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卓

〔摘要〕 傳統的貧困研究多為靜態分析范式。近三十年來,國內外貧困研究逐漸從靜態轉向動態。暫時貧困、長期貧困、貧困代際傳遞是動態貧困的三種主要形態。在特別嚴重的自然災害和不利的政治社會經濟因素沖擊下,暫時貧困會演變為長期貧困。長期貧困就是持續相當長時間的貧困。最極端的長期貧困是將貧困帶入墳墓并傳遞給子代,致使其子代從人生之初即陷入貧困。長期貧困的顯著特征主要有三個:持續時間長、代際傳遞、脆弱性。長期貧困的定量分析是制定有效反貧困戰略和精準扶貧政策的重要依據。
〔關鍵詞〕 暫時貧困;長期貧困;代際傳遞;精準扶貧
〔中圖分類號〕C913.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7)02-0098-08
21世紀中國政府以“精準扶貧”為指向的新一輪扶貧攻堅戰絕非易事,注定是一場與貧困的“鏖戰”。科學分析和準確把握貧困內涵、外延及其類型,是中國扶貧攻堅戰略部署與調整之重要基礎和前提。
一、貧困及其測量
貧困像癌癥一樣,種類繁多、程度不同。關于貧困的定義和說法很多。中國古代的荀子講“多有之者富,少有之者貧,至無有之者窮”。很顯然,荀子是從唯物的角度并以財產貨物的多少來劃分貧富的。貧、窮都表現為缺乏財產貨物,但是在程度上荀子認為窮比貧要更加深刻。從字面上解讀,“窮”是屋檐下只有“力”,再無他物,也就是“家徒四壁”。最極端的是居無定所、沒有安身之地的那些人。“貧”是指財產貨物的分割,“貧”不僅是缺乏財產貨物的積累,而且還將已有的財產貨物不斷分割、分散。在西方,最早對貧困進行科學研究的是朗特里(Seebohm Rowntree),在20世紀初,他通過在英國約克郡對居民家計的實地調查和長期觀察,發現一些家庭因為收入微薄,不足以換取生活所需要的基本資料,一日三餐就是“早餐:面包加肉湯,午餐:肉湯加面包,晚餐:面包加肉湯”。①他認為如果一個家庭的總收入不足以取得維持體能所需要的最低數量的生活必需品,那么這個家庭就是貧困的。這些生活必需品包括食品、住房、衣著和其他必需的項目。這實際上是以生物學的思想和方法來界定的貧困(primary poverty),稱之為“絕對貧困”,也成為后來許多國家和地區用于制定貧困線的出發點。
在爾后一百多年的時間里,關于貧困的科學研究不斷深入,歸納起來大致經歷了四個階段。一是20世紀初期以朗特里為代表的科學家從生物學方法認識和界定絕對貧困;二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以湯森為代表的社會學家在質疑絕對貧困的存在性和可測量的同時,以社會學視角用收入不平等方法提出的相對貧困;三是進入六七十年代,對貧困問題的研究更加多元,維度也有所增加,有以倫理學視角認為貧困是一種價值判斷,有以公共政策視角認為貧困就是一種政策定義(比如確定貧困線就是公共政策的體現),以及認為貧困是一種亞文化現象等;四是到了八九十年代,學界和一些國際組織對貧困更加關注,以印裔美籍的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為代表的經濟學家從資源稟賦與交換映射對貧困內核(饑餓)開展深入研究,取得豐碩成果并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
阿馬蒂亞·森通過對孟加拉等國家和地區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發生的大饑荒的深入觀察、分析和研究,以福利經濟學理論和方法為基礎,結合哲學工具建構了“權利方法”權利方法:森認為無論何種貧困狀態其本質都是一樣的,饑餓與饑荒產生的根源在于權利的剝奪。貧困不僅僅是收入低下的外在表現,更是由于權利的缺乏或者其他條件的不足造成的。阿瑪蒂亞·森將貧困概念從收入貧困擴展到權利貧困、可行能力貧困和人類貧困,將貧困的原因分析從經濟領域擴展到政治、法律、文化、制度等領域,將傳統的經濟發展觀擴展到人與社會的自由發展觀,認為只有讓人們享有更大限度的行動自由,擁有更多的機會,做出更多的選擇,才能從本質上消除貧困。來分析貧困,直指貧困的內核——饑餓基本上是人類關于食物所有權的反映。他認為“饑餓是指一些人未能得到足夠的食物,而非現實世界中不存在足夠的食物”〔1〕,并對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的觀點“饑荒是由糧食供給下降引起的”提出質疑。除此之外,阿馬蒂亞·森對貧困研究的另一個重大貢獻是將貧困發生率和貧困程度的分析進行科學的結合,創立了“森指數”森指數:著名貧困問題研究專家、1998年度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于1973-1976年提出了一個綜合的測量貧困的方法。這種方法是貧困發生率與貧困程度測量方法的綜合,使貧困人口分布和收入分配都得到很好的體現。森指數,在0-1之間變動,當每個人的收入都在貧困線以上時,森指數為0,因為q為0。當所有人都沒有收入時,或社會分配極度不平等時,y*為0,q=n,森指數為1。。
