业共皇菃螁沃钢摹！谶@范圍內，我是‘人盡可夫’的”[6]。為了逃離家庭，她選擇了許峰儀；為了應付生活，她淪為了許峰儀泄欲的奴隸；為了物質，她變成了許小寒的替代品。在許峰儀為代表的男權社會里，女性沒有地位，只能依賴男人存在。段綾卿更是這樣，她犧牲了愛情，因為身邊的龔海立不能給她一切；她選擇了生存，因為人始終是活在現實里的。張愛玲說“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似乎只有那股蒼白的寒意、無力的吶喊，才能真正使人感到刺骨的冷，銘心的痛。

愛情是什么？在社會高度文明的現在，鋼筋水泥的冰冷的森林里、汽車尾氣營造的“綠野仙蹤”里，很多人被金錢迷住了眼，價值觀開始以金錢作為準則，世界變得冷漠、麻木。千古以來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竟然隨著社會的進步在退步。愛情不再是純粹的感情上的交流，而是變成了可以用來交易的東西，變成了一種手段，一種保障。敦鳳、邱玉清和段綾卿都是可悲的，在她們的生活里，只有一味的用金錢保障自己的安全感，失去了體驗愛情的美好滋味的機會?！盀榱搜a償自己逝去的青春與摯愛， 往往有隱秘的復仇心態， 甚至向變態的方向發展”[5]。她們的人生終將走入一個空虛的軀殼。

（二）“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女人的執著

女人“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現實生活都集中在愛情里和推廣成為愛情，她只有在愛情里才找到生命的支持力；如果她在愛情方面遭遇不幸，她就會像一道火焰被第一陣風吹熄掉”[7]。無論是古代典籍，還是當代篇章，我們不難發現一直以來，愛情、婚姻似乎成了女性的代言詞。巴爾扎克曾經說過：“生命的最高目的，男人為名，女人為愛情。”女人的一生都消耗在了尋找愛情、維護婚姻里面。一段美好幸福的愛情婚姻似乎成了評價一個女人的一個很重要的標準?？墒牵瑢矍榈倪^度重視在某種程度上又變成了女性愛情婚姻悲劇的催化劑。

年輕的張愛玲站在這個由各種各樣的愛恨情仇構成的世界外部，用公正冷峻的眼光透視著愛情、婚姻、家庭，以及出入婚姻家庭內外的男男女女。毫無意外，她發現所有的人都是悲哀的，無論男人，還是女人。把愛情當作工具、當作手段的“物質社會”的人是悲哀的；同樣，把愛情作為人生的最高準則，作為人生支柱的女人也是可悲的。她們感性、容易感動并且執著的生命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出以“死亡”結尾的華麗悲劇。

《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單純善良的女學生葛薇龍愛上了上流社會交際場上的風流公子喬琪。長期以來，學校理想化的教育把她教育得“一心向善”。她被善于花言巧語的喬琪吸引，芳心暗許，勾起了對愛情的憧憬。“遇見你，我變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塵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歡喜的，并且在那里開出一朵花來”。可是太執著的愛讓她變得卑微，進而變成了愛情的奴隸——“當然，他愛她不過是方才那一剎那?！墒撬蕴庍@么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滿足了。今天晚上喬琪是愛她的。這一點愉快的回憶是她的，誰也不能夠搶掉它。”她的愛已經根植于生命的每一個角落里。因為愛，她發瘋一樣用毛巾沾著水打與喬琪偷歡的睨兒，放聲大哭、任性地想“逃”回上海，甚至輕易地原諒了他人對自己的傷害。我們不難發現，她的悲劇其實就是源于她對喬琪的“愛”。 比如她明明知道喬琪并不愛自己，也要嫁給他，做喬太太，而實際上死了心為梁太太弄人，為喬琪弄錢。這是葛薇龍的悲哀，也是所有為愛付出一切的女性的悲哀。葛薇龍甚至將自己看作妓女——“本來嗎，我跟她們有什么分別？”“怎么沒有分別呢？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愛得失去理智，不是讓人一步一步走向深淵嗎？在葛薇龍說了這一番話之后，喬琪沒有說話，而是點了一支煙，“火光一亮，在那凜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花立時謝了，又是寒冷與黑暗”[8]。火光一亮的片刻時間，也許代表了喬琪瞬間的良心發現，可而后火光滅了，也暗示了葛薇龍最終的命運。在上流社會這樣險惡的環境，以及骯臟、復雜、不可理喻的現實背景之下，愛情顯得格外的脆弱。

