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祝嘉(1899-1995),字燕秋,海南文昌人,1948年定居蘇州,畢生致力于書法事業,是我國現代書法史上成就卓著的書法家、書法理論家和書法教育家。
祝嘉先生定居于蘇州的近半個世紀,為蘇州的書法藝術、書法教育事業做出了突出的貢獻。2016年6月16日下午,筆者滿懷敬仰之情,走訪了祝嘉書學院院長葉敘玄先生(祝嘉女婿,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蘇州市書法家協會書法教育委員會副主任,祝嘉書學院院長)以及祝老的女兒祝雅,一代宗師祝嘉先生的形象又一次生動地展現在我們的面前:
書香門第,出世即結書法緣
1899年3月,祝嘉出生于海南島文昌市清瀾鎮溪田村,名朝會,其父寶齋公,諱聲璞。同年,我國安陽出土甲骨文。因此,祝嘉先生刻有“龜甲出土吾墮地”一印常用于書法作品上,以示與文字、書法之緣。
祝嘉先生的父親是當地廣文小學的校長,愛好書畫,每有所得必張于四壁,欣賞,臨摹。先生常侍于左右,耳濡目染,因此從小對書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1916年至1920年,祝嘉以優秀成績考入廣雅書院(廣東一中),師從胡仁陔先生學習古文、詩詞、書法。這一時期,先生大字臨《郭家廟碑》,小字學趙子昂《洛神賦》。
拙誠剛正,著作等身成大家
祝嘉先生一生著作等身。1935年出版了首部著作《書學》。1941年,因查閱書學史,尋遍目錄僅發現日譯本《中國書道史》,先生感慨之余,遂發憤撰寫《書學史》,歷時八個月,引用五百多種典籍,完成了二十五萬字的《書學史》,填補了國內空白。書稿完成后,深得民國元老、書法大家于右任認可,欣然為之作序。此后,祝嘉先生筆耕不止,一生共撰寫書學專著70種計360余萬字。作家鄭逸梅在《藝林散葉》中說:“近代論書法之著作,以祝嘉最為宏富。”
祝嘉先生在書藝上同樣造詣深厚,生前系中國書協會員、江蘇省書協顧問。作品入選“中國書法展”赴比利時、法國展出。入展“全國書法篆刻展”、“當代名家展”、“現代國際臨書大展”、“全國書法邀請展”等,為各藝術院、博物館競相收藏。香港中華文化出版社1995年出版了祝嘉先生生前最后一部書法論著——《書法罪言》。此書除了發表一些學術見解外,重要內容是批評當代中國書壇出現的種種不良風氣。如今讀來,這位八十多歲的耿直老人發聾振聵的肺腑之言、逆耳之言猶在耳畔。
定居蘇州,教書育人美名揚
祝嘉是1947年隨國立社會教育學院由四川遷到蘇州定居的。他先在社會教育學院任職圖博系副教授,講授圖書館學、目錄學、金石學等課程,又兼任學生課外書法活動組導師,既指導書法書寫技能,又講授書學理論知識。他的學生從五六歲的孩童,到七十多歲的老者都有,桃李芬芳。先生退休后,還經常赴全國各地講學,傳播書法理論,弘揚書法文化。
1993年6月,祝嘉書學院在蘇州成立,先生任名譽院長。至今,祝嘉書學院一直為蘇州的書法教育事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被評為蘇州市十大“書法名師工作室”。1995年10月1日,祝嘉先生病逝于蘇州,但他為蘇州所做的貢獻定會美名遠揚,永世留芳。
祝嘉先生一生著作等身。1935年出版了首部著作《書學》。于右任在該書序言中寫道:“王君德亮函示祝嘉所著此書,閱之甚為興奮;且欲請其于歷代草書作家,再為加詳,而竟未獲討論之機會,亦憾事也……《書學史》取材甚富,眉列亦詳。有志于書道者手此一篇,可免搜檢之勞;而于文字改良,謀猷孔多之今日,尤為需要。”此后,祝嘉先生筆耕不止,一生共撰寫書學專著70種計360余萬字。作家鄭逸梅在《藝林散葉》中說:“近代論書法之著作,以祝嘉最為宏富。”
