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真
摘 要:王士禛的《題秦淮水榭》用高超的語言技巧表現了流動的情緒、交響的感知和闊大的境界,具有先鋒性與試驗性,體現了其詩傳統性與創新性結合的特點。該特點形成的原因包括王士禛個人的才思與主張和其對清詩創新的追求與責任。
關鍵詞:王士禛;《題秦淮水榭》;語言;創新;情緒性;流動性
王士禛是清代重要詩人,他的詩作具有傳統性與創新性相結合的特點。我認為語言是他創新的重要材料。他在《題秦淮水榭》一詩中用語言表現出了流動的情緒、交響的感知闊大的境界。這不僅僅是個別詞匯或詩作主題思想的影響,而是主要在于作者心思縝密的語言設計。
題秦淮水榭
王士禛
冰蕈胡床水上頭,起看纖月映淮流。
三更入破誰家笛,子夜聞歌何處樓。
澹澹星河耿斜照,娟娟風露作新秋。
謝郎今夕思千里,獨對金波詠四愁。
一、流動的情緒
全詩看似心緒起伏渺無痕跡,實際上是作者通過他對語言,特別是音韻的高超把握和展示,來控制了全詩的語言流動以及印象與情緒的波動。以首聯為例:
全詩以“冰蕈”這一組發音輕柔的字詞開頭,“冰蕈胡床水上頭”,“蕈”“床”“水”“上”都是以較為輕柔又重于擦音的“塞擦音”為聲母,即發音氣流受到阻礙但又不完全阻礙,或者說阻礙的目的是發音,從而造成了似拒還迎的態勢。以這樣的情勢開頭,給全詩一種“清淡”和“慢起步”的基調,同時也給下一句設置了有難度的任務,“水上頭”的整體波動趨勢是向上的,而且是從前面四個字的發音波涌上來的,如何接上已經起來的情緒波動,并且延續第一句營造的“清淡”之感,同時能夠制造小節的節奏點,使其波瀾有致,這是擺在第小二句眼前的問題。
“起看”兩個字,自然隨性又迎上了上一句的波流,并更向上推進,造成情緒上的一個節點。當上一句的情緒感受造成了下一句的實際行動的改變,將之前營造的意境清晰化,讓讀者感到腳踏實地的真實感,也為其文學真實性提供了“憑證”。讀者的情緒從“期待”變為“好奇”,從“起看”開始被作者導入到了“真實”的藝術世界。而“纖月”其音,也是這一句的音值的最高點,當波動達到最高之后,“映淮流”三個字,將這一整句的波動導下,此時視線是從月亮到水面往下走的,音調也是往下走的,但是“流”與前面的“頭”押韻,使這一整句既有回環往復之感,情緒又向上波動至平和之境。
可以看到,這七個字沒有一個是塞音、濁音(以中古音為依據,近代雖有音變,但差亦有限),但是音調穿插往復,因此,首聯給全詩營造了清淡、輕柔又不失節奏起伏、闊達境界的氛圍和畫面。第二小句的情緒處理不僅完成了前面所交代的任務,并且為頷聯的音節情緒再起、畫面的再加工預留了位置和期待空間。而在頷聯中,“三更入破誰家笛”,“三”“入”等入聲字,短促有力,“更”“家”“笛”更是塞音,音感硬度較高。讀者的情緒剛被高光的音符調動起來,作者卻又在這里宕開一筆,“子夜聞歌何處樓”,從被笛聲入破的被動者轉化為了聽到歌聲去找尋的主動者,被動和主動的轉換,體現著作者面對沖擊已然神思轉圜,從而可以平靜地描述自己的狀態。且“子夜聞歌何處樓”的“夜”“處”“樓”等聲母都是半音或塞擦音,比起前一句自然柔和許多。也就是說,這第二聯中,又完成了一個情緒的起伏,而同樣情緒的下行并不是跌落谷底,而是又打開了一個新的境界,將視線引向窗外樓宇,何處歌聲,情緒重新回到一個積極平和的狀態上。
這種情緒的引導方式在后面的頸聯尾聯中亦有展示,不再一一舉出。作者在詩中表現出明顯的無功利向,只負責推進情緒波動,運用他高超的語言技巧和境界構造,并沒有任何得著,而只是有了情緒波動的痕跡,使詩的趣味橫生。
二、交響的感知
在《題秦淮水榭》一詩中,作者通過語言達到了不同感官交響的境界。
在首聯中,主要運用了“觸覺”的感知力,以“水”為引導體。“水上頭”“映淮流”等都提示“水”為情緒和感觸的引向。
在頷聯中,主要運用了“聽覺”的感知力,以“笛聲”“歌聲”為主。“三更入破誰家笛”,笛聲突然的襲來穿走,使人的感知力被文字攜帶著穿堂而過。
頸聯中,不是淮水,也不是笛聲,這次是他自己的眼睛。視線被帶出外后,作者看到了全部的畫卷:“澹澹星河耿斜照,娟娟風露作新秋”。
我認為“新秋”并不一定是“新秋”,作者想要強調的并不是“秋”的早晚,而是強調他來看秋時,娟娟風露就“新”做成了秋。他所要追求的,更多地是一種情緒的新鮮感,沖擊感,偶然感,帶有先鋒試驗性的色彩,所以讀來讓人耳目一新。