“我們的瓦是美麗的瓦，不能和尋常的瓦一概而論。我們的是琉璃瓦”[9]?？墒沁@樣光彩耀眼的“琉璃瓦”怎會容忍自己變成提線木偶，任人擺布呢？“錢到底是假的，只有情感是真的——我也看穿了，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小說《琉璃瓦》中的曲曲厭惡父親姚先生那種攀附“皇親國戚”的作法，堅持自由戀愛。她相信愛情，認為只有有愛情的生活才完整?！爱斁址Q迷，傍（旁）觀見審?！彼偪竦貝凵先葧浲蹩I，“只有王俊業拿得住我”[9]。她不聽取姚先生夫婦的勸告，反而更叛逆，堅持要和他在一起，“橫豎我們在外面，也是一樣的玩，丟丑便丟在外面，也不干我事”[9]。為了和王俊業在一起，曲曲在咖啡館和他約會，搞得自己的名聲不好，到最后“不得已”嫁給王俊業。我們很難說她是迫不得已的，迫不得已的也可能是姚先生。曲曲用下策抗爭了，贏了愛情和家庭的戰爭、精神滿足和物質條件的斗爭。她愛他，什么都不管，甚至完全不在乎他不能養活她——結婚后不僅要讓父親找房子，連生活費也要向父親要。由此，我們能說一味地追求愛情，就是美的嗎？完全沒有物質基礎、經濟條件的愛情、婚姻，又是幸福的嗎？姚先生義不容辭地替三小姐心心物色了富室嫡派單傳的青年， 并煞費苦心地安排兩人見面，誰知心心倒與鄰座的程蕙蓀兩情相悅。面對姚先生的反對，心心也索性叫喊起來：“把我作弄得還不夠！ 我——我就是木頭人，我——我也受不了哇！”為了愛情，再溫順的小綿羊也會有吃了狼的一天。姚先生病了，隨她們去。曲曲和心心雖然有年輕女孩子的青春與活力，但是她們對待愛情偏執又有些幼稚的看法卻會使她們終將為自己的盲目而負責。

在《花凋》的寫作過程中，張愛玲匠心獨運采取了倒敘的方式，所以我們一開始就知道為愛癡迷的女子的最后結局只能是冰冷的泥土和墳頭上新添的大理石小天使，一股淡淡的涼意油然而生。就像張愛玲說的那樣：“善良的人永遠是受苦的，那憂苦的重擔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因此只有忍耐”。鄭川嫦的一生都在忍耐、受苦：生前臥病房中， 全家人以保護她的名義使她動彈不得， 自由被剝奪卻又不提供她應有的醫療；就連唯一的心愛的男人也給了她噬心的痛。“人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是張愛玲小說的潛在主題”[10]。當有些女人碰見愛情，她就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了。遇見章云藩，川嫦想和他在一起，卻又突然病了；不僅一病不起，對方竟然又另覓新歡。她的生命中就結識章云藩這一個男人，她沒有比較，以至于在他離去時，她陷入了死胡同，沒有了活著的意義，因為自己唯一信任的人，終究還是食言了。這赤裸裸的背叛就像大海的波濤一般一刻不停地沖擊著鄭川嫦奄奄一息的心，最后還是帶著這份寂寞、遺憾離開人世。我常常在想如果川嫦覺得這個世界還會有比章云藩更優秀的男人，那么她可能不會死、可能還會有活著的勇氣。

