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兒兩頭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見閃閃的星星藍藍的天。”這首美妙精巧的兒童詩《小小的船》,用富有獨特情趣的語言激發起孩子對夜空無限的遐思。吟誦著它,能引起幾代人對美好童年的群體記憶,它就是葉圣陶先生的作品。
葉圣陶(1894-1988年),原名葉紹鈞,字秉臣、圣陶,生于文人輩出的蘇州,現代作家、教育家、文學出版家和社會活動家,有“優秀的語言藝術家”之稱,“語文”這個學科名稱也是在葉圣陶先生的建議下使用的。1949年后,先生先后出任教育部副部長、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和總編、中華全國文學藝術界聯合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家協會顧問、中央文史館館長、全國政協副主席等職。他一生十分重視中小學的寫字教學,為后世留下眾多的題署、日記、信札、對聯,其書風樸厚端雅、磊落謹嚴,他的手跡亦是一筆寶貴的文化遺產,為書法傳播與教育做出了應有的貢獻。
葉圣陶的一生與書法有不解之緣,3歲即描紅練字,13歲考入新創辦的蘇州第一公立學堂,即草橋中學。上學期間,他作詩詞、習篆隸、刻印章,打下堅實的書法基礎。
1910年11月2日是葉圣陶17歲生日,從這一天起,他開始用小楷記日記,直至1956年12月14日,竟長達46年之久。目前現存最早的手跡應該是1913年的《圣陶日記》第13卷,從日記書寫的風格來看,葉圣陶當時亦步亦趨弘一法師李叔同的字,結體瘦長,略向左傾,有北碑的味道,與同時期的李叔同的書法很接近。在日記的扉頁上,葉圣陶還寫道:“此冊摹仿李叔同當時之字,太平報文藝版多載李之字畫。”
從中學畢業的他,在蘇州中區第三初等小學擔任教員,后又調到甪直鎮上的吳縣第五高等小學。教學余暇喜愛篆刻,與好友王伯祥共同鉆研篆刻一年有余。葉先生刻印,取法明清篆刻流派,用刀渾厚,白文印書卷氣更濃。在字法和章法上,有清代篆刻家吳熙載遺風。在章法布局上,化繁為簡,五字作四字安排,均勻得當;用刀圓潤穩健,隱斂鋒芒,筆筆交代得清清楚楚,技巧自如;透散出一股淡淡的儒雅之氣。現存最早的篆書對聯,是葉圣陶1929年為好友賀昌群所書“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篆法嚴整、運筆流暢,從中可見先生習篆之功。
葉圣陶的孫女葉小沫曾回憶爺爺寫字:記得那些年,爺爺寫字大都在下午午睡過后,只要是要寫字了,那天的午覺一定睡不踏實。午后兩點的樣子,爺爺從自己的小屋里出來,走到北屋的正房。家里人早已把八仙桌擺在了屋子的正中。那時候我在工廠當工人,休假或上夜班的時候,趕上爺爺寫字就過來幫忙。說幫忙,一是幫爺爺磨墨。磨墨是個功夫活,爺爺教我先用小勺舀幾勺水,然后拿著墨錠順時針磨,磨墨的時候用力要均勻,速度要均勻,墨汁濃了再慢慢往里添水,直到磨夠了這次要用的量,這樣磨出的墨汁才會細膩好用。二是幫爺爺抻紙。爺爺用宣紙寫字,宣紙長三尺,從右上方開始寫第一個,依次往下,每寫完一個字,要幫他把紙往上抻一下,直到一行寫完,再回到上面開始寫第二行。爺爺曾在一篇文章里說過,我在寫一幅字之前,頭腦里先想一想,某個某個字該怎么樣結構,逐行逐行該怎么樣照應,整幅字該怎么樣融合成一個整體。……寫字跟畫畫都一樣,有句老話叫得心應手,要做到這樣才有成功的希望。所謂“應手”就是手聽頭腦的調遣,要怎么樣就怎么樣。這得靠不懈地練習。我的字寫不好就在平時少練習,偶然寫幾幅當然不能“應手”。開始“應手”,離不開“得心”,頭腦里沒個準,手再熟練,又從哪兒去聽調遣呢。先生的嚴謹之風由此可見一斑。
葉圣陶的書法以篆、楷、行居多,筆筆認真,字字規矩,氣象端嚴,一如他的做人。拙厚、純樸、磊落、大方、工穩、謹嚴既是他的人格品范,亦是他的筆墨旨歸。
寫字不自愜,往往怨筆紙;
若曰筆紙佳,吾書當勝此。
今著對舊箋,稱意且深喜;
顧乃怯落筆,唯慮箋徒毀。
怨見靳諸物,慮征勿信己;
總欠真功夫,二者胥緣是。
從未勤練習,吾書安得好?
