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啟功(1912-2005年),中國書畫家、書畫鑒定家、文史學家、教育家。字元伯,一作元白,滿族,生于北京。受業(yè)于歷史學家陳垣而獲益最多。長期從事文史教學與研究,曾任教于輔仁大學,新中國成立后曾任北京師范大學副教授、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館長,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等職。精于書畫及文物鑒定,任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其書畫幼承庭訓,少年起拜名畫家賈義民、吳鏡汀為師,并從齊白石、溥心畬、金拱北等名家游,功力深湛,畫風清新縝密,在畫壇甚有聲譽。在書學上力主臨習墨跡,平生遍覽歷代名碑帖,于智永《千字文》《靈飛經(jīng)》、柳公權(quán)、米芾、趙孟頫、董其昌諸家浸淫尤深,尤重結(jié)字。書風于端莊靜穆中寓勁健飄逸。著有《啟功叢稿》《論書百絕》等,并有《啟功書法作品選》《啟功全集》(20卷)等多種結(jié)集。
啟功先生是清朝皇族的后裔,書法作為舊時文人的“幼功”與“見面禮”,寫字伴隨了他一生。但據(jù)先生自述,他幼年的第一志愿是當一個畫家。從少年起,他即師從當時諸多第一流的畫家學畫,夙興夜寐,取得了極高的造詣。從他現(xiàn)存不多的畫作評定,他足以躋身第一流的畫家。由于家道中落,為維持生計,啟功先生不得不拋棄其生平夙愿,從青年期即從事教育,在他戲稱的“教書匠”的崗位上辛勤耕耘七十余年。
作為一名杰出的教育家,啟功先生始終把書法作為教書育人第一看家本領(lǐng)。他說,如若老師的字寫不好,寫板書羞于示人,批作業(yè)難讓學生心服,故來不得半點馬虎。我們從啟功先生現(xiàn)存最早的書法(二十九歲時書)可以看出,他的書法淵源有自,功力深湛,早呈風貌。平心而論,作為一名書法家,青年時代的啟功即已當之無愧。
有意思的是,啟功先生的學書經(jīng)歷與古代不少先賢如文徵明、董其昌等人一樣,也曾因書法不佳而被羞辱。據(jù)啟功先生自述,他十七八歲時曾應一位長輩之請畫一張扇面,但長輩正色囑托:“畫好以后不要題款,讓你老師來題。”長輩的話外之音,使啟功先生“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自此發(fā)奮練字,矢志不渝,最終成為一名享譽四海的書法家。啟功先生曾一再幽默地謙稱自己的成功是“陰差陽錯”“無心插柳”,發(fā)人深省。
啟功先生一生寫過許多書法論著,但家喻戶曉、不脛而走的書法論著當推《論書絕句》《論書札記》及《書法入門二講》等篇幅省儉、深入淺出的幾種,這些都是先生畢生信奉的“行文簡淺顯,做事誠平恒”處事準則的結(jié)晶。
啟功先生一生寫過許多書法論著,《論書絕句》、《論書札記》以及《書法入門二講》等,雖然篇幅不長,卻涵蓋了書法創(chuàng)作、鑒賞理論和書法史等諸多方面的問題,為我們指點迷津、答疑解惑,讀之如入寶山,獲益良多,同時他也對我們書法的基礎教學具有重要的實踐指導價值。現(xiàn)結(jié)合啟功先生的一些論著,談一談筆者對啟功先生主要的書法教學思想的粗淺認識。
一、執(zhí)筆應順其自然
執(zhí)筆是寫字時最先要掌握的,歷史上關(guān)于執(zhí)筆的理論有很多,“指實掌虛”的說法大家都很認可,但是“指”要實到什么程度,“掌”應虛到什么程度才說夠呢?啟功先生在《論書札記》中對執(zhí)筆有精彩的論述:“古人席地而坐,左執(zhí)紙卷,右操筆管,肘與腕俱無著處。故筆在空中,可作六面行動,即前后左右,以及提按也。逮宋世既有高桌椅,肘腕貼案,不復空靈,乃有懸肘懸腕之說。肘腕平懸,則肩臂俱僵矣。如知此理,縱自貼案,而指腕不死,亦足得佳書。”
