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穎燁 李士金
中國學術生態細節考察報告
——以《論朱熹尚“雄健”的審美觀》一文為例
包穎燁 李士金
本文以事實證明張進《論朱熹尚“雄健”的審美觀》一文立論錯誤,其具體論述亦有不妥,體現中國學術生態細節:對學界已有成果尚未吃透便勇于立論,自以為是創新,實際上是急功近利社會風氣在學術領域之流露。
學術生態 細節 考察
《文藝理論研究》2006年第4期發表張進同志《論朱熹尚“雄健”的審美觀》一文。本文開頭就談自己的立論緣由:
南宋羅大經《鶴林玉露》中有“朱文公論詩”一節,所錄朱熹論詩推崇陶、柳之詩,尚真澹自然。近年來學術界對朱熹平淡美理想,亦有較多的關注和研究。而對朱熹尚“雄健”的審美觀,則未能給予足夠的注意。其實“雄健”與“平淡”,如車之兩輪、鳥之雙翼,共同構成了朱熹的審美理想與批評標準,體現了其作為理學大師與文學批評大家的不凡氣度與卓越識見。本文著重論述朱熹尚“雄健”的審美觀,并對其成因及意義作一些探討。[1]
按照這樣的敘述,似乎前人于朱子論文論詩于“雄健”之風“未能給予足夠的注意”,只是較多關注和研究朱熹平淡美思想。倘若讀者不了解學界研究狀況,一定會以為這位同志對于朱子的文學思想研究有了驚人的新的突破,甚至誤以為從南宋羅大經《鶴林玉露》“朱文公論詩”“所錄朱熹論詩推崇陶、柳之詩,尚真澹自然”,直到“近年來學術界對朱熹平淡美理想”有“較多的關注和研究”,而對朱熹尚“雄健”的審美觀則“未予足夠的注意”。作者在這里的用詞比較巧妙,“近年來學術界”,“未予足夠的注意”,如果有人指出從古至今已經有很多學者都注意到朱子尚雄健之文風的話,尚可以“足夠”,“近年來學術界”的字眼加以辯解,其實,這樣也是徒勞的,朱子對于雄健的文風之高度重視和贊揚,不說古人注意多多,現代學術界研究者早就予以指出和研究,張進的說辭根本不符合實際,學界研究成果從古至今典籍具在,如果我們的學者要證明自己的觀點是新創則必須能夠了解學界已有的研究狀況,不能含糊其辭,然后用一些名詞術語來裝點門面,就以為自己的論點新的了。另外一個問題是張文云:“雄健”與“平淡”,如車之兩輪、鳥之雙翼,共同構成了朱熹的審美理想與批評標準。這樣話表面驚人,實質錯誤。因為照此推論,朱子的審美理想與批評標準只是兩個:“雄健”與“平淡”。這明顯是不顧朱子文學思想實際情況的胡說,說明張進對于朱熹文學研究狀況并不了解,只是在自說自話,以為高明,以為新鮮。
朱子對于各種詩文風格都很欣賞,豈止“雄健”與“平淡”之兩輪雙翼也。朱子對于文學之審美多元化是眾所周知的,他對于平淡、平易、豪放、雄健、奇偉、雅正等等的詩文風格均有深刻的欣賞和論述。這些觀點在李士金博士的學位論文《朱熹文學思想述論》中有很具體切實的論述。本論文在2000年下半年出版,在出版的同時《東南學術》發表了博士論文答辯錄。[2]比如論述朱子對先秦戰國、楚漢間文字之奇偉特加重視,說戰國文字:“有英偉氣”“更有些精彩”“豪杰”。楚漢間文字:“奇偉!”說《楚辭》是“說出”的文學,“三代圣賢文章皆從此心寫出。”就可以明顯看出“楚漢間文字真是奇偉,豈易及也!”如蘇氏父子學習《戰國策》則是。朱子不止一次稱其為文“雄健”、“雄渾”、“明快”、“氣豪”,有“不帖帖意”也就是有英氣。[3]
朱子特重《史記》,說“司馬遷文雄健,意思不帖帖,有戰國文氣象。”朱子認為三蘇文雖然雄健靈動、英偉可觀,又有“不帖帖”意。對東坡文風的評價是“明快”,又說“坡文雄健有余”,可見朱子對坡公文風之評價綜合起來是:明快、雄健、透徹等。[3]分析可知張文的觀點有兩個錯誤:
(1)朱子的審美標準是多元的,決不是平淡和雄健兩種審美標準所能涵蓋。
(2)朱子對于雄健文風之審美并非未受到近年來學界的足夠注意。已經出版的一部專著就能說明學界研究成果中早就重視朱子對于雄健文風的論述了,而且論述相當細致、扎實、具體。
張進為了證明的自己說的有根據,在注解①中有如下文字:
如顧易生、蔣凡、劉明今著《宋金元文學批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莫礪鋒《朱熹文學研究》(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冷成金《蘇軾的哲學觀與文藝觀·蘇軾、朱熹藝術風格之比較》(學苑出版社,2003年),張旭曙《朱熹的平淡美理想》(《安徽師大學報》1998年第4期)等,均有論述,可參看。[1]
這樣看來,張進所說的“近年來學術界”,她自己所列資料到她論文發表的2006年前,大約有20年的時間。證明她自己說的話就是不符合事實的。其所舉之著述和論文,最有代表性的是莫礪鋒的《朱熹文學研究》,她根本沒有認真閱讀這本書,就以為此書沒有注意到朱子論雄健的審美觀。我們一定要知道,并非處處貼上審美觀的標簽,才是“注意”或者“足夠的注意”呀!以下略舉三例加以證明。
莫礪鋒在其專著第四章“一、朱熹對歷代散文的批評”中說:
如果純從文學形式上看,朱熹對蘇文的把握是深得文章之理的。蘇文尤其是議論文,雄肆奔放,滔滔汩汩,淋漓酣暢,一瀉千里,朱熹所謂“明快”、“說得透”、“雄健”,正是指此而言。[5]
