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許,我們可以把田衛戈的油畫創作做一個并不絕對的時間區分,即2000年前后,在這個時間點,我們可以看出畫家的藝術方向和繪畫語言的前后變化。2014年由畫家編選的《田衛戈油畫作品集》(吉林美術出版社2014年第一版),可以成為一個佐證。
畫家田衛戈,1981年考入西北師范大學美術系學習油畫,畢業時正值“八五”新潮美術運動最活躍時期,這無疑會對畫家的早年繪畫有著或隱或顯的影響。《田衛戈油畫作品集》沒有收入畫家畢業最初幾年的作品,但畫家畢業數年之后創作的《雪地上的馬》(1991年)和《小狗》(1992年)顯現了印象派的影響。前者色調偏冷,后者色調偏暖,但都在具體的繪畫實踐中探索了畫家對物象光影的心理感受。尤其是《小狗》這幅畫,小狗和木樁的形象約略寫實,而地面和老墻的畫法,主要是畫家內心對于光與色的強烈感受,是與現實幾乎無關的“心相”。在這幅畫中,物象的相對“消失”,更加深刻地表現了畫家內心渴望的另一種現實。甚至,這幅畫若除去小狗和木樁,僅僅留下地面和土墻,依舊可以是一幅頗有意味的“現實”畫作。
畫家在這一階段創作的《老屋》(1991年)、《走過舊屋檐》(1992年),也許是寫生后的再次創作。這兩幅作品趨向于寫實,但細讀之下,則會覺出在這樣的寫實性繪畫中,依舊隱約有畫家對于光色的執著探索。尤其是《走過舊屋檐》,畫家對土墻部分色調的處理,依舊隱含著印象派的影響。

與此同時,我們開始看到畫家嘗試著脫離自然物象的約束,而顯現自己內心的繪畫。這種探索不只是青春的好奇和冒險,而是畫家感受到了某種更為強烈的內心感召,感受到帶有詩性的更加強烈的精神需求。畫家的《有旗幡的遠方》(1991年)和《遠方的山寨》(1993年),似乎也因此呈現出表現主義的意味。《有旗幡的遠方》借助于近乎冷漠虛無的光線,呈現出異度空間一樣的夢幻感。畫面上有物象的沉郁部分,但這不多的沉郁,更多的是隨著色塊一樣的光線和近乎于虛無的旗幡,顯現出強烈的不真實感。而《遠方的山寨》(1993年)可能是對畫家更為重要的作品,這幅畫里的建筑物,沉重得近乎悲劇性地壓住了整個畫面。這景象不只是借用黎明前由地面漸漸升向高天的光線,而似乎是畫家藉助黎明一樣的祈禱,“大地,要有光”那樣的祈禱,訴說著畫家的內心。組合在一起的山寨房屋是沉郁的,粘結在一起的山寨的石頭和泥土,在畫家的筆下不只是自然物質,更是與大地一起生死輪回的另一種生命。屋頂上的人,某種祈禱的符號一樣,屋頂上豎立的旗幡,直線切割一般,則完全是能指的精神符號,無所指向而又似乎堅定地指向了什么。赭石的色調是陳舊的,歲月和磨難的舊,但是有生生不息的力量在其間沉潛。而在這樣的沉靜時光里,暗中有一些椽子穿插出來,像是記憶深處不能忘卻的某種情緒。《遠方的山寨》中的一切,似乎是無意間對意義的解構,但又是解構的復原,充滿了解讀的不確定性。畫家將這幅畫放在這本畫冊的首頁,其意義不言而喻。
二
畫冊《田衛戈油畫作品集》沒有編入畫家1994年到1999年的作品,其中原因,我們不得而知。我知道的是,畫家那幾年在美術理論上頗為用心,撰寫了若干論文,甚至引起了美術評論界的注意,畫家本人,在1997——1998年去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當代美術創作與批評”研究班深造。這一階段的理論積淀和思考,雖然會導致畫家創作量的減少,但無疑的是,畫家不會停下思索的畫筆。
上世紀最后幾年的相對沉寂之后,2000年之初,畫家田衛戈的創作似乎有了一個忽然的變化。畫家在《黃河遠上》(2002年)里,省略了物象細部,采用了較大的運動著的色塊去表現物象,這些物象甚至因為這些獨立的色塊,而呈現出一定抽象意味。遠景中相對細碎的色塊,巧妙地反襯了近景中的粗大色塊組合。這幅畫的畫面渾然一氣,具有一種簡樸的力量。