古人論用筆有“執(zhí)筆無定法,要使虛而寬”之說,其要旨在于運筆時能夠輕松自然而無僵勁。啟功先生之說同義,執(zhí)筆要松,自指尖、手腕、肘、肩,無一處用力才好。當然松到拿不住筆也不行。懸腕懸肘等說也不必管,手無僵勁,寫熟了,自己也忘了手在懸著沒有。古代有一個大胡子的人,有人問他睡覺時胡子在被里被外,他原來并沒注意過,經(jīng)這一問,卻一夜沒睡著覺。用筆也是如此,按各個人的生理條件、使用習慣,但如講得太死,太絕對,就不合實際了。
對于一直就有很多爭論的關(guān)于執(zhí)筆的高低、要不要提腕、懸肘等問題,啟功先生認為可以根據(jù)所寫的字大小來定。有一種既科學又實用的方法,就是書寫落筆之前,先用筆向空畫個圈圈,所要寫的字,以不超出這個圈圈范圍之外,那么就說明你這時執(zhí)筆的高低,提不提腕,懸不懸肘,是符合要求的自然的。如劃一小圈,即使腕貼紙上,也能劃出;如劃一大圈,腕肘不提起,是劃不成的。所以寫字時腕肘是否該懸,懸到什么程度,并無固定標準,應該隨著需要而定。古代的大書法家沒有我們今天這么多的清規(guī)戒律,并不像我們今天這樣機械死板地非要懸腕,非要提按,都是根據(jù)個人的習慣而來,蘇東坡喜歡枕腕,黃庭堅喜歡懸腕,米芾喜歡“題壁”,一切以自然舒服為準則。只要我們通過反復實踐,執(zhí)筆正確方法就能解決。
所以順其自然是根本原則,執(zhí)筆的方式及懸腕、懸肘與否,本是為了把字寫好,不可為方法而方法。可見啟功先生的出發(fā)點始終是實踐,他的論述充分體現(xiàn)了先生自然、通達的書學思想。
二、學古人勿學時人
啟功先生在《論書札記》中說:“作書勿學時人,尤勿看所學之人執(zhí)筆揮灑。蓋心既好之,眼復觀之,于是自己一生,只能做此一名人之拾遺者,以己之所得,往往是彼所不滿而欲棄之者也。或問時人之時,以何為斷。答曰:生存人耳。其人既存,乃易見其書寫也。”這就告誡我們:寫今人的字容易像,而且能速成。但是一旦像了誰,常常一輩子都脫不掉他的習氣。而我們學書法最終要建立自己的個性,取法要高,要學根本,跟古人學才能廣取博采,出入自由,大有發(fā)展變化的空間。
先生又云:“學書所以宜臨古碑帖,而不宜但學時人者,以碑帖距我遠。古代紙筆,及其運用之法,俱有不同。學之不能及,乃各有自家設法了事處,于此遂成另一面。名家之書,皆古人妙處與自家病處相結(jié)合之產(chǎn)物耳。”這就說明了“取長補短”的道理。古代碑帖距我們遠,作書工具及運用方法皆難以探究,但確有其驚人與可取之處,學書并非一日之功,我們只有潛心研究才能有所領(lǐng)悟。
三、透過刀鋒看筆鋒
當我們選擇好了喜愛的碑帖,準備臨它的時候,很多人就認為它是最準確的了,認為當時書法家寫到石碑或木板上的就是那樣,因而對碑帖上呈現(xiàn)出的每一細微處都覺得是必須效法的。其實并非如此,啟功先生在《論書絕句》中所云:“傳習但憑石刻,學人模擬,如為桃梗土偶寫照,舉動毫無,何論神態(tài)?”啟導我們不管碑也好帖也好,千萬別以為古人最初的墨跡即是如此,否則就會把失真與誤差的地方當成真諦與優(yōu)長加以學習了。試想碑的制作過程歷經(jīng)“書丹”“刻”“拓碑”“裝裱”至少四次失真,更糟糕的是有的碑會遭遇多次損壞,需要重新翻刻,輪到你手中的碑帖不知已失真了多少次。碑如此,帖亦如此。
啟功先生在《論書絕句》中有詩曰:“少談漢魏怕徒勞,簡牘摩挲未幾遭。豈獨甘卑愛唐宋,半生師筆不師刀。”那啟功先生為何主張“師筆不師刀”呢?《論書札記》說得再清楚不過:“仆于法書,臨習賞玩,尤好墨跡。或問其故,應之日:君不見青蛙乎。人捉蚊蟁置其前,不顧也。飛者掠過,一吸而人口。此無他,以其活耳。”較諸碑刻,墨跡不僅保留了其干濕濃淡的原貌,更可以窺見書家行筆的細微變化,感受到書家作書時的心情意緒。如果把碑刻比喻為博物館里展出的動物標本,那么墨跡就應該是生活在大自然中的飛禽走獸,學畫者對著圖片臨摹固然不失為練習之一的方法,但若論收益則不及寫生。學畫如此,學書亦然。