有人曾說過，“用情和愛去體驗生命，生命才會變得美麗，雖然生命本身注定要面臨痛苦，生存，毀滅，死亡?！鼻楹蛺墼炀土素S富多彩的生命，它們讓我們的日子陽光明媚、鳥語花香。在有愛、有情的生活中，我們充分體悟到了人生的意義；可是，我們也還能看到愛、情同樣也是生命的終結者。有多少才子佳人為情所困：梁山伯、祝英臺化蝶雙飛；焦仲卿和劉蘭芝相約殉情……在為這些凄美的愛情動容之余，張愛玲感受更多的卻是女性默默付出之后的慘淡結局。在她的筆下，我們看見了王嬌蕊（《紅玫瑰與白玫瑰》）、鄭川嫦（《花凋》）、葛薇龍（《沉香屑·第一爐香》）愛得那么癡，那么天昏地暗，到頭來卻也收不到一份對等的愛、收不到一顆真誠的心。這似乎再一次驗證了她的結論——人間無愛。

（三）為愛扭曲的人生

大多數人的愛情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張愛玲筆下的女人可悲，不僅是因為她們容易為了愛變得卑躬屈膝，也因為她們會輕易迷失自己。她們游走在愛情的迷霧森林里，尋找著愛的真諦、探索著情的本質。她們幻想著一切美好的符合自己愿望的情感關系，卻又不經意間墜入“敵人”的陷進，變成了一個自己也不認識的自己。錯誤的愛情，扭曲了的人生，成了她們最鮮明的標志。

俄狄浦斯的悲劇成就了一個著名的心理學發現——“俄狄浦斯情結”，而其對立面則是女子的“愛父妒母”的“厄萊克特拉”情結。厄萊克特拉是希臘神話中的悲劇英雄。公主厄萊克特拉愛她的父親，可是母親卻和情夫合謀害死了父親。出于對父親的愛和對母親的恨，厄萊克特拉慫恿弟弟殺死母親和母親的情夫，為父親報仇。

《心經》就是典型的“厄萊克特拉”情結的體現，講述了許小寒和父親許峰儀之間的一段畸形的情感關系，以及牽扯進來的母女之間的愛恨。年少無知的她在這場“愛情”戰役里，顯然已經被磨蝕成另外一個人，而不是天真活潑地躺在父母懷里撒嬌的少女。弗·斯梅德利說過“愛情和戰爭都是不擇手段的”。她的心理變得扭曲，一方面她像士兵對待敵人一樣對待自己的母親，時刻戒備著母親；另一方面又將父親作為自己的同輩人去看待，作為一個男人去看。她在同學面前絕口不提母親，搞得同學們都懷疑了——“‘只聽見她滿口的爸爸長爸爸短。她母親呢？還在世嗎？’另一個答道：‘在世?！且粋€又問道：‘是她自己的母親么？’這一個答道：‘是她自己的母親。’”許小寒總是以父女間的親情來為自己的親昵行為找借口，然而她卻不曾意識到，這份愛已經超越了親情變成了一種扭曲、變態的畸形情感。她想占有父親，對他撒嬌、做各種親昵的動作，甚至利用追求者刺激他。可是，最后由于倫理道德的制約，許峰儀還是離開了，走到了與許小寒酷似的段綾卿身邊。許小寒離開了上海，可是她是否真的能脫離這份感情的夢魘呢？

有人曾經感嘆道，《金鎖記》著力刻畫的是不幸的婚姻如何導致了一個女人的心理變化，或者是現實的缺憾怎樣激發了一個女人內心的陰暗面。然而，我個人認為《金鎖記》實際上是曹七巧的愛情婚姻悲劇。張愛玲筆下為金錢瘋狂的女子也正是在愛情婚姻中走到了低谷，才會轉身向金錢尋求安全感。“金鎖”實際上是“超越‘物欲’而泛指女性人格的先天缺陷：‘金’是外表光輝燦爛的意思，‘鎖’是內心陰冷黑暗的象征；作者創作《金鎖記》的主觀動機，就是要揭示女性美麗外表遮蔽下的心理陰影”[11]。而這份心理陰影就根植于她的愛情婚姻悲劇中。