祝嘉先生的弟子葛鴻楨(中國書法家協會培訓中心教授,曾任蘇州市書法家協會副主席兼學術委員會主任)先生認為,祝嘉先生于書法,十分重視書寫方法與點畫的錘煉,與漢魏碑刻、摩崖以及商周銅器銘文的線條質感是頗相吻合的,筆法沉雄,線條古拙,獨樹一幟。祝老很喜歡寫“拙誠”兩字。在《祝嘉書法書論》中,刊有一幅篆書《拙誠》,92歲時作,有行書自跋云:“昔人云‘巧詐不如拙誠’,此至言也。余性剛才拙,不知用巧,故深有感焉。”這既是祝先生書法的美審取向,又是他人格的真實寫照。香港中華文化出版社1995年出版了祝嘉先生生前最后一部書法論著——《書法罪言》。此書包括“逆耳集”“書法管窺”“書法罪言”三個部分。其中除了發表一些學術見解外,重要內容是批評當代中國書壇出現的種種不良風氣。面對書法熱潮中夾雜的歪風邪氣,許多書法名家、書協領導保持沉默,而這位八十多歲的耿直老人發聾振聵的肺腑之言、逆耳之言猶在耳畔。
祝嘉先生一生撰寫書學專著70種,360余萬字,涵蓋書法史論、教育、疏證、批評等領域。在書法教育研究和實踐中,祝嘉積累了許多有益的經驗,而且大多上升到理論的高度,對后學有很大指導意義。也因此,先生被譽為二十世紀書學史上最重要的書法教育家之一。筆者遍閱《祝嘉書學論叢》《書法三要》《怎樣寫字》等著作,結合對葉敘玄先生的采訪,擇其五個要點予以介紹,不當之處,敬請批評指正:
一、碑帖相融
1921年至1927年,祝嘉先生回海南家鄉當小學教師、校長。教學之余始學治印。期間仍常練字,以唐碑為主,有時也喜歡學習清代書法家何紹基,但經常感嘆筆性不好,學無長進。1928年至1931年間,祝嘉先生與其弟漂泊馬來半島及新加坡之間。1930年起在新加坡育英學校執教兩年,其時受同事張叔仁影響,重新奠定了他學書的信心。張先生師從康有為學北碑,于《鄭文公》造詣尤高,鼓勵祝嘉先生研究執筆方法,多臨碑帖、多讀書。此后先生開始接觸及研究包世臣《藝舟雙楫》及康有為《廣藝舟雙楫》,書法碑學理論對碑學研究有突出的貢獻。
盡管祝嘉先生在碑學研究上頗有建樹,但他并不否認帖學的重要性。在《怎樣寫字》一書中回答“碑學帖學究竟誰優誰劣呢?”時指出:“除了甲骨鐘鼎文字外,學小篆學隸學楷一定是離不了碑學的……但已得古人筆意了,然后再來學帖,當然不妨了。”先生本人對于《蘭亭序》《圣教序》之類的名帖也是愛不釋手,據葉敘玄先生所述,先生臨《蘭亭序》不下千通。因此,對于碑學、帖學,祝嘉先生的主張是“碑帖相融”。這種實事求是、兼容并蓄的治學風格是值得我們學習的。
二、全身力到
在祝嘉先生的書法教育理論中,“全身力到”論也廣為人知。
祝嘉的“全身力到”論系統總結了古人零星的實踐經驗,他在教學時反復強調筆抓緊、抓低,全身力到。他的著作中提及:“玩古碑上字,常覺其‘筆力驚絕’,這是抓筆的問題。筆抓緊,則力勁,筆抓低,則力沉。”在日常臨習過程中,祝嘉身體力行,從坐姿、執筆、運筆中,練就了書法習作的獨特功夫,形成了書法作品的蒼古雄渾。
葉敘玄先生回憶“先生在教學時告訴學生,為了能讓全身的力度傳達到筆端,第一步應先安兩足,脊背挺直。懸臂,使筋骨通暢,力易達毫端。即使右手執筆,左手也應踞案出力,兩腳出力,肩背出力,使得全身之力聚集筆端。筆懸空,筆鋒容易中正。腕懸空,以逆勢入紙,自然能達到澀進的效果,能澀則步步停頓。筆畫既長而實短,以短畫連成長畫,則強弩到末力終不減。”
1985年祝嘉返鄉省親講學,《海南日報》記者戴文曾親眼看見先生揮毫展墨的神采:“先生所倡全身力到論,令人印象深刻。先生講,落筆要有如老鷹撲小雞,一筆下去,力到盡顯。”
祝嘉的“全身力到”論,一直貫穿于他的書法基礎理論始終,先后有《全身力到論》《還要談全身力到》等專門論述。
三、古勝于今
祝嘉先生認為:以現在的甲骨文鐘鼎書推之,書法之產生,當在有史之前,所以書法之于商周時代,已很完備,也就可以知道其歷史之悠久。古文大篆到了商周時代就已登峰造極,后人若再作大篆,則必不如商周。到了秦代,一變而為小篆,絕不依傍大篆門戶,古既沒有,當然沒有比它高的。到了漢代又從小篆變化而成隸書,所以又獨絕千古。六朝的楷書是從隸書來的,所以也是后無來者。到了唐以后的楷書,則專模仿六朝,所以不及六朝。繼之宋則學唐,元明又學宋,清又學明,所以每況愈下,甚至有學當代的,那更不必問了。所以,學書古勝于今,如果于流行書風之外回歸傳統,那么,尋根溯源之后才能別開生面。