《有佛在山系列》(2001—2004年)無疑是畫家新世紀之初,足可留存下來的個人重要代表作品。《黃河遠上》里運用的那種色塊表現手段,在《有佛在山系列》里有了進一步的深入變化。《有佛在山系列之四》(2001年),畫面陰沉,郁悶,重滯,大量的近乎抽象的物象看似有序,實則是破碎而混亂。秋天的風景里,所有的色塊干澀、堅硬、生冷,畫面上的麥垛尖利地挺著,所有物象由畫面四圍向中心擠壓。虛無的天空也似乎是“實”的,低而沉重地降臨。畫面中間的一點亮,亦是干澀無生命的。畫家的《有佛在山系列之二》(2001年),地面部分似乎是旋轉著的,默默涌動,向著上天的祈禱一般。丘陵一般的地面,那些綠色用灰色的調整壓抑著,暗喻著生命的無意義和虛妄。畫面更多的是想象性的色彩,非真實的心理色彩。寓意生命的田野亦被灰色不斷掩蓋。天空泛著不再新鮮的紫色,暗寓著肉體的紫色,寓意著時間的腐爛和終止。畫面上駁雜的色塊,相互沖突擠壓,一切在這樣無序的擠壓對峙中,相互消解,終止而又徹底終止。與《有佛在山系列之四》相較,《有佛在山系列之二》畫面上的那種尖利之痛似乎消解了,而代之以緩慢而無奈的深痛。而在《有佛在山系列之六》(2004年)中,我們似乎可以看到,經過幾年的沉淀,畫家某種哀傷難解的情緒稍稍得以緩釋,但畫面的色調卻更加陰沉,近乎無涯無際的黑暗。即便是土地和丘陵的顏色,也蘊涵著深陷了一切的黑暗在里面。畫面是異樣的柔和,陰郁沉重的柔和,但這柔和,難掩其間綿綿不絕的精神疼痛。
新世紀之初畫家的這些創作,無疑受到西方現代繪畫的影響,但這種影響不只是形式上的,而是經由畫家的內心反芻,帶有個人深度情感的痛苦“嘔吐”。《有佛在山系列》的表象,是沉郁陰沉的氣氛,是光影色塊的艱澀寓意,背后的隱情是畫家父親的去世,但畫家卻因此個人際遇而上升到了對于世間萬物的悲憫情懷。相較許多畫家對西方現代主義繪畫的吸收,田衛戈的這種情感至深的投注其實才是關鍵。有理論認為,印象派關注于光色的表現,不足以反映更深層的人的精神世界,這其實是錯誤的。畫法不決定一切,畫家內心情感的投注深度、畫家的情懷才是決定一切的因素。

對藝術家來說,歡愉也能產生創作沖動,但痛苦卻常常更容易讓創作者遭遇更深的精神命題。我不知道父親的去世對畫家那一階段的繪畫產生了多大的影響,但父親的去世,使得畫家的內心突然間打開了一個從前沒有發現的世界,痛苦成為突變的因由。而那幾幅畫,也成為畫家紀念親人和釋放情緒的一個出口。一個人因為痛苦而更加深入了廣大的世界,因為某種人生的慘痛體驗而在瞬間就進入了生命的更深一層。
三
2004年以后的幾年,畫家去歐洲親睹西方古典和現代繪畫大師的作品,大師們在具象繪畫和現代主義繪畫方面探索的巨大成就,使畫家對自己的繪畫產生懷疑。也許正是這種自我懷疑,導致了畫家再次親近了寫實。迥異于西方現代藝術的寫實風格,也許給畫家帶來了若干慰藉。畫家這一時期的作品,包括《十里八鄉》《西遞小巷》《小巷》《合作近郊之一》,都是較為成功的寫實作品。
在畫作《十里八鄉》(2009年)里,畫家以略顯迅疾的筆觸,在寒冷的雪景里呈現出隱約的張力,極好地表現出了雪地的沉寂。視角從下而上,寒冷的畫面呈現出漸漸上升的肅穆,并隨著雪意彌漫了整個畫面。這樣的作品,既保持了寫實作品直面自然的新鮮感,亦有完整的繪畫性。《西遞小巷》(2010年)則筆致沉穩、敦厚而不失畫面的明凈愜意。《小巷》(2010年)省略了對細碎之處的描摹,干凈迅疾的色塊隨著畫家的筆觸四處延展,近乎中國畫的大寫意。也許,畫家只有在心境最好的時候,才能畫出這樣的作品,真正達到了所謂神氣完足。這亦是我極為喜歡的畫家作品之一。

