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許友
〔摘要〕 盡管神話研究不等同于文學研究,但對于上古神話的文學研究仍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這是建構四川文學通史先秦部分的基本前提。與荊楚文學等中國地域文學相比,上古巴蜀神話早期文學化程度的不足在較大程度上影響了先秦巴蜀文學的總體水平和早期巴蜀文學歷史演進的地域統貫性。包括四川文學史在內的中國地域文學史書寫在處理上古神話部分時應著眼于對神話固有之文學屬性的分析,具體可從還原和整理神話譜系,揭示神話的“意態結構”以及討論和列舉神話對后世地域文學的影響三個步驟著手。
〔關鍵詞〕 上古巴蜀神話;四川文學通史;書寫;意態結構
〔中圖分類號〕I209.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7)02-0186-06
任何一種地域性的文學通史,其能否成功建構,都有一個前提,即需要確認:在此特定區域空間范圍內是否存在相對獨特且貫穿古今的文學演變的過程。這種過程的獨特性(與其他區域的區別度)的大小從根本上決定了此種文學史建構的意義大小。因此,文學通史之“通”,主要不是指對相關文學現象全方位無死角的搜羅(這事實上幾乎是不可能的,盡管對于較小地域范圍的文學通史來說需要做到盡可能全面),而是指對此演變過程之基本環節和線索的完整建構和書寫。同理,四川文學通史之所以有可能成其為“通史”,并不僅僅因為在四川這個區域范圍內自古而今可以羅列出大量文學現象,而是因為這些文學現象客觀上構成了相對獨特甚至自成一系的演變進程,雖然這一進程也一直處于與其他區域文學的交互影響之中。那么,四川文學之演進的相對獨特性,可以向上追溯到何時呢?已有的書寫實踐,如楊世民先生的《巴蜀文學史》和譚興國先生的《蜀中文章冠天下——巴蜀文學史稿》,都一致地追溯到先秦時期。但這并非不證自明的事情。為什么有必要追溯到先秦時期?先秦時期四川文學的書寫可能面臨哪些理論和技術上的問題?這正是本文所要探討的。
一、 神話與文學的關系再辨
將四川文學通史上溯到先秦時期,前提條件自然是先秦時期巴蜀地區存在以書面或口頭的文本形態流傳后世的文學現象。顯然,符合此條件的主要是神話傳說。①毋庸諱言,學界將“先秦巴蜀文學”當作不證自明的存在,正是因為先秦巴蜀地區的確曾出現過相對而言數量比較可觀且頗具獨特文化品格的神話傳說。在已有的書寫實踐中,也正是巴蜀上古神話傳說填充了先秦時期巴蜀文學的空檔。這樣一來,很容易給人們造成一種印象,即談論神話就是談論文學。認為神話是文學的一個分支,或者說是文學文體的一種,這種觀念在國內學界由來已久。上世紀初,胡適等已經將神話與歌謠等一起劃歸“平民文學”、“民間文學”。1980年出版的鐘敬文主編的高等學校文科教材《民間文學概論》更直截了當地將神話界定為民間文學的一種形式。②著名神話學家袁珂的“廣義神話論”也主張“神話的本質,始終在于文學,在于富有積極浪漫主義精神的文學”。〔1〕
但近年來,這種觀念開始引起學界的檢討。有學者指出:“中國神話學研究忽視‘神話與‘文學的區分,形成以文學為本位的神話觀,使其無法在神話理論上有所突破。”〔2〕還有學者從學術和文化史上追根溯源,認為“中國神話學逐漸從屬于文學研究”,與晚明及晚清時期吸納西學的機制有關,即外來的“神話”“既無法對應中國的‘天之內容”,“也無法抵達‘格物窮理之大原本,它只能有啟迪民心的教育之用,歸屬于西學分類的最末等級‘文學”。〔3〕言外之意,就學理本身而言,神話研究之從屬于文學研究并非天然正確,反而是思想史的一種遮蔽。