作為一般家庭的女子，出身不夠高貴，從北方到南方、人生地不熟，再加上病怏怏的丈夫不能為自己的出氣，曹七巧長期忍受著“高高在上”的姜公館的輕視，就連丫頭都無視她——“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慣了柜臺，見多識廣的，我們拿什么去和人家比？”“她也配！”長期的壓抑導致了曹七巧對姜季澤的渴望——“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當初她為什么嫁到姜家來？ 為了錢么？ 不是的， 為了要遇見季澤， 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12]。然而這個讓她心心念念的姜季澤，為了逃避責任，打著道德的幌子拒絕了不貞潔的曹七巧?！啊佟c‘失意’的雙重打擊，使七巧逐漸變得性格乖戾、情緒失?！盵11]。勢力單薄的她，只能尋求經濟上的安全感。所以當九太老爺分配家產的時候，她才會那般較真兒、那般撒潑。

“‘虐殺’行為是女性因其缺乏‘安全感’與‘信任感’而產生的性格弱點”[11]。曹七巧早年對丈夫無能的恨和對姜季澤逃避的絕望一點一點侵蝕了她所僅有的那點兒信任感和安全感。她由一個可憐的女人變成了一個可怕的女人。她得不到的美滿幸福的愛情，同樣也不能讓她的女兒得到。曹七巧將女兒長安看做敵人，一個比她年輕、比她美麗、比她當時有錢的敵人。她處心積慮地破壞長安和世舫的婚事，也只是因為一種對愛情的報復。同樣，她扭曲的人格也在兒子長白的身上有了深深的體現。曹七巧早年喪夫，家里男人的缺失，使她在兒子身上寄托了超越親情的畸形的情感關系。挑撥兒子媳婦的感情、嘲笑媳婦、給兒子娶妾一系列行為也都源于她對兒媳婦的一種嫉妒、怨恨。她嫉妒媳婦有一個自己喜歡的丈夫，有一個身體健康的丈夫，有一段開心的婚姻生活。終于媳婦壽芝死了，小妾也死了。《金鎖記》講了曹七巧的一生，在姜公館郁郁不得志的早年，獨自拉扯兩個孩子的用金錢堆積安全感的中年，讓所有人都不幸福的晚年?！八浪齼鹤优畠汉薅玖怂?，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12]。這是多么蒼涼的體悟，多么痛苦而驚悸的吶喊。愛情導致了她人格的變態，導致了她和子女之間無法挽回的悲劇。

張愛玲筆下多是默默無助的善良女子，然而對于許小寒、曹七巧這樣心靈變態、人格扭曲的女性，她也同樣投以理解的目光、伸出援助之手。愛情是什么？父女之間的純潔的親情？還是性欲的沖動？許小寒、曹七巧不知道，然而卻又深受其害。在塑造這一類人物形象的時候，張愛玲不僅突出了人物形象的悲劇色彩，更是解開了隱藏在女性之間那種已經分崩離析的同盟關系。無論是許小寒和許太太，還是曹七巧和長安，她們之間都出現了相互排斥的敵視心理和情緒。為了尋求自身的安全和滿足，女性彼此之間也免不了要互相仇恨、廝殺。

二.導致女性愛情婚姻悲劇的原因

在探究愛情悲劇的產生根源時，不少研究者通常將其歸結為封建禮教或者傳統勢力的束縛。這些說法本身并沒有錯，然而根據馬克思主義哲學來看，任何事物的發展都是內因和外因共同作用的結果。那么張愛玲筆下女性的愛情婚姻悲劇如此頻繁、如此相似的出現，其根源也并不是一點兩點。這些緘默無助的女性遭遇的愛情婚姻的悲劇、命運的捉弄都與時代背景、社會傳統以及她們自身有緊密的聯系。

（一）客觀原因

（1）中西文化沖擊

“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13]。在西方文化大流侵襲之際，張愛玲步入了人生的轉折點。留洋的母親和姑姑為張愛玲人生見解的形成打下了西方文化科學的基礎，而后張愛玲進入香港大學學習更是對她的價值觀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由此也掀開了她人生的新的華美篇章，開啟了她接受西方文化沖擊、反省中國傳統文化的新的人生經歷。