而《銀灘》(2009年)、《草原初雪》(2009年)、《莫高雪》(2010年)、《草原白巖》(2010年)則似乎顯現了另一種傾向。與畫家的其他作品相比,這幾幅尺幅很小的作品顯得頗為精致(最大的只有30cm×24cm,而另外三幅只有24cm×18cm)。在這樣小的畫幅里,如何將畫家的精益求精的藝術創作與自然灑脫的風格結合起來,既需要畫家的功力,更需要畫家從容的心態。
在創作歷程中,這一階段對畫家有著特別意義,且作為一條隱隱的根脈一直延伸到《山水謠》(2009—2010年)系列。據畫家自己說,這幾幅卡紙上的油畫得之偶然。畫家在卡紙上偶然落筆,卡紙上出現了在油畫布上難以顯現的效果。其實所有的偶然,亦都是必然,沒有多年養成的藝術敏感,即便出現了這樣的偶然效果,畫家也不會感悟到,繼而能“敷衍”成篇。而其間可能最為關鍵的是,畫家近一些年來對于中國古典山水的“相看兩不厭”,以及對書法的修習。這幾幅畫的“出現”,自然來源于畫家所研究的諸多中國古典畫作,那種繪畫精神的浸染,導致這幾幅畫的忽然“出現”,并最終得以完成。《山水謠》滿紙的氤氳氣息呼之欲出,似山非山,似水非水,似云嵐林木又非云嵐林木。畫面的這種抽象性,不僅來自于中國畫的影響,可能還有西方抽象繪畫的影子。

四
畫家近幾年的繪畫,更多是在寫生與創作之間交叉進行,以寫生不斷帶來新鮮的繪畫體驗,再以繪畫創作對寫生再度提升。而這期間,畫家對中國古典繪畫書法的感受和解讀,導致他創作了儼然是中國古典山水畫再造作品的《東方山水》(2011年)。畫面的金碧色調,令人聯想到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畫家創作這幅畫的因由,與畫家對中國古典繪畫的深深浸淫和由衷致意必然有關。這幅畫的“色味”確實迥異于畫家的其他作品,其中相對的“平面感”,使畫面的三維縱深消失,同時帶來了別樣的意味。而這樣的意味,在這幅畫之后并未全然消失,畫家一年后的作品《太行》(2012年),雖然整體畫面近于畫家的其他寫生作品,但畫面下部的幾株柳樹,卻是中國古典柳樹的近乎書法的畫法。古意的柳樹與現代的寫生畫面,略顯陌生地組合在一起,讓這幅畫顯現出另外的“視點”,也讓這幅畫產生了異樣的新意。畫家的另一幅《荷塘秋色》(2010年),無疑是畫家對中國寫意畫靜默以對之后,形成的“心跡”和“心印”。畫家以油畫的筆觸率性涂抹秋之蕭瑟荷葉,看似凌亂卻有序,顯現了植物的另一種生命之美。畫家筆下淡淡的“墨色”、淡綠色、赭石,無疑是修習中國寫意繪畫所得,而同時,畫家自然也吸收了近乎抽象的西方現代繪畫的表現手法。而在畫家的《林場之晨》(2012年)小樹林中“一波三折”的幾根枝干和枝條,顯現了書法的意趣,又能將這種意趣與寫生的畫面結合得渾然無礙。
畫家的《廟灣土院》(2012年)與之前的寫生有所不同。畫家試圖揚棄所謂的美感,更多地進入瑣碎的塵世生活。畫家似乎是隨意地選取,隨手地記錄一般,風格輕松而明快,顯現了世相的尋常一面。相較于“端正”的寫生,我更喜歡這樣看似隨意的作品,其中滿是塵世的溫和氣息,讓觀者可以隨意進去,跟里面的人說幾句閑話,討一碗熱乎乎的粗茶。畫家的寫生作品《南溪雙船》(2015年),亦是這種生命瑣碎的寫照。畫面的主題是船,但畫家似乎絲毫沒有忘記,甚至還格外地關注了那些生命碎屑:船桅上的各樣粗細繩纜,繩纜上栓掛的晾曬著的衣物,這碎屑的意義似乎比船還重要,還引人注視。這不是本末倒置的解讀,因為這個畫面對細碎事物的關注,真的讓我們更深地深入了凡俗的日常生活。而畫家這一年的《大鵬古城》(2015年),風格不僅輕靈,而且輕盈,甚至是“松散”的,上面的古城,幾株樹,一切都從容安詳,素淡的色彩似在有無之間,叫人感覺到人世的時光也可以這樣的自然樸素,歡喜悠長。