這種檢討固然有一定道理。但實際上,所謂神話研究的“文學化”存在研究理論與研究實踐在一定程度上的脫節。例如現代中國學術史上影響甚大的“古史辨”派有很多神話方面的研究,但他們的主要目的只是將已經被歷史化的神話(主要是帝王天命神話,以及一些民間傳說)重新還原為神話,即不再視之為可信的歷史。換句話說,他們雖然將神話傳說歸入“民間文學”,但總體上說還沒有對神話進行真正的“文學”的研究,研究的目的決定了他們的研究仍屬于史學范疇。在當前的學科建制下,雖然從事神話研究的學者大多集中在文學系,但這也并不意味著當代中國神話研究的主流就是文學研究。事實上,當代中國神話研究的主流是在批判性吸收“古史辨”派研究成果基礎上對上古神話進行的文化學研究。此類研究在研究方法上主要是以人類學理論為指導的實證、考據式研究。其基本理念是,上古神話雖然并非信史,但包含著古人精神、信仰、觀念衍變的線索,同時曲折反映了上古時代社會、政治、民族、宗教等方面的人類歷史,此外,神話在其誕生時代本身也具有尚未得到當代學術充分認識的功能。因此,研究的根本目的是試圖通過對上古神話的解析,來更加全面地建構古代史的歷史文化語境,這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對“古史辨”派的否定之否定。而對神話的“文學”研究實踐倒是頗為邊緣化的,而且很多其實尚停留在對其合理性的論證層面,以及對神話傳說的普及、介紹方面。③這說明,當代以來中國神話研究的多學科屬性至少在研究實踐上并沒有受到“神話從屬于文學”的觀念的太多干擾。而在理念方面,即使是明確主張神話本質在于文學的袁珂先生也并不否認神話研究多學科屬性的合理性和必要性。④
上述對于將神話研究“文學化”的檢討,從四川文學通史書寫的角度來說,倒是有這樣一個啟示作用,即確實不能將談論神話簡單地等同于談論文學,并非所有關于先秦巴蜀神話的研究成果都直接地有助于四川文學通史的建構(盡管有間接的助益),或者都有必要被吸收進文學通史的文本之中。雖然文學史同樣屬于史學范疇,四川文學史先秦部分的書寫同樣必須有助于更加完整和客觀地建構古代史的歷史文化語境,但文學史畢竟有自己的側重點,它的首要任務是清晰梳理文學自身的發展軌跡,而這種梳理自然要以對不同歷史時期文學作品的“文學性”的研究為基礎(雖然也有必要選擇性地包含對文學現象中非“文學性”因素的變化的考察),對于文學“通”史來說就更是如此,因為文學通史既要做到盡可能全面,又必須重心突出,避免成為文學現象描述的大雜燴。①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文學史的書寫既屬于史學范疇,又是文學的研究。至于神話的“本質”是什么,是不是文學,完全是可以懸置起來的問題,只要承認神話具有文學的屬性就可以了,而這一點恰恰是學者們的基本共識。即便反對神話研究“文學化”的學者也不否認上古神話是可以從文學角度加以研究的。因此,對于四川文學通史的書寫來說,真正的問題就在于如何認識和表述上古巴蜀神話的文學屬性及其演變,以及如何認識其在整個巴蜀文學演進史上的地位。
二、上古巴蜀神話早期文學化的不足
文學通史(尤其是較小地域范圍的文學通史)的書寫,往往有一個不為人注意的誤區,即書寫者經常為了刻意營造文學演進統貫一系的表象,對于文學活動不發達時期的文學現象進行不恰當地夸大。實際上,文學演進過程有盛有衰,本是十分正常的現象,特定時期的低谷并不一定影響整體進程的統貫性。從書寫的技術上說,對于這種情況的處理,最重要的并不是去淘選相對好的作品,更不是刻意拔高衰微期的文學成就,而應是客觀描述其特點,分析其成因。四川文學的演進歷程同樣存在相對低谷的階段,如果進行橫向比較的話,元明時期四川文學的整體成就就是比較低的,而先秦時期恐怕亦不能過高估計。
上文已述,先秦巴蜀文學的主體就是神話。而即便是主張神話本質為文學的袁珂先生也指出,神話的文學屬性在總體上存在強弱變化的過程,即在“原始社會前期的活物論時期”,“文學的含意深厚”,到了“萬物有靈論”時期,“文學光輝……隱而不彰”,但“神話繼續向前發展”,終于還是會“還它固有的文學的本來面貌”。〔4〕如果考慮到“活物論”時期的中國神話保存極少,在至今留存的上古巴蜀神話中也很難分辨出這一時期的神話,那么,今日可見的先秦巴蜀神話恰恰屬于“文學光輝……隱而不彰”的神話。“隱而不彰”的原因,據袁先生的說法是由于此時“各種學科和神話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尤其是和宗教緊密結合在一起)”。〔5〕當然,這還只是就神話自身演變的一般情形而言。那么,把先秦巴蜀神話放在中國上古神話的整體狀況中來橫向地看又如何呢?