古來“秋”與“愁”相通。作者想表達:并不是他想去說“愁”,而是一系列偶然的外界因素(淮水、笛聲、歌聲)侵擾地他只能起身,終于來看這百般打擾他的世界,恰在此時娟娟風露為他一人作成了“愁”,讓他不得不愁。
作者強調觀感的個人性獨特性,強調情緒的重要性,強調事物的偶然性,強調感性非理性。他運用了“知覺”“聽覺”“視覺”的多重感知力,共同交織成了這場“感覺”的樂章。
三、闊大的境界
縱觀全詩,境界闊大是其首要的鮮明特點。而這同樣是落腳于他的語言表達。
在首聯中,“起看纖月映淮流”一句,這里的“月”相比于“纖”字在情緒與節奏上的作用,更服務于境界的闊大化。“月”這一典型意向一出現,從時間、空間(高低、遠近)多維度都會令人產生延伸的感受。雖然停留時間很短,但是這個意向的出現確實潛在地拓寬了作者所描繪境界的廣度和深度。而在頷聯中,“三更入破誰家笛”一下將夜晚靜謐的畫面打破,卻是以一種悠揚的、美好的方式,這給了讀者驚喜,視線從外橫向直入內,再由內橫穿出去,尋找“何處樓”。
在頸聯中,不同于之前“纖”字高點后一閃而過的“月”,這里的“秋”字享有了作者累積了三聯的情緒的落點。“秋”字特有的豐富意蘊,也是這首詩所不能回避的特性之一。尾聯承接頸聯,繼續突出“愁”字。“謝郎今夕思千里,獨對金波詠四愁。”在頸聯的高潮后,收尾將情感再強化。在這一句中看似普通,但在作者的設置中,卻也有一個方向性的導向,即從內心到“千里”之外,在回到內心。這使得尾聯雖保守,但在情緒沒有較大起伏下,卻頓然有了闊大的境界。
縱觀全詩,首聯如水波層層推上,頷聯由外橫入內穿出外,頸聯由左上斜下一筆橫出,尾聯由內出外再返內。從多個角度寫出了人意識的生發自由,其中當然包含著作者自身的敏感性和情緒性,但其在反映態度之余所體現出的闊達的境界,這所能帶給讀者的無比自由的審美感受,是最令人感到驚奇和贊賞的。
四、王詩傳統性與創新性相結合的特點
從《題秦淮水榭》一詩中我們可以看到,王士禛強調個人感知的獨特性,強調語言與情緒流動。在王士禛的詩作中,我們可以看到傳統性與創新性相結合的特點。對于王士禛而言,語言是其詩作的特點,同時也是其進行創新的材料。
(一)表現
1.詩作題材傳統,但語言表達創新
王士禛其詩的題材并不出格,多是傳統的詠史懷古、贈答送別、詠物等題材,他最為著名的《秋柳四章》也是傳統的送別詩題材。而對于《題秦淮水榭》,我們也可以歸納為悲秋詩。但是在這些詩作中,王士禛所用的語言卻體現出了情緒性和流動性,這可以說是王士禛的一種更基礎性和本質性的創新。
2.語言遵守傳統格律,但突顯畫面感和節奏感
王士禛的詩作中并不追求出格,而是遵守遵守傳統格律。比如頸聯所要求的對偶,但再發音上,“澹澹”相較于“娟娟”,其音節短促,且“澹”只有“a”一個元音,音斷分明。“娟娟”音節長,且有“u”“a”兩個元音,發音趨向圓滑綿長。另外,“澹澹”的趨勢是“一點、一點,與天上的星相對;而“娟娟”的趨勢是綿長不斷,與晚風相對。音韻與所寫事物相對應,突出畫面感和節奏感,也是其高妙之處,
(二)原因
1.個人才思與主張
“新城王氏這一書香門第、簪纓世家,有一種利與人才生成的內部環境”,王士禛從小表現出過人的文學才華,他個人對語言的感知力和把控技巧是能夠做到語言性創新的重要原因。而他的文學主張“神韻說”,也有著“內化”的傾向,將個體感知與情緒流動更進一步強調。
2.創新追求與責任
清詩在面對唐詩時,不免有難復其繁榮之感。王士禛作為清朝一代“文壇領袖”,他以出色的文學才華證明其有能力進行詩的創新,同時他也肩負著發展詩的責任。可以看到,王士禛并非一味遵照傳統,他也確實在詩的語言上做到了高質量的創新。
五、小結
吉川幸次郎認為,明代的前后七子一味模仿盛唐,后來的公安、竟陵兩派又缺失了“一種古典的氣氛”,所以“人們要求的,是新鮮而又不破壞古典氣氛的詩”。王士禛在《題秦淮水榭》中既有著傳統悲秋的題材與傳統格律的運用,又在詞語的波動上展現了對詩語言的創新,表現了流動的情緒、交響的感知和闊大的境界,具有試驗性與先鋒性。他在語言方面的探索和成就,以及其對清詩發展的文化責任感,值得我們尊敬和繼續研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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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吉川幸次郎.中國詩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