自19世紀下半葉，帝國主義國家在中國建立租界，實施政治、經濟、文化侵略。沿海的香港和上海迅速現代化和商業化，人們開始學習接受西方先進的科學文化知識，推動了個人價值觀念的改造。尤其是西方人權思想的流入，更是喚醒了當時的有識之士，使他們從迷昧的黑暗中睜開了眼，開始謀求自己的合法地位，不再甘心做奴隸，開始正式維護自己的權利和義務。獨立自主、為自己謀求幸福的現代西方思想教育下的中國人與傳統保守觀念的中國封建遺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西方的與本土的、現代的與保守的形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色彩，一個明朗陽光，一個卻陰暗晦澀。覺醒的女性開始吶喊，要求正當的權益，然而“生為女人是不幸的，這種不幸是因為傳統女人的角色與現代人生之間的沖突所產生；是覺醒的女性意識與滯重的社會意識錯位所引起的，是根深蒂固的舊思想、舊觀念與先覺者超前的新思想、新追求之間無法同步的矛盾所造成的”[5]。在強大的封建中國傳統勢力之下，新生的女性主義終究不是敵手，敗下陣來。

時代在進步。在時代咄咄逼人的壓迫之下，在中西文化的劇烈沖突中，張愛玲始終站在這個世界的外面，用清醒的眼睛透視著這個生她養她的土地，她看清了中國傳統文化的腐朽與倒退、封建社會的封閉與瘋狂，看見了中國人的保守與落后。用《傳奇》“揭示出頑固存留的中國傳統觀念在現代環境下的文化錯位，剖析揭露了傳統文化在民族心理性格方面形成的種種病態”[3]。

（2）社會根源——傳統封建社會的荼毒

縱觀中華五千年的悠悠歲月，我們不難發現，一直以來女性都是處于男權社會的統治之下。作為被統治者，女性處于社會的低端，面對的則都是男性社會的威逼利誘?！芭员瘎〉母丛谟冢阂环矫嫠齻兪芘坝趥鹘y文化環境和封建社會殘余的社會認同，一方面又受虐于自身的歷史惰性和對男性身心依附的局限性，從而使女性永遠擺脫不了某種悲劇命運”[14]。

封建禮教鑄成了一堵守衛森嚴的壁壘。在不開化的社會里，婚姻實際上是一種利益關系上的交易。在這其中，起著決定作用的是家庭的利益，而絕不是個人的意愿。這些外表光鮮的聯姻的背后，遭受悲劇最多的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緘默無助的女性。受傳統思想的教育，受父權社會的精神壓迫，她們沒有話語權，不能也不知道該如何去維護自己的愛情與婚姻，只得像一個玩偶，在需要的時候任人擺布——就像張愛玲筆下的一些女性，從小就按照“太太”的標準去教育，她們的責任就是結婚，“為結婚而結婚”[15]、“為門第所限，鄭家的女兒不能當女店員，女打字員，做‘女結婚員’是她們唯一的出路”[16]。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封建社會奉行的婚姻準則。即使有了心愛之人，然而在沒有得到家長的同意之前、在沒有經過媒人的正式提親之前都是不合禮教的。更有甚者，如果家長不同意，女性也只能默默忍受，而不能反抗。現代化的自主意識與中國傳統文化的奴隸意識的沖突必然會掀起一場風波，在這其中弱勢的女性群體不可避免的會遭到命運的玩弄。

西蒙·波伏娃曾經說過，“女人則要表現大家認為她應該具有的女性氣質，處處柔順，被男人追求占有，一旦被占有后，就必須放棄對獨立自由的追求”。 同樣，作為父權社會的產物，受傳統思想影響，女性避免不了將男性作為自己的精神依附。女性總是將父親、丈夫作為自己的強有力的支柱。她們一直努力達到男性的要求以此獲得男性的認可與庇護。“女人……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15]。葛薇龍愛上了喬琪，即使明白喬琪并不愛她，卻還是心甘情愿跳進火坑；王嬌蕊為了能和振保廝守，拋棄了真心愛自己的丈夫、日夜守護在醫院；孟煙驪更是“骨子里覺得自己的男人就是天，一切都是依賴振保，時常掛在嘴邊的也是‘等我問問振保看’‘頂好帶把傘，振保說待會要下雨的’”、“她愛他，不為別的，就因為在許多人之中指定了這一個男人是她的”[17]。更有甚者，如《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所說，將男性的愛作為評價一個女人的標準——“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這說明什么？說明女性對男性本能的依賴、信任，實際上卻是殺死女性愛情的兇手，是摧毀女性心靈的魔鬼。