我們通常說,與古希臘神話相比,中國上古神話是零星散亂的。所謂零星散亂,實際上意味著它們沒有獲得比較完滿的審美形式。這正是其文學屬性“隱而不彰”的核心表現。不過,其實古希臘神話原先未必就不是零星散亂的,它之所以能夠獲得比較完滿的審美形式,也并非神話自然而然的發展結果,而主要是靠著一批古典詩人和哲人的整理和加工。盡管具體的方式有所不同,盡管受到歷史化的影響比較嚴重,中國上古神話中的一部分仍然經過早期智識人的吸收和改造。這種吸收和改造不僅使這部分神話很早得到書面載錄,而且使其被較高程度地文學化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詩經》和《楚辭》(尤其是后者)。《詩經》和《楚辭》歷來為神話學者所重視,一般來說是由于它們對神話的載錄時間較早②,因而保存了不少原生神話的痕跡。換句話說,神話學者看重的多是其文獻價值,而非其文學價值。但如果從文學史的角度看,《詩經》《楚辭》等作品對于中國上古神話作為一種“潛文學”向真正意義之文學的遞變,或者說對神話之文學屬性的發揚,就具有更突出的意義。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屈原作品中的神話,與其所吸收的神話原型相比,就體現了“神話特質的變化,神話形態和功能的變化,以及神話整個內部構成和再生機制的變化。”〔6〕今天的許多神話學者大概并不樂意看到這些變化,因為這意味著原生神話內涵的轉換、變形,他們會希望屈原像人類學家那樣盡可能原汁原味地把他所聽聞到的神話載錄下來。但在文學史研究者的眼中,這些變化就不啻是文學之幸了,因為故事情節更加條貫、圓融了,單純神異性的神話人物真正成為具有內在精神氣質和情感活力的人的形象,生命形式的變幻不再僅僅依據生命一體化的原始神話思維直接地轉形,而要接受審美理性的引導,為詩意的形象塑造和文本主題服務,人物與外界之間神秘的相互作用被人物與環境的情感性關聯所取代。〔7〕
我們知道,作為神話文獻,巴蜀神話在整個中國古神話世界中是獨具特色的,地位十分重要,甚至被認為是“唯一可以和中原神話比肩并論的地域神話。”〔8〕但是,比較而言,上古巴蜀神話在文學化方面就明顯遜色于北方中原神話集群和荊楚神話集群。就目前所知,上古巴蜀神話在先秦時期沒有得到較好的整理和書面載錄。①古蜀國和古巴國是否擁有成熟的文字系統,在學界尚有爭議。在先秦古籍中,保存巴蜀神話較多的是《山海經》。②但一般認為《山海經》屬于“巫書”(其中《山經》是祭祀一般山川的指南,相當于民間的“封禪書”,《海經》則是周邊之國的氏族志)③,其文本本身的文學價值比較有限。當然,這里并不是說上古神話只有經過書寫才可能獲得有價值的文學形式,只不過我們實際上難以從后世各種正史、野史、方志、筆記等文獻對上古巴蜀神話的零星載錄中真切地還原其作為口耳相傳故事的原初文本形態。原因是多方面的:一者,在社會生活狀況多變的條件下,口頭文本本身在流傳過程中較容易發生變異和各種再組合;二者,書面載錄不可能完全忠實,反而往往出于各種書寫目的對口頭文本以及舊有的書面文本進行改造;三者,部分改造可能是出于文學目的,但這就導致原初口頭文本的文學性與以書面形式附益的文學性雜糅在一起。神話學的文獻考據工作或許可以還原原初口頭文本的某些意象和情節元素,卻無法真切形象地告訴我們這些故事在先民的口中具體是怎么講的,正如石昌渝先生所言:“復原的只是神話內容,而不是神話的文體原貌。”〔9〕但是,從文學的角度說,其意義在理論上應落實在這或許存在過的具體講法(即完整的語言形式)之中,而不能僅僅由梗概性的描述來提供。當然,這是對原生神話進行文學研究的一種普遍性困境。