祝老“古勝于今”的思想并不否認代代書家的創新追求與個性發展,只是倡導初學書法時,一定要先老老實實從臨摹古帖、臨摹經典名帖開始,繼而研究結構、章法,千萬不要根基未立就崇尚流行書風、追求所謂個性,這種虛浮的思想是極其有害的。
四、博習專精
祝嘉先生把“博習專精”作為臨書的要訣,一生貫之。先生初治書學,便精勤無比,采用的是“臨碑倦了又讀,讀倦了又去臨碑”(《書學·自序》)的方法,臨書不滿百通,不算學過。藏碑百余種,至少臨過百通以上,多者臨幾百通至近千通。祝先生又自述:“其實我所臨過的,自商周到明清,各個朝代都有,數在百五十種上。包括篆、隸、楷、行、章草、今草各種字體。其中有記得所臨回數的,到目前為止,臨百回上的有九十多種,臨二百回、三、四百回、至六、七百回的也有二十多種。”有的書家認為,書專學一家或專學一碑一帖更容易出成績。祝先生則認為:“大大不然!”他拿文學來做比喻:“大概自古以來,沒有一個文學家是讀一篇文章或一家文章而成功的。”祝先生是這么說的,更是這么做的。他八十歲后仍然每天臨寫《月儀帖》,或以臨寫“金文”為晨課,九十歲時,仍懸臂作蠅頭小楷,臨習不懈。他在《九十初度書懷》一詩中寫道:“生來茹苦若山珍,百煉千錘日日新。歷盡劫波成好漢,一帆風順屬庸人。”真實地道出了他治學嚴謹、博習專精的書學主張。
對照當今書壇,不少學書者心浮氣躁,或蜻蜓點水,雖臨遍名家名帖,可惜都不精熟,以至于根基搖晃,終無成就;或急功近利,五種書體只練一種一帖,以至于作品形雖相似卻毫無氣質神韻,難成大家。與祝老相比,真應臉紅矣!
五、首倡書法進高校
祝嘉曾撰文指出:“我國自古書畫并稱,以現在觀之,書雖不像畫效用之大,但書較畫之應用為廣,亦為美術之一種。現圖畫已有專校教授,書則僅于中小學有教授,且多不重視,學校當局隨便委一教員擔任,多沒有書學的學識,敷衍時間,即有亦等于無,這實為不可解之事。”祝先生的這番話,一方面大聲呼吁書法是一項專門的學問,應像國畫一樣進高校,進學府;另一方面也明確指出,書法教學不可只教技能,不學知識,不學理論。這一見解,放之今日仍有積極的引導作用:書法的傳承,不僅僅是書寫技能的傳授、練習,還包含著知識的學習,理論的研究,文化的浸潤,素養的提升,精神的延續。
1943年,在于右任、陳立夫、沈子善、沈尹默等名流的倡議下,重慶成立了抗戰時期最大的書法研究團體“中國書學研究會”,同年編輯出版了第一期會刊《書學》雜志。共同的愿景加上主編沈子善先生的誠意邀約,促使祝嘉先生奮筆寫出了《論中國書法之高等教育問題》,這也是我國最早的討論書學高等教育問題的論文。同年,他在當時的教育部主辦的《讀書通訊》雜志上發表《怎樣復興我們的書法》等一系列論文,在書學界、學術界引起很大反響。解放后,還曾致函時任政務院文化教育委員會主任(相當于教育部長)的郭沫若先生,再次提出復興書法教育、書法進高校的主張。
一、《書法罪言》何有罪
祝嘉先生一生著述宏富,未出版的著作也還有不少。然而其念念不忘、身前親自校對,最后出版的一部著作卻是《書法罪言》一書。如果說祝老前數十種著作均是以學術為主,而較少摻入個人意氣的話,那么,這本200多頁的小冊子算是一個例外。據祝老自解,“罪言”二字出自《唐書·杜牧傳》中“牧自謙不當位而言,實有罪”,指祝老并無一官半職,卻敢于直言。也是祝老的自謙之詞,意為書中所言并無什么真知灼見。其實,《罪言》一書中大部分文章語言犀利,褒貶中肯,在當代書壇是絕無僅有的。摘錄兩段:
“現在不少‘書家’全是捧出來的,不是苦學來的。什么碑帖都未用過苦功,而且唯利是圖,滿紙江湖氣。不論名怎樣大,也是站不住腳的。懂得書法的人日多,也就是他們失敗之時,可以拭目以待。不幸而言中的時候總會到來的。”
“有些‘書家’,對于‘三通’‘四史’都不知道是什么,真實倒吊起來無點墨,也混入書家之林。古代的南郭先生濫竽充數,不過是騙一碗飯吃,今日的南郭先生,有些還是各地書協的會長、理事、秘書長、顧問,身居高位,瞎來指揮人家哩!”