（3）父親的缺席

張愛玲從小和父親與弟弟一起生活。本應都是最親近溫暖的人，但父親在張愛玲的成長過程中卻儼然只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他的位置是空的。父親的缺席對張愛玲人生觀、價值觀的形成產生了難以名狀的影響。作為封建遺老的張志沂，好古文、抽鴉片、叫條子、養姨太太。他脾氣不好，一點兒小事就可以成為體罰張愛玲姐弟的原因。后母挑撥關系，使得父女間的誤會越來越深。張父甚至還將張愛玲囚禁在家里的閣樓上。張愛玲生病躺在床上，也不放她出來、也不請醫生，多日無人照應，幾乎喪命。在鄭川嫦的身上，我們可以看見作者的影子，她們都是不受歡迎的。終于，張愛玲逃出了父親家。在那以后的日子里，張愛玲的生活更是沒有父親的影子。

在成長過程中，沒有父親的諄諄教誨、沒有父親的引路，張愛玲沒有安全感，變成了一個冷漠、“淡泊”的人。她深刻地體悟到父親的重要性，于是我們可以發現《傳奇》中，遭遇悲劇的女性形象無一沒經歷過父親的缺席——葛薇龍的父親是遺老，遠在上海；邱玉清的父親是沒落貴族，一心追求優越的物質生活而忽視了對邱玉清的關心；段綾卿和母親、哥哥、嫂子一起生活，也是沒有父親的存在；姚先生也是將女兒作為一種換取幸福生活的籌碼。在她們的生活里并沒有一個溫暖、穩重的父親形象，沒有切實考慮女兒的心理感受，是缺席的。

父親的缺席使得女性對男性常常沒有正確的認知，從而容易形成極端的情感觀念，最終只得自己吞下愛情婚姻的苦果。

（二）人物主觀原因——女性自身存在很多不足

讀完《傳奇》，我們可以清晰地看見，女性愛情悲劇固然有其社會歷史等不可推卸的外部原因，但更主要的還是女性自身根深蒂固的內在原因。

鄭川嫦，說好一些叫作對愛執著，實際上就是小心眼。如果她能看開這份沒有結果的感情，能放手讓章云藩走，那么她就不會耿耿于懷、郁結而死，當然這僅僅只是從心理角度來看的。婁太太明明知道“婁家一家大小，都聯了幫時時刻刻想盡辦法試驗她，一次一次重新發現她的不夠”[18]，然而對于金錢的依賴使得她沒有辦法脫離這種行尸走肉的生活，搞得自己變成了家里的外人。這是因為沒勇氣，也因為虛榮。在張愛玲的作品中，無論是接受新式教育的學生葛薇龍、還是大字不識幾個的普通婦女曹七巧，無論是年紀輕輕、涉世未深的許小寒，還是經歷了人生悲歡的婁太太，她們的性格缺陷都被表現得淋漓盡致、一覽無余。她們膽小，沒有辦法鼓起勇氣離開；她們太“單純”，輕易就被謊言欺騙；她們沒擔當，一遇見困難問題就只知道逃避……不妨試想一下，拋棄這些自身的性格缺陷，我們看見的女性形象必然又是另一番景象，她們的愛情悲劇、命運坎坷在某種程度上也能夠化解。