由于上古巴蜀神話沒有在先秦時期獲得比較完滿的審美形式,四川文學通史的書寫在涉及先秦部分時就可能顯得捉襟見肘,甚至采取顧左右而言它的策略。在不能不談及審美形式的時候,只能寬泛而簡單地強調神話想象的奇幻、怪誕、夸張等,主要內容則可能以文獻的整理和考據代替審美分析,或者以反映論為依據,用神話的文化內涵代替審美分析。這實質上就是上文所說的以神話學的研究代替文學的研究。在文學史的書寫中,文獻的整理和考據只能作為一種基礎性的工作,不應成為主要內容,文化內涵誠然并非與文學屬性無關,但這種相關的前提在于必須時時將其置于與文本語言形式相統一的審美整體中來考量,而通常的神話學研究思路是將神話文本當作無關審美形式的文化標本來解析其文化內涵。在這種情況下,神話文本的語言形式表面上仍然存在,實質上卻處于被肢解、被遮蔽的狀態。
從四川文學通史書寫的角度看,上古巴蜀神話在先秦時期文學化程度較低,還直接影響了地域文學演進的統貫性,也就是說,在以神話傳說為主要內容的巴蜀先秦文學與巴蜀漢代文學之間存在一定的斷裂。眾所周知,漢代是巴蜀文學的第一座高峰,出現了以司馬相如、王褒、揚雄為代表的文學大家。但是漢代興起的巴蜀辭賦并沒有從先秦時期的巴蜀神話那里得到太多的滋養,反而主要是接續和發展了《詩經》《楚辭》以來的文學傳統。學界通常將這種斷裂的原因歸之于外在的政治和文化變遷,即秦征服蜀國、巴國后,“通過派遣官員、移民、帶領巴蜀子弟出征等多種途徑,使巴蜀文化與中原文化合流”〔10〕,到了西漢,文翁興學,教化普及,中原儒家文化更是成為巴蜀地區文化主流。這對于巴蜀文化來說,“既是一次提升也必然有所丟失。神話傳說的壓抑,便是丟失的一種。”〔11〕這種分析從宏觀的大背景著眼,固然不無道理,但如果從文學自身發展的角度來看,審美形式不完善才是更為直接的原因。比較而言,楚國同樣為秦所滅,秦漢時期,楚文化同樣與中原文化合流,但《楚辭》《莊子》等代表荊楚文化和文學成就且吸納、融合了大量荊楚神話元素的作品在新的主流文化話語系統中占據了突出的地位,從而不僅使先秦楚文學能夠在更大的地域范圍內發揮巨大影響力,同時也使楚地文學保持了更好的地域延續性。而上古巴蜀神話由于文學化程度較低,在新的主流文學話語中自然就處于被壓抑、被邊緣化的狀態,無法在后來的巴蜀文學發展中起到更直接的作用。
至于上古巴蜀神話為什么文學化程度較低,根本原因恐怕要從政治體制對文化和文學的影響去尋求。簡單來說,一者,古蜀國、古巴國那種宗教巫術氛圍濃厚的神權政體限制了文學審美的自覺和文學精英的產生。二者,古蜀國、古巴國為秦所滅的時間雖然較早(在前316年,此時距離秦的統一尚有近百年時間),但秦以法家思想為政治意識形態,實行以耕戰政策為中心的高度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這種體制對于強兵很有效,卻十分不利于精神文化土壤的培育。因此,巴蜀之地在秦統治的百余年間,雖然擺脫了舊有的神權政體,雖然融入了中原文化的一些層面,但仍然不能產生能夠將神話高度文學化的文化精英。譚興國先生在其所著《蜀中文章冠天下——巴蜀文學史稿》中曾感慨:“如果天降荷馬于巴蜀大地,對這些神話傳說加以小說化的整理,未必不能產生偉大的史詩。”〔12〕這個感慨道出了阻礙巴蜀神話傳說文學化的關鍵問題在于缺少文學家,只是先秦時期巴蜀大地沒有出現荷馬,也沒有出現屈原,實在并非完全由偶然所致。