莫礪鋒在其專著第四章“二、朱熹對歷代詩歌的批評”中說:
更值得注意的是,朱熹進而指出鮑照“才健”,并舉例說明其詩有幾種優點。…詩句生動傳神且雄健有力,故朱熹稱其“分明說出邊塞之狀,語又俊健”。這兩首詩雖然都是擬作的樂府詩,但詩中分明滲入了鮑照雄豪、倔強的個性。顯然,朱熹既稱贊陶詩之“豪放”,又稱贊鮑詩之“俊健”,正體現出他對剛健雄豪的詩風的愛好,這與他鄙薄“讀之使人四肢懶慢不收拾”的態度正好形成鮮明的對照。[5]
莫礪鋒在其專著第四章“三、朱熹論文與時代之關系”中說:
朱熹事實上是以古代文學重內容輕形式從而產生的渾樸渾厚、氣骨剛健的優良傳統的呼喚,來批判當前的衰靡文壇。[5]
以上莫礪鋒所論都說明他依據朱子原著文本論及其雄健剛健之審美觀。
其它學界成果關于這方面的內容不必一一列舉,張進在文章開頭的“大言”已可不攻自破矣。
張進關于朱熹尚“雄健”審美觀的論述主要見其論文之第一部分,其引文都是學界常用之資料。她僅僅是多用些審美之類的字眼而已。讀者如果有時間細讀吳長庚教授的《朱熹文學思想論》、莫礪鋒教授的《朱熹文學研究》、李士金教授的《朱熹文學思想述論》,會發現其中的論述細致、深刻、辯證,對于張進把朱子豐富多元的審美觀機械地人為地劃分為:“雄健”與“平淡”,如車之兩輪、鳥之雙翼,共同構成了朱熹的審美理想與批評標準的錯誤就會一目了然。張進生搬硬套、矯揉造作的論文,不但無助于人們更全面地了解朱子的文學思想,反而導致學術混亂的現象。本文表面上資料豐富,實際上在中心觀點的論述方面卻毫無新的東西,都是前人早有的論述。最可怕的是,本文把朱子豐富復雜辯證的文學批評和審美標準機械化、庸俗化,大言欺人,自我標榜,以為自己的觀點是新發現,而學界多年未能予以足夠的注意。本文假借審美觀的術語,無視學界真正有價值的成果,其立論前提已經錯誤,在論述中把朱子豐富多彩的詩文風格論機械地定性為“雄健”與“平淡”,可謂一誤再誤。這樣的學術生態現象在學界并不少見。
從李士金關于朱子“天生成腔子”的論述,亦可見張文觀點之錯誤。朱熹在總體上認為,后世的人寫文章造作比較嚴重,以至于“文氣衰弱,直至五代,竟無能變。”[6]因為文章愈是不自然,就愈說明理路不明,當然也就離開“天生成腔子”的要求愈遠。聯系起來貫通而論,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天生成腔子”是“自在流出”的,是“恁地說出”的,是與“做文字”不同的,是與“造作”的文字相反的。于此可見,“天生成腔子”是自然而然從胸中流出的文字,但決不是一種自然平淡的藝術風格,而是自然而然流出的各種各樣的藝術風格。看一看朱子本身對各種各樣語言藝術風格的欣賞和批評,就可以更具體全面地理解他的“天生成腔子”的含義了。從“英偉氣”到“壯浪”,從“奇偉”到“純粹”,從“平說而意自長”到“敷腴溫潤”,從“雄健”到“峻潔”,從“精密”到“自然平正典重”,到“明快”到“坦易明白”,等等,明顯地可以看出他對各種各樣的語言風格的欣賞和贊許,只要是恰當的,只要是“自胸中流出”的,只要是自然而不造作的,即是文章之妙,也就是“自帖這天生成腔子”的好文章[7]。我們的考察并非與任何個人有何成見,而是作為一種學術探討和分析供學者參考。21世紀初期學術浮夸風氣與當年“大躍進”極為類似。歷史教訓不可忘卻,當周成王近乎“盈成之世”,尚有“管蔡之難”,周公征之,“然后持盈守成之治成”。[8]后世許多朝代危機四伏,卻醉生夢死,結果社會崩潰,戰亂頻仍,人民遭殃。
[1]張進.論朱熹尚“雄健”的審美觀[J].文藝理論研究,2006(4).
[2]李士金.博士論文答辯錄——朱熹文學思想述論[J].東南學術,2000(4).
[3]李士金.朱熹文學思想述論[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0:202~203.
[4]李士金.朱熹文學思想述論[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0.
[5]莫礪鋒.朱熹文學研究[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147,158,186.
[6]朱子語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4289.
[7]李士金.朱熹文學思想研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343~344.
[8]宋都絜.易變體義卷六[M].《欽定四庫全書》經部易類11冊:720.
淮陰師范學院文學院)
本文系李士金教授指導的淮陰師范學院文學院2016屆畢業生包穎燁同學學士學位論文,受到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基金資助(項目編號:2015ZSJD010),江蘇高校品牌專業建設工程項目資助(項目編號:PPZY2015C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