據(jù)此許多人誤解啟功先生,以為他反對碑而獨崇帖,但看先生在《論書絕句》第三十首的自注中回答:“碑與帖,譬如茶與酒。同一人也,既可飲茶,亦可飲酒。偏嗜兼能,無損于人之品格,何勞評者為之軒較乎?”這是將碑與帖理解為兩種不同的書體風格,在此意義上說,碑帖實無高下之別。“啟功先生在《論書絕句》中有詩曰:“題記龍門字勢雄,就中尤屬始平公。學書別有觀碑法,透過刀鋒看筆鋒。”提出對如何看待碑中的藝術(shù)養(yǎng)分,要透過其粗獷的外形和刀的鑿痕,來體會其原本的用筆書寫之味,此觀點對學碑是有所裨益的。先生并非簡單化地反對學碑,而是反對不加分析地機械地效仿碑刻書法的刀痕與殘跡的表象。他主張以墨跡之真,驗證碑、帖之失真。目的在于以墨跡書法之真,補碑、帖書法之缺失。我們?nèi)缒艽_實地明白這一道理,并用于指導自己的學書實踐,任何碑、帖,無論刀痕如何,殘缺怎樣,都不會為其所困。可見啟功先生看問題并不偏頗,從中依然透出了先生自然通達的書學思想。
四、用筆何如結(jié)字難
古人有“書法以用筆為先”之說。啟功先生曾花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苦練用筆,一筆一筆地琢磨,臨帖臨得分毫無差。但寫出來的字平看還可以,一掛起來就沒神了。經(jīng)過再三揣摩,他才發(fā)現(xiàn)問題在字的“結(jié)構(gòu)”上。啟功先生找來很多名家碑帖以及唐代佛經(jīng),用透亮的方格紙將這些字單個放大,潛心描寫,終于從名家書法的筆畫結(jié)構(gòu)上,找到了寫字的規(guī)律。這極平常的規(guī)律卻極難發(fā)現(xiàn)。一般人學書法都是從寫“九宮格”或“米字格”開始,將方格分成若干的等分。啟功發(fā)現(xiàn)問題就出在這“等分”上。道理很簡單,因為每個字的“重心”不一定都在“中心”,所以不能把每個字都一個模式地上下左右分為“三等分”。于是他采用一個更為符合字形結(jié)構(gòu)的劃分法,便是由他首創(chuàng)的“535”不等分,這種字形上下左右的分量較大,中間的分量較小,而不是“九宮格”那樣的“九等分”。啟功在這“535”不等分的基礎上練字許久。
他反復研究,又發(fā)現(xiàn)漢字結(jié)構(gòu)存在“先緊后松、左緊右松、內(nèi)緊外松”的規(guī)律,所以對歷來所說漢字應“橫平豎直”之言也不可盡信了。其實,平、直之中也是有變化的,不然寫出來的字就全無神采而變得呆傻了。“形似”與“神似”之別,究其根源還在于漢字的結(jié)構(gòu)上。如果字的結(jié)構(gòu)不好,用筆再妙也無濟于事。所謂“胸有成竹”,就是寫字時,心中應先有這個字的“骨架結(jié)構(gòu)”,下筆心中有底,筆下也就有神了。
當然,說啟功先生主張結(jié)字重于用筆,并不意味著他認為用筆就可以忽視。在《論書札記》中,啟功先生對此作了更進一步的說明:“運筆要看墨跡,結(jié)字要看碑志。不見運筆之結(jié)字,無從知其來去呼應之致。結(jié)字不嚴之運筆,則見筆而不見字。無恰當位置之筆,自覺其龍飛鳳舞,人見其雜亂無章。”
啟功先生認為“楷書宜當行書寫,其位置聚散始不失度。行書宜當楷書寫,其點劃顧盼始不呆板。”同樣的道理,作草書也宜有楷書之意,才能“位置聚散不失度”,所謂“每筆起止,軌道準確,如走熟路,雖舉步如飛,不憂磋跌。路不熟而急奔,能免磕撞者幸矣。”正因為啟功先生對書法有這樣的認識,所以我們看他的楷書,點畫干凈利落,顧盼有致。草書則映帶牽絲,歷歷在目,而位置妥貼,不容移易。這就是用筆之“意”,需要我們在實踐中不斷理解和領(lǐng)悟。
啟功先生的書法風貌倩純典雅,字體結(jié)構(gòu)優(yōu)美多姿,幾乎無懈可擊;用筆簡淡,又富于變化。尤其是他的學者氣質(zhì),給他的書法平添了一種濃郁的“書卷氣”。他曾深有感觸地說:“人莫逃乎時代風氣,雖大力者,創(chuàng)造與規(guī)避,兩不可能。唯有廣于吸收,天然消化耳。”他的書法,正是從廣收博采中脫穎而出,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啟功先生的一生,學高堪為師表,身正公允世范,一生謙己敬人。他是一本大書,值得我們一輩子捧讀。
啟功先生一生,歷經(jīng)坎坷,飽經(jīng)憂患,卻豁達開朗,幽默詼諧,令人叫絕。下面,我們就一起來看看生活中,發(fā)生在啟功老先生身上的那些有趣的故事吧!