三、上古神話的文學史書寫路徑
盡管上古巴蜀神話存在文學化不足的問題,但對于四川文學通史的建構來說,它仍是繞不過去的部分。既然我們承認上古神話(尤其是上古原生神話)也有其固有的文學屬性,即便沒有經過文化精英的審美熔鑄,它也仍然可以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樣態。那么應該如何把握上古神話(以及上古巴蜀神話)的文學史位置并將其呈現在地域文學史的書寫實踐之中?本文認為大體可從以下幾個步驟著手:
首先,要完善神話譜系的還原和整理工作。目前學界對上古神話的梳理大多還限于橫向的母題或內容分類,如上古巴蜀神話按母題可分為大石母題神話、治水母題神話、蠶神母題神話等,按內容性質可分為自然神話、英雄神話、起源神話等。但是,縱向的梳理還有所不足。巴蜀神話雖然以口頭形式代代相傳,但今天可以作為研究資料的主要還是歷代載錄的書面形態文本,這些文本中的很多神話故事表面上都以上古為時代背景,但實際上夾雜了大量在后世神話思想和各種其他機緣引導下進行的改造。因此,有必要借助現代神話學理論和考證手段對歷代文獻所載錄的神話作盡可能準確的年代還原,梳理衍變的軌跡,辨識出上古巴蜀神話的概貌,以便為進一步研究提供比較可靠的文本基礎。舉例而言,巴蜀神話中有一個著名的五丁神話,其故事見載于多種古籍且情節版本各有不同。據李誠先生研究,通過對這些不同版本的分析,可以勾勒出五丁神話故事在歷史上復雜的衍化過程,但這個故事最基本、最原始的內容就是大力神移蜀山、立巨石。此后由于某種機緣,這個神話與產生于另一地的石牛神話結合起來,初步形成了五丁以石牛開路的神話情節。再后來,五女故事以及由其衍化出來的蜀妃故事也在流傳過程中加入到這個神話之中。〔13〕這樣就在將該神話歷史化的同時賦予其某種政治道德的意涵,但這些附益恐怕是秦滅亡以后的事情了。
第二,揭示上古神話的“意態結構”。由于上古原生神話的文體形式幾乎是一個無法討論的領域,因此,如何進行美學分析就成為文學史書寫需要面對的關鍵性困難。在這個問題上,石昌渝先生的觀點是頗有啟發的。他認為神話對中國小說的影響“主要表現在意態結構方面”,它指的是“情節構思間架”。例如在《山海經·大荒北經》所載黃帝與蚩尤爭斗的神話故事中,黃帝代表正義賢君,蚩尤代表邪惡叛逆,兩方各顯神通,前者先失敗,后請來天女作幫手,終于反敗為勝。“這個情節定型為一種意態結構模式,為后世小說反復采用。” 〔14〕本文認為,對這種“意態結構”的分析總體上可視為對中國神話本體的美學層面的分析。雖然這個概念是從中國神話影響敘事文學的角度提出的,但我們說神話有其固有的文學屬性,根本依據恰恰在于神話的敘事性。雖然漢學家浦安迪有一個頗有見地的說法:“希臘神話以時間為軸心,故重過程而善于講故事;中國神話以空間為宗旨,故重本體而善于畫圖案。” 〔15〕但這只是相對而言。無論是希臘神話,還是中國神話,骨子里都是敘事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用“神話”這個似乎可類比“話體”文學的詞來對應西文mythology并無根本的不當。
