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魯迅先生創作了著名短篇小說《故鄉》,2017年9月,《收獲》雜志第五期“60周年紀念特刊”上重磅推出莫言小說新作《故鄉人事》(《地主的眼神》《斗士》《左鐮》),而此刻我的案頭擺放一本李延青的短篇小說集《人事》。機緣巧合也好,有意為之也罷,文學上的事或許向來如此:無他,盡人事,聽天命而已。對此,李延青看得相當透徹:“小說無非是記事寫人,寫當下叫‘現實題材’,寫久遠的則稱‘歷史題材’。但無論‘現實’還是‘歷史’,寫的都是人的生存狀態。”如果說,魯迅眼中的“故鄉”寫的是上世紀二三年代舊中國的“現實”,那么,毫無疑問,莫言和李延青筆下的“人事”則是在回顧共和國走過的坎坷“歷史”。無論是小說的標題旨意,還是文本的具體內容和敘事手法,莫言的《故鄉人事》與李延青的《人事》都存在著不謀而合的家族相似性,對于鄉土經驗的深度激活與呈現,以及面對既往歷史的理性與從容,使得作品在文學質地和藝術成色上都令人贊嘆。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兩者又可以視為向魯迅先生小說致敬的誠意之作。返鄉敘事、兒童視角、簡潔的對白、詼諧的語言、清新的筆調、沉郁的底色……在《故鄉人事》三則與《人事》的大部分小說中,都可以清晰地看到《故鄉》《祝福》《孔乙己》等經典文本的影子。

拋開莫言的新作,我們只談小說集《人事》。全書共收錄十一則短篇小說,按照背景時間大致可以分為三大類:一是“抗戰小說”,故事基本發生在抗日戰爭時期,如《飲食男女》《舊事二題》《膠皮打車》;二是“傷痕/反思小說”,故事時間從“大躍進”到“文革”,如《母親的不安》(二則)、《外面》《看電視》《人事》(九則);三是“改革小說”,故事背景從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到新農村建設,如《鐘聲》《車禍》《匠人》《發小們的病》。我們需要特別強調的一點是,《人事》中所謂的宏大故事背景,只不過是李延青為筆下形形色色的人物設定的一個個特殊的場域與情景,其著眼點并非只是要表達某種意識形態層面上的時代主題,或是呈現現實主義意義上的“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而是要著力探究和追問人在處于某種極端的、邊緣狀態的處境中何以自洽,以及如何為自己的選擇與行為賦予意義的哲學命題。因而,《人事》中的作品遠非當代文學史教材上給定的“抗戰小說”“傷痕/反思小說”和“改革小說”等題材概念所能框定的,抑或說,這些作品只是披上了傳統現實主義小說的外殼,內里卻是存在主義的骨骼與血肉。某種程度上講,《人事》中的十一則小說,從文學實質上更像是薩特所定義的“境遇劇”。這種類型的文學作品往往不按傳統敘事的原則處理環境與人物之間的關系,而是給人物提供一定的境遇,強調人物在特殊的境遇中如何選擇自己的行動,造就自己的本質,表現自己的性格和命運。
在薩特看來,人生在世,總要受到種種限制,但從本體上說,人是絕對自由的,這種自由又常常在某種特定的境遇中爆發,即使在最極端、看起來最無自由的境遇中,人也能通過自己的逆向選擇確證這種自由。至于性格,不過是選擇的凝固,本質,只是存在的結果。如果說,薩特的“境遇劇”的主旨和中心是自由,是在各種境遇中體現和爆發的自由,那么,李延青的《人事》則更多關注的是,由這種選擇的自由帶來一系列的思維方式和價值倫理上的問題:比如自由選擇的標準與責任問題,目的與手段的關系問題,存在的實然與虛無問題,個體與時代、理智與情感的關系問題,等等,這些問題均在他的小說中有著充分而深入的反映與思考。例如,小說《飲食男女》中,抗戰的艱苦年歲里,好吃懶做的傻四為了五升谷子出賣中共地下黨員李修德;《舊事二題》中,情竇初開的豌豆對于“白凈的人”有著一種天然的好感,卻因了一塊洋胰子而將自己的身體奉獻給了炮樓上的偽軍隊長,而因此引來了殺身之禍;《膠皮大車》中人小鬼大的小北瓜因賣馬而得活,而本分持重的李老增卻因賣馬而喪命;《外面》當中的王文校在一個極端強調集體意志的特殊年代里放浪不羈、特立獨行,既品嘗到喜悅也經歷過痛苦,最終于“變態”回歸“常態”的途中,以頗具戲劇性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看電視》中,一枚遺落在玉茭垛洞里的發卡,不僅葬送了一段真摯的戀情,同時改變了三個人的命運,未婚先孕的朱琴為保住戀人邵峰來之不易的工作,也為了挽回自己的顏面,毅然決然地嫁給了長她二十歲、沒有任何感情基礎的維修工老翟;《鐘聲》中,從人民公社時代一路走來的金權,面對突如其來的土地承包政策變革,有些猝不及防、不知所措,意識上甚至一度精神恍惚、幻視幻聽,“腦子里老有一口鐘在敲”,時代劇變給個人思想和精神世界帶來的沖擊與震蕩可見一斑;《車禍》中,一場不期而遇的車禍引發了親朋摯友之間關于“情”與“理”的激烈爭辯,進而折射出集體經濟向個體經濟過渡期間,世道人心的悄然嬗變;《匠人》中兩個本本主義偏執狂、甘做犬儒的邊緣知識分子彼此欣賞,惺惺相惜,一句“歷史就是這樣,當年入社有入社的背景,如今分田有分田的道理”不期然間解開了歷史的面紗,暴露出意識形態的內在運行邏輯……李延青將特殊境遇下的個體抉擇與時代癥候悄無聲息地澆注和融貫在其小說文本之中,深刻地反映出伴隨共和國坎坷歷程一路走來的“沉默的大多數”內心深處普遍的情感與情緒:苦惱、焦慮、緊張、猶疑、失落、決絕、希冀、渴求等等。總之,這既是每個個體生命的獨特情感經驗,也是整個時代的基本精神癥候——一種陷入困境而又企圖擺脫困境的心理訴求。
一言蔽之,李延青之所以將筆下人物置于處于某種特殊的處境之中,并不只是想生發一些“人生無常”“造化弄人”“江河日下,人心不古”等唏噓感慨,而是要揭示他的一個基于歷史經驗和生命體驗得出的人生感悟:即便是在極端的環境下,人依然是自由的,但人必須為自己選擇的自由付出應有的代價,一個時代、一個民族亦是如此。即便他(它)有時會被自身的處境束縛住而顯得無從選擇,有時會因所謂的“勢所必然”而只能“隨波逐流”,然而,一個殘酷而不爭的事實卻是:“無從選擇”和“隨波逐流”也是一種被迫中的主動選擇,否定選擇便意味著掩耳盜鈴,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