其中,q:表示貧困人口數量,n:表示總人口,π:表示貧困線,y*:在收入分配完全均勻的簡化情況下,表示貧困者的收入水平,G:表示貧困人口收入分配的基尼系數,PH:表示貧困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
毋庸置疑,森指數從兩個方面彌補了既有貧困測量指標的不足,一方面彌補了貧困發生率貧困發生率PH,也叫人頭法,就是貧困人口數除以人口總數。該測量簡單易操作。PH=q/n,其中PH表示貧困發生率,q表示貧困線以下的人口數,n表示總的人口數。不能測量貧困程度的不足,另一方面彌補了貧困深度指數貧困深度指數PI,是測量低于貧困線以下人口的收入距離貧困線的平均距離,PI=gΔ/π,PI為貧困深度指數,gΔ為平均缺口,π為貧困線。不能測量貧困發生的不足,從而顯著提升了貧困測量的科學性。在此過程中,人類對貧困的認識越來越清晰,對貧困的分類也越來越細致。
二、貧困的類型
如前所述,貧困作用于人類社會的現象,晚近才被發現和科學認識。貧困的類型也是在不同的分類體系里逐漸呈現出來。
第一種貧困類型是以家庭和個人為對象的絕對貧困、相對貧困、能力貧困和權利貧困。這一類型在西方貧困問題研究中是主流。在貧困作用于社群的分類體系里,最早被識別出來的貧困類型是絕對貧困,其次是相對貧困,再次是能力貧困以及權利貧困。這幾種貧困類型主要是從貧困作用于個人、家庭和社群角度進行的分類,貧困歸因更多傾向于社會制度以及個人與家庭的資源稟賦差異。〔2〕20世紀后期中國政府扶貧工作的目標是緩解絕對貧困,簡稱“溫飽”目標。進入21世紀,政府扶貧工作的目標描述為“兩不愁三保障”不愁吃、不愁穿,保障其義務教育、基本醫療和住房。。這個目標下的貧困實際上是游離于絕對貧困與相對貧困之間的一個政策定義,在操作層面上的具體體現就是以農民年人均純收入2300元為貧困線(2010年不變價2011年中國政府提高了貧困標準,從2010年的農民年人均純收入1274元提高到2300元(2010年不變價),提高了約80%。此舉為中國扶貧標準與國際接軌。),并據此通過多種方式這些方式,在鄉鎮以上政府主要按前期匡算的指標層層分配,分到鄉鎮的貧困人口指標按比例分配到貧困村,分到貧困村的貧困人口指標再按比例分配到村民小組。在村民小組內,大多數的情況是以無記名投票選舉的方式選舉出可以“享受”扶貧政策的貧困戶和相應的貧困人口個數。在實地調查中,發現多數地區將制作精美的貧困戶牌子掛在當選貧困戶的家門口公示于眾,牌子上面有貧困戶戶主的姓名、性別、出生年月以及家庭生產生活的基本信息、認定的貧困原因、確定的幫扶措施、幫扶責任人以及計劃脫貧的時間等。識別出全國7000余萬農村貧困人口,這7000余萬農村貧困人口中既有需要民政部門兜底所謂兜底就是從最低生活保障入手,全面建立社會安全支持體系,包括醫療保障體系、教育保障體系等。的絕對貧困人口,也有需要多種方式扶持的相對貧困人口,以相對貧困人口為主要構成。
第二種貧困類型是以地理空間加行政空間為對象的貧困地區,包括落后國家、落后地區,貧困地區、貧困縣等。在貧困作用于社群居住的地理空間的分類體系里,最初被識別出來的貧困類型是低收入國家或貧困地區。世界銀行運用人均國民收入指標將不同的國家劃分為三種類型世界銀行1992年的劃分標準:低收入國家,人均GNP在675美元及以下的國家;中等收入國家,人均GNP在675美元以上、8356美元以下的國家。其中,675-2695美元之間為中下收入國家;2695-8356美元之間為中上收入國家。高收入國家,人均GNP在8365美元及以上的國家。:低收入國家、中等收入國家和高收入國家。
美國經濟學家M.P·托達羅在他的《第三世界的經濟發展》〔3〕中寫到:“幾乎所有的第三世界國家都位于熱帶或亞熱帶地區,而歷史事實是,現代經濟增長一切成功的范例幾乎都發生在溫帶國家。這樣一種分歧不能簡單地歸之于巧合,它必然與不同的氣候環境直接或間接引起的某些特殊困難有關。”他明確指出了落后國家或地區與自然地理環境的相關性。