神話的“意態結構”應該是一個值得深入挖掘的課題。程金城先生在討論中國神話與中國敘事文學原型生成的關系時對此有進一步的發揮。他從卡西爾的神話理論中得到啟發,認為神話的感性結構、概念結構以及神話思維方式是探討上述關系的基本維度,而這些維度其實可以視為對“意態結構”之結構的深入闡釋。“神話的感性結構”大體是指神話所體現出的感知外界宇宙世界的“觀相學”方式,如中國神話與地理、博物的特殊關系,如神祗形象的獨特性等,都與此感性結構有關。神話的概念結構則是指從神話中抽象出來的“對萬物的追問及其包含的哲理”,其在中國神話中主要表現為遠古祖先的各種觀念和精神,如超越自然束縛、呼喚超人力量的精神,如關于方位、四季、地獄等的觀念。后來,隨著神話歷史化的演變,世俗化、道德化的理性意識也進入到這種概念結構之中。神話思維方式則是規定上述感性結構、概念結構的前提。〔16〕上古巴蜀神話在意態結構上與中國其他上古神話集群既有共性,也有差異性。盡管內在的同源關系決定了共性是主導方面,但對于地域文學史的建構而言,最核心的工作應該是分析和描述差異性,突出巴蜀神話的獨特性。這種獨特性并非沒有因由,其根源在于相對特殊的地理狀況、政治空間、生活方式等所造就的巴蜀先民相對特殊的思維模式和人格精神。
第三,分析和描述上古神話影響后世文學的方式和機制。神話對后世中國文學的影響,是學界討論比較多的。這種影響大體來說有兩大途徑,一是神話的母題、意象等作為素材為后世文學家所借用,這多見于詩歌,然亦不限于詩歌。借用的同時也不斷翻新其內涵。二是上文所說的“意態結構”的影響。需要注意的是,上古神話的“意態結構”不只影響后世中國小說,而且也影響到一般視為抒情文學的中國詩歌。后者其實往往也包含著敘事成分,更重要的是,這些敘事成分或因素所呈現出的僅保留骨架和神韻的特點恰與中國上古神話的形態暗自契合。魯迅說,中國神話在后世文學中只是“第用為詩文藻飾,而于小說中常見其跡象而已”〔17〕,多少是估計過低了。當然,不論是母題、意象的頻繁借用,還是“意態結構”的廣泛滲透,本質上都是上古神話所包含的上古文化精神影響后世文學的題中之義。至于四川文學通史的書寫,在這方面自然應著眼于上古巴蜀神話對后世巴蜀文學的影響,大致可以有兩種處理方式,一是在專論上古神話的部分,集中列舉母題、意象、意態結構在后世巴蜀文學中的呈現和演變,如有學者討論了杜宇化鵑作為一個母題和典故在古今巴蜀文學中運用和變化的軌跡。〔18〕二是在作家個案研究中討論這種影響,如李白詩與巴蜀神話的關系。
在具體的書寫實踐中,以上三個步驟(尤其是后兩個步驟)應該充分結合起來。分開來說,第一個步驟主要是前期性、基礎性的工作,第二個步驟應視為主體內容,第三個步驟可作為延伸性的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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