五
畫家近幾年因常駐敦煌,對于表現河西走廊地貌的繪畫語言開始了探索。《沙鳴夕照》(2013年)《凈土——東千佛洞的晨曦》(2013年)即是這樣的作品。《沙鳴夕照》是寫生的作品,對畫家來說也是嘗試性地用繪畫語言表現另一種地貌。比較其他畫家對沙漠的表現,畫家對他筆下的沙漠,并非刻意于寫實,甚至是刻意于沙漠本身,而是融入了較多的想象。《凈土——東千佛洞的晨曦》(2013年)雖更多是寫實的,但似乎有畫家早年精神性探索的痕跡。帶有神諭意味一般的連綿山丘,佛光普照,現世風景在畫家筆下轉換為難以企及的“凈土”。浩瀚,肅穆,靜寧,永恒,是我閱讀這幅畫的時候不斷出現的詞匯。這幅畫不只是寫實的,在色調上,尤其是天空的色調,畫家有意識將其悄然處理成淡淡的灰綠色,而讓這景象瞬間脫離了塵世一樣,不知所在,沒有人跡,只有神諭的慈祥籠罩著一切。

對河西走廊景物的繪畫語言探索,尤其是戈壁沙漠,畫家直到2015年畫出《沙海綠洲》以后,才真正有了心得。這幅畫的畫面上,是從下向上的無生命一般的粗糲的戈壁沙漠。這自然的“天地不仁”的力量,發自地底深處和時間深處,幾乎可以吞沒一切。戈壁沙漠擠壓了畫面的十之七八,生命綠洲只是窄窄一線。這不只是大自然與生命的對峙,而是生命與生命(戈壁沙漠也是一種生命)比較誰比誰更強大。這種頗具張力的繪畫語言,其力量在畫家的筆下是抑制著的,而真正的張力就來自于這種抑制和抑制的反抗。在這種抑制中,畫面里的沙漠和綠洲的對峙不是一瞬一時的,而是萬物之間永恒而不可變更的輪回命運。
近年來,畫家同樣在延續著《山水謠》那樣的繪畫語言探索。畫家的幾幅《無題》(2015—2016年)即是這樣的試驗。稀釋了的顏料在畫布上涂抹、流淌,留下了在控制和不可控制之間的痕跡。其中一幅《無題》,淡淡的冷色調,色階一樣自由地排列,成為不可言說之“物”。隨意的色階一樣的排列,甚至給予我們“琴鍵”一般的音樂感。畫家以隱去的方式呈現,以抽象的方式呈現更多的“景物”。畫家另外的兩幅《山高水長》近乎水墨山水,畫家以淺淡的色調任意涂抹出約略的山勢,完成了寫生和寫意的渾然結合。而這兩幅畫的色彩之淡,之“留白”,甚至叫人覺出它的未完成性。而恰恰是這種未完成性,予人更寬闊渺遠的想象。所謂的“無中生有”、“有中生無”,所謂自然的“大相”,都在這兩幅畫里有著微妙的顯現。

六
一個成熟的畫家,經由多年的繪畫實踐,在繪畫語言上已經進行了多向性的探索,且有了不俗的收獲。當下,畫家人晉中年,借用新詩界的一句話,已進入“中年寫作”。數十年的積累,專業的訓練,畫家對西方古典大師原作的深入體察,對于自然物象的寫生吸收,對中國古典繪畫書法的浸潤,加上近年對敦煌藝術精神的面壁,都將對畫家下一步新的繪畫探索形成有形無形的推動力。對畫家的作品,我尤其喜歡的是他早年所畫的《遠方的山寨》(1993年),寫實風格在虛實之間顯現,而其精神性的追求,令觀者啞然、沉思。
對油畫中國化的持續探索,應該是畫家需要深思和進一步探索的。但是,以我也許不夠成熟的想法,我還是期待畫家集中較長一段時間的精力,在某一個方向殫精竭慮地全力推進。這種相對的單一性推進,絕不是狹隘的,比如莫蘭迪,經由數十年的努力,看似單調的瓶子在畫家的筆下,僅就物象組合和色調的相對變化,就呈現出徹底征服世界的出神入化的視覺效果。我亦期望畫家有更多的一些“閉門造車”,盡最大可能發揮個人的想象力,更多地在畫作里注入個人的經歷和感悟。如何成就作為一個藝術家對這個世界的獨特觀察、體味、反芻,成就一個畫家的獨特面目,成就深思之后的隨性之美,是已晉中年的畫家下一步要艱難完成的。
對畫家,我有期待,亦知道這期待終將完成。對畫家來說,一切只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