地理環境決定論是一種經典的貧困理論,屬于發展經濟學范疇,理論的核心是把貧困歸因為地理環境不利。在貧困發生率高的國家或區域,人們統稱其為貧窮落后國家或貧困地區。在上世紀80年代之前,中國農村的貧困發生率接近1/3,是貧困較為普遍發生的落后國家。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我國政府組織實施的扶貧開發基本遵從地理環境決定論,并從劃定18片貧困地區開始大規模的扶貧工作。到20世紀末,扶貧工作重心下移到縣〔4〕,并實施了“一體兩翼”一體兩翼:“一體”是指以貧困村為整體綜合推進扶貧工作,簡稱“整村推進”。“兩翼”是指:左翼為貧困戶勞動力技能培訓并轉移就業,右翼為貧困村農村產業開發。的扶貧戰略。盡管如此,進入21世紀,我國仍然還有14個集中連片的貧困地區。《中國農村扶貧開發綱要(2011—2020年)》第十條明確指出:國家將六盤山區、秦巴山區、武陵山區、烏蒙山區、滇桂黔石漠化區、滇西邊境山區、大興安嶺南麓山區、燕山—太行山區、呂梁山區、大別山區、羅霄山區等區域的連片特困地區和已明確實施特殊政策的西藏、四川藏區、新疆南疆三地州,作為扶貧攻堅主戰場。集中連片貧困地區就是這14個區域。這種集中連片的貧困現象說明了貧困在地理空間上廣泛作用于分布其內的社群。
不難看出,世界銀行劃分的“低收入國家”或中國政府劃定的“貧困地區”是從公共政策角度出發,認定這些低收入國家或貧困地區總體上比其他國家或地區發展落后,貧困的歸因傾向于地理環境不利和宏觀政策上的失利。研究發現“貧困地區”的確具有相似的自然環境條件:氣候多變、災害頻繁,地形多種多樣、開發利用艱難復雜,生物資源豐富、保護利用較差,礦產資源不少、開發利用問題較多等等。為此,政府承擔了絕大多數的幫扶責任和義務,并采取了區域綜合開發的扶貧方式加社會政策的福利方式。
隨著扶貧開發工作持續推進,集中連片貧困地區的貧困狀況有所緩解。與此同時各方面也要求進一步提高扶貧效率〔5〕,期望發展成果惠及弱勢群體。于是地理空間加行政空間為主的貧困類型開始調整并轉向以政治社會屬性為主的貧困類型。例如,四川省“四大貧困片區”中的大小涼山彝族聚居區和高寒藏區。這種貧困類型,看起來也是區域性貧困的“貧困地區”,但實際上已經是在原地理空間范疇下的貧困類型基礎上進一步強調了社會屬性,比如“少數民族”。
這一種調整和轉向與20世紀末期扶貧工作重點下沉到鄉村是有區別的。后者沿襲的仍然是地理環境決定論,而前者已經不是地理環境決定論的邏輯了,更多帶有“中心-邊緣”的社會進化論思想,潛在的假設是少數民族地區比主流的漢民族地區落后。
第三種貧困類型是以社區為對象的農村貧困、城市貧困。與地理空間加行政空間類型的貧困區域識別不同,以社區為對象的貧困類型主要是以鄉村和城市兩種人群聚落的形態區分為農村貧困和城市貧困。由于城市和農村在生產方式上的差異,城鄉居民的生活方式也有所不同,農村居民生產生活更多依靠自然,以土維生和謀生,城市居民生產生活更多依靠社會分工形成的交換維生和謀生。尤其是城鄉差別較大的國家或地區。一般意義上講,城鄉差別主要源于工業化與城市化所帶來的生產方式與生活方式的差別。城市化是全球浪潮,絕大多數國家都經歷過或者正在經歷城市化的過程。中國特色的城鄉分割甚至二元對立的社會型態,使得城鄉差別體現在諸多方面,最明顯的是公共服務和基礎設施。20世紀80年代以前中國貧困的總體特征是普遍性的大眾貧困,農村相對而言更為落后、凋敝和貧困。1984年政府開始大規模扶貧時,工作重點全部放在農村,至今未變。伴隨經濟體制改革以及人口大規模流動,城市貧困成為事實。但是,城市貧困問題一直未納入政府扶貧議程。
盡管貧困是近百年才得以被認識,但是貧困卻是一種長期存在的現象。這種“長期存在”不僅僅是指貧困長期伴隨人類社會,也指貧困長期作用于某一些群體,使其難以脫離貧困。傳統的貧困研究多為靜態分析范式。不斷變化的政治經濟社會環境及其對貧困家庭的影響以及貧困家庭的代際傳遞現象要求對貧困進行動態研究。近三十年來,國內外貧困研究逐漸從靜態轉向動態,并取得系列成果。在貧困動態性的理論預設下,最基本的研究分類是長期貧困Chronic Poverty,有些文獻翻譯為慢性貧困,本文統一稱之為長期貧困。和暫時貧困,尤其以長期貧困為研究重點和治理難點。
三、長期貧困與暫時貧困
長期貧困研究是20世紀末興起于西方經濟發展研究領域中貧困問題研究的一個重要分支。世界銀行在《1990年世界發展報告》中指出,長期貧困是指有些人口長期處于貧困,雖經扶持仍然難以擺脫貧困的狀態。長期貧困的概念產生較早,但始終未形成統一術語。直到Baulch和Hoddinott借鑒了持久性收入理論,研究經濟發展動力和貧困動態之間的聯系,將貧困動態劃分為短期和長期兩類,形成了研究動態貧困的理論框架,長期貧困這一術語方得以廣泛應用。〔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