女性“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鋪的櫥窗里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然而我們每人都是孤獨的”[19]。在愛情的爭奪戰里，女性長期以來形成的互幫互助的戰略同盟被男性的出現打破——她們不再相互照應，反而彼此仇恨、埋怨——她們不再是同一個利益體的成員，而是為了獲得男性“安全”呵護的情敵或仇人。許小寒始終將母親看作情敵，扼殺了與父母之間最后的一點親情；梁太太為了自己的私利，不惜犧牲侄女的幸福，把她往喬琪的火坑里推；看著新嫁娘進門，婁太太也只是站在旁邊看著她的禮服變舊，看著她一步一步走進人生的墳墓……張愛玲筆下的女性是孤單的，甚至相互之間在暗中進行較量。我們不得不說這是女性的悲哀，也是社會的悲哀。如果，一個男人能夠真心對一個女子，能夠處理好自己的關系，那么女性不就要輕松許多嗎？由此，我不禁想到當今社會的一大難題——婆媳關系。在這種關系里，婆婆把媳婦看作搶走兒子的敵人，媳婦把婆婆看作幸福路上的障礙，不也是女性之間彼此仇視的體現嗎？

（三）張愛玲自身的原因

除了導致女性愛情悲劇不可避免的社會客觀因素和性格缺陷造成的主觀因素，我們還應該看到張愛玲之所以能夠將女性的愛情悲劇刻畫得如此深刻，還與她自己不成功的愛情經歷有不可分割的關系。

張愛玲一生中最愛的男人，是當時汪偽政府的高官要員——胡蘭成。在現實生活里與人錙銖必較的張愛玲，在愛情里卻是慷慨大方的。“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20]一句話道出了張愛玲的執著?！耙娏怂兊煤艿秃艿停偷綁m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睆垚哿岜拔⒌貝壑@個與自己情投意合、談文說藝的男人。然而心猿意馬的胡蘭成禁受不住誘惑，逃亡途中還不忘四處留情。面對丈夫的花心，張愛玲說“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只將是萎謝了”[21]。死心塌地的愛情，慷慨大方的供養，到底換來的只是胡蘭成的薄幸之名。而后與賴雅的婚姻中，張愛玲更是心力交瘁。

兩次失敗的愛情婚姻給張愛玲的心帶來了巨大的傷痛和不停地折磨、負擔與難堪，她傷透了心。再加上從小父母間愛情的淡泊、父親對母親的辜負，種種事情堆積在一起，她終究還是對愛情、對人生徹底失望了，變得悲觀消極。“生于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20]。

一個人的人生經歷與她的創作有密不可分的關系。自己生活經歷過的愛情的傷痛使得張愛玲深刻地明白了女性在愛情婚姻里的卑微、低下，感受到了女性在愛情婚姻里遭受的悲劇命運。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張愛玲冷峻客觀地看著癡男善女的你儂我儂，最終卻也只看見女性最后的悲慘結局。

三.《傳奇》中愛情悲劇的審美效果

（一）遺憾之美，打破了中國傳統中對于大團圓結局的追求。

和西方的審美追求不同，中國人不喜歡在故事的結尾男女主人公不能在一起，甚至你死我亡的凄凄慘慘戚戚的結局。魯迅先生曾經說過，“這因為中國人底心理，是很喜歡團圓的，所以必至于如此，大概人生現實底缺陷，中國人也很知道，但不愿意說出來；因為一說出來，就要發生‘怎樣補救這缺點’的問題，或者免不了要煩悶，要改良，事情就麻煩了。而中國人不大喜歡麻煩和煩悶，現在倘在小說里敘了人生底缺陷，便要使讀者感著不快。所以凡是歷史上的不團圓的，在小說里往往給他團圓；沒有報應的，給他報應，互相騙騙”[22]。

千百年封建宗法制度的統治下，女性被抽空了情感、自由與靈魂，淪落為家庭的奴隸、男人的仆從。張愛玲肩負著揭露民族劣根性的歷史使命，勇敢地直面女性慘淡的人生，大膽地書寫出了女性弱勢群體在社會里所遭受的種種不公的待遇。在她筆下，女性或許最后與心愛的男性在一起了，然而其悲劇的本質是不曾改變的。她們為愛低三下四、為愛身心憔悴、為愛犧牲一切直至生命。但正是《傳奇》中不完美的結局、不美滿的遺憾，打破了千百年來中國人追求完美、幸福的大團圓結局的局面，給讀者帶來了更具有思考價值的文本篇章。