妙解執(zhí)筆法
啟功先生講課時,曾有人遞條請教執(zhí)筆法與書法優(yōu)劣之關(guān)系。先生說:“以執(zhí)筆法論斷書法孰優(yōu)孰劣,最難服人。譬如上街買包子,你只看包子質(zhì)量,管那廚子是站著還是坐著捏,是五指捏還是四指捏的呢?那廚子出來說‘有時站著,有時坐著,我是用左手三個指頭捏的褶’,你還買不買?左手三個指頭捏褶的包子立馬就不香了?咱們得先搞清楚是吃包子,還是吃手藝?四指還是五指握管,都各自有些道理,但最終看的是作品水平。科學發(fā)展了,不定哪天研究出蘇、黃、董、米如何執(zhí)筆的,如果碰巧不符合你主張的那個執(zhí)筆法,怎么辦?總不能把他們從書法史上開除了吧?”
此話通俗易懂,道理講得實實在在。古人雖有“書之妙在于執(zhí)管”之說,但絕對沒有像后人說得那么玄乎。
胡言
啟功先生外出講學時,聽到會議主持人常說的“現(xiàn)在請啟老做指示”,他接下去的話便是:“本人是滿族,祖先活動在東北,屬少數(shù)民族,歷史上通稱‘胡人’。因此在下所講,全是不折不扣的‘胡言’……”
書法與紙筆
有人問“不擇紙筆”與“是否定要用上等紙筆才能出好作品”的問題。啟功先生說:“上等紙筆可能會有一些幫助,但不絕對。歷史上不少國寶級書畫都不是用當時青鏤麝璧玉楮龍盤(筆墨紙硯)寫成的。在紙筆上下功夫,不如專注于自己的內(nèi)外功,一是儲學,一是磨礪。沒聽說吊嗓子一定要到天壇吧?那戲班里練壓腿,也沒聽說要用金磚吧?……功夫到了,要正式粉墨登場了,置辦點行頭,也不是不可以。但不能登臺砸了戲牌子,跟觀眾說‘在下唱得不好,行頭是梅蘭芳用過的’,管用嗎?”
不去了
韓國總統(tǒng)金泳三來中國訪問,很想見啟功先生。經(jīng)外交部同意,由禮賓司問先生能不能去,并說“在釣魚臺國賓館,時間半小時。”第二天,國賓館領(lǐng)導來請先生去見韓國總統(tǒng)。先生嚴肅地說:“大夫無朝外王之理,他是韓國總統(tǒng),沒有招見我的資格;我是中國百姓,也沒有朝拜他的理由。所以就不去了。”
博導
20世紀80年代初,啟功先生創(chuàng)建北師大文獻學博士點,并被評為博士生導師,簡稱“博導”。寒暄之際,好事者多稱其為“博導”。先生總云:“我不是那個‘博導’,而是那個‘駁倒’,一駁就倒,不駁也倒。”聞者在笑聲中不由地聯(lián)想到1957年那段被打倒的風波。或云:“我連中學都沒畢業(yè),哪知道什么博士、博導,我只知道‘果導’。”——“果導”者,治療便秘之藥也。
看完請回
一位畫商到啟功先生家叩門拜訪,想得到老人一件墨寶。但此商人聲譽不佳,啟老久有耳聞,便走近廊前,打開燈后,隔著門問商人:“你來做什么?”商人說:“來看您。”啟老貼近門窗,將身體不同方向一一展示給對方看,然后說:“看完了,請回吧!”畫商有些尷尬,囁嚅著說:“我給您帶來一些禮物。”老人幽默地說:“你到公園看熊貓還用帶禮品嗎?”
自撰墓志銘
啟功先生很幽默,且為人很謙遜。“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妻已亡,并無后。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謚曰陋。身與名,一齊臭。”這是啟功先生66歲時寫下的流傳甚廣的《自撰墓志銘》。
啟功先生向來謙虛謹慎,和藹可親。但是,他又不喜歡別人吹捧說大話。他又對任何人都一視同仁,不分高低貴賤,都是熱忱相待。但是,他又不畏權(quán)貴,他對不恭不敬,有損人格的人和事絕不讓步或妥協(xié)。啟功先生的“搞笑”,是他處理事情的一種方法,如此處理既不讓你感到語言生硬,又讓你明白如此處理事情的理由。當然,說話“詼諧”,也是啟功先生的一大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