祝老一生為人正直,不圖名利。從以上所言也可見祝老坦蕩之心、直言之口,其正直剛毅就像與他同鄉的明代名臣海瑞。這些忠言逆耳不僅對于當時書壇種種不良風氣、種種惡俗弊病有著警示作用,而且直至今天,仍應為書學后輩所謹記。一位八十多歲的老書家對中國書法的赤誠之心、憂患之心、使命之心溢于言表!著作出版后不久,書法家、書法理論家周俊杰先生在《書法導報》上發表題為《姑蘇無罪言》一文,高度評價這本書的出版。
二、書學結緣跨國情
1935年,祝嘉先生在南京“首都新聞檢查所”當事務員。這段時期先生致力于寫、讀。每晚臨《張猛龍》二通,用三個多月時間臨滿二百通。期間,偶然購得一本日本的《書學大道》雜志,讀后覺得頗有收獲,于是與其主編伊藤東海先生通信,切磋書藝,遂成知交。這個時候正好祝先生的處女作《書學》出版。祝先生將此書寄給伊藤,伊藤讀后,即在《書學大道》雜志上發表《讀祝嘉先生之<書學>》以及《萬里神交》等文,以記其事。之后兩人鴻雁交往,將近五十年,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系。1983年,伊藤東海先生決定來中國探望祝嘉先生,卻突發疾病,于是年四月逝世。兩位跨國神交書學的老人,始終未能相對晤談,深感遺憾。伊藤逝世后,他的女兒崗田東華女士,還常與祝老通信,以對父執之禮,殷切問候。可以想見,兩位國際學人,正是從書學觀念的共識進而產生了深厚的情誼,留給中日兩國人民一段書壇佳話。
三、赤誠之心育后輩
祝老一生在書學研究、實踐上頗多造樹。及至晚年,更是懷著一顆赤誠之心免費設帳,開館授徒,精心培育書學后輩。
據祝嘉先生的學生張鏞回憶:祝嘉雖為一代書學大家,卻無大家的架子,相反的,他有一顆純真的童心。每逢星期天,他的家里就擠滿了學書法的孩子。祝老不厭其煩地為他們講課,糾正他們的執筆、運筆、臨帖等種種毛病。每當他們有點滴進步,老人都會喜不自禁地向來訪的客人展示孩子們的學習成果。
據《中國書畫》雜志特約編輯、江蘇國畫院特聘書法家王鑒偉在《我與祝嘉》一文中回憶:“秋日的午后,祝嘉先生站在課堂上。其時已九十五歲,身形瘦小,說話卻如古銅器撞擊發出的洪響,極為高亢。”祝老談碑派書學,“全身力到”“疾澀”……因為他早年四處漂泊,口音混雜,不易聽懂,其婿葉敘玄在一旁做翻譯。這樣大約過了半小時,祝老開筆示范,于是眾人都往前聚攏。最廉價的生宣,祝老抓緊毛筆,運筆逆勢一揮,紙上“沙沙”作響,現出“寧拙勿巧”四字,雄渾樸拙,蒼勁有力。頓時,四周沸騰起來。
祝老整天念叨著要給學生上課,但他的女兒祝雅念及他的身體,總是盡量減少上課安排。祝先生有一套西服,深色的,碰到重大的日子才穿。先生平素不喜應酬,極少外出。這日,居然西裝革履,說要出門授課。祝雅女士擔心他的身體,便將他的拐杖藏了起來。先生遍尋不著,大聲嚷嚷著,手臂揮得老高,很是生氣。大家都勸不住,只好許諾馬上替他安排授課事宜,這才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