（二）引起了對女性問題的關注思考

中國古代一直是男權社會、處于男權統治體系之中。女性作為男人的附屬品，從來不被重視，沒有社會地位、沒有和男性相等的權利。張愛玲筆下色彩鮮明卻又晦澀暗淡的女性形象的出現，給男權社會一個強有力的沖擊。不少人開始清醒過來正視女性的社會權利與社會地位，喚起了長期以來被忽視的對女性、女性問題的關注。人們開始思考，女性也可以像男人一樣擁有自己的工作、有獨立的經濟來源；女性也應該有自己的話語權，可以為自己的權利據理力爭；女性也可以成為社會的頂梁柱，而不再只是家庭繁衍子孫的工具。這無論是在當時還是現下，都是很有意義的。

（三）塑造了一批個性鮮明的愛情女性形象

愛情女性，指的就是“那種為愛而生，為愛而死，‘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的女性”[23]?！秱髌妗凡粌H是一部關于香港和上海兩地的故事傳奇，還是一部形形色色的悲劇愛情女性的傳奇。形象是思想的載體。張愛玲借助這些形象傳達出了自己對于愛情關系中男女問題的思考。我們會為富豪孀婦梁太太的成熟世故暗自驚悸，會為女學生葛薇龍的單純執著感到驚訝，會為小市民婦女曹七巧的變態扭曲嗤之以鼻，會為愫細的愚昧簡單扼腕嘆息……這些人物構成了張愛玲傳奇世界、傳奇社會的人物群像。如果說，這些形象因為張愛玲而不朽，張愛玲又何曾不是因為這些形象而長青呢？

四.結語

作為女性，張愛玲的面龐是美麗憂愁的，她的眼光是冷峻犀利的，她的人生經歷是耀眼卻孤獨的。但作為女性，張愛玲能夠透過紛繁復雜的社會假象，看見隱藏在女性命運里的悲劇，實屬不易。

“女性文學悲劇源于女性社會悲劇、社會觀念的悲劇。要想實現悲劇的超越，首先要跨越重重社會障礙，戰勝‘奧古斯汀惡魔’——明顯的敵人；還要戰勝傳統觀念強加于自身的弱點‘摩尼教惡魔’——隱蔽的、難以察覺的、卻又往往是致命的弱點”[24]。張愛玲站在歷史的高度俯瞰審視著這個中西沖突矛盾下的中國半封建社會、體諒著女性情感豐富然而卻又飽經風霜的內心世界，犀利深刻地揭示出女性的愛情婚姻悲劇以及不可避免的客觀、主觀原因，達到令人反省思考的效果。社會封建禮教是黑暗又堅強的壁壘，冷漠地看著女性在愛情里痛苦煎熬，卻始終不肯放她們離開；女性群體卻又不肯結成牢固的同盟，一起反抗吃人的社會，反而彼此猜忌、敵視。還沒開始和外部的斗爭，里面就早已經亂成一鍋粥了。張愛玲用鮮血淋淋的筆觸刻畫出生動形象的女性，給我們造成了真實的視感；用小說為以后的萬千女性指明了一條前進的道路——要想避免愛情婚姻里的悲劇，就必須要有能力、有膽量反抗不合理的社會制度。

《傳奇》成為了過去，張愛玲也猶如一顆明星劃落天際，綻放出一場最華麗燦爛卻又孤獨寂寞的煙火，成就了一個短暫卻又永垂不朽的精神傳奇。本文通過對張愛玲的《傳奇》的簡要分析，了解到了張愛玲生命里濃妝艷抹之下的孤寂絕望。小說不只是小說，而是一本啟示錄。最關鍵的不是我們看了多少遍，而是我們究竟能從其中收獲什么?！秱髌妗酚蒙鐣适碌膫髌孀V寫了女性愛情悲劇的傳奇，給人以無限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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