自觀只搖頭,書興宜其少。
乃有命之者,雅意豈容藐?
黽勉以從事,罔敢任草草。
不愜則依然,致之愧縈抱。
出門弗認貨,見嘲吾無惱。
——《寫字》,載于《葉圣陶詩詞選注》
這首詩是1974年“文革”期間,葉圣陶的朋友拿來一張舊箋請他寫字,他害怕自己的字寫不好糟蹋了這張好紙,同時就寫字問題有感而發寫下的帶有自嘲性質的詩。書法歷來是古代文人的必修課。漢字之美,在書法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在他看來,寫好漢字是中國人的基本功,作為中國人,不能夠寫好自己的漢字,是說不過去的。
關于弘一:全面調和
葉圣陶由衷地推崇中國著名藝術家、藝術教育家弘一法師李叔同的書法墨跡,在《弘一法師的書法》中,葉圣陶對弘一法師書法做了獨到的評點:“就全幅看,好比一個溫良謙恭的君子人。不亢不卑,和顏悅色,在那里從容論道。就一個字看,疏處不嫌其疏,密處不嫌其密,只覺得每一筆都落在最適當的位置上,移動一絲一毫不得。再就一筆一畫看,無不使人起充實之感,立體之感,有時候有點兒像小孩子所寫那樣天真。但是一面是原始的,一面是成熟的,那分別顯然可見。總結以上的話,就是所謂蘊藉,毫不矜才使氣。功夫在筆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
在《全面調和》中,葉圣陶又指出“全面調和”是弘一法師始終信持的美術觀點。葉圣陶評價弘一法師的篆刻,“印章之布局,無不實踐其藝術觀點。而其奏刀,無論朱文白文,咸有厚味。蓋藝事臻于純熟之境之表現,而非臨時用心用力所能做到”。這些觀點是葉圣陶先生對弘一法師書法作品的精到解讀,而他自身的書法也深受弘一法師的影響。
關于中小學寫字教學
一種技能
葉圣陶先生十分重視中小學的寫字教學,他認為:中小學的寫字教學,是寫應用書法,屬于技能訓練,而不是搞藝術,不是為了創流派成書法家,其目的是“工作、學習和生活的需要”。在他撰寫的三個語文課程標準中,就有兩個把寫字教學列為語文教學的內容。
現行的《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提出“每個學段都要指導學生寫好漢字。要求學生寫字姿勢正確,指導學生掌握基本的書寫技能,養成良好的書寫習慣,提高書寫質量。第一、第二、第三學段,要在每天的語文課中安排10分鐘,在教師指導下隨堂練習,做到天天練。”
《中小學書法教育指導綱要》總述中也有這樣的表述:“中小學書法教育以語文課程中識字和寫字教學為基本內容,以提高漢字書寫能力為基本目標,以書寫實踐為基本途徑,適度融入書法審美和書法文化教育。”這些要求與葉圣陶先生對中小學寫字教學是“寫應用書法”“屬于技能訓練”的這一定位是一致的。
兩個標準
那么怎樣寫才是好?對中小學寫字的評價標準,葉圣陶先生從實用和欣賞兩個角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即“迅速、準確、勻整、合式”,“佳書只是‘舒服’與‘不做作’而已。
這兩條評價標準與寫字是”工作、學習和生活的需要“的目標是十分契合的,“迅速”“準確”自不必說,“勻整”即均勻整齊,單個字應該筆畫清楚,間架合適,整幅作品也要做到款式勻整。當落筆的時候,要隨時相度上下左右,總要把每一個字擺在最適當的地位。“合式”即書寫符合一定的規格、程式。書法有自己的章法和幅式,形式可以多種多樣,布局可以靈活多變,但應該根據書寫的內容恰如其分地處理好幅式、行距、疏密等布局關系,這就必須遵循一定的章法,否則看得人就不舒服。
這樣的評價標準具體,操作性強,而我們看到《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中各學段對書寫的要求分別是“規范、端正、整潔”“行款整齊,力求美觀,有一定的速度。”“學寫規范、通行的行楷字,提高書寫的速度。”“體會漢字的優美。”可見,葉圣陶的兩個標準對現在寫字教學的影響之大。
五個方法
葉圣陶認為中小學寫字教學的方法應包括以下五個方面的主要內容:一是依字體分類指導的方法;二是看與寫并行、心與手并用的方法;三是寫字與識字相結合的方法;四是指導與批改相結合的方法;五是學與用相結合的方法。
寫字訓練的過程,就是看與寫、學與用的過程。我們知道,漢字六書中的象形、指事、會意、形聲是四種造字的方法,象形、指事造出了基本字,這些基本字一般是獨體字。而運用會意法和形聲法造出了合體字,合體字又都是由基本字組成的,基本字大多充任合體字的偏旁。教育部基礎教育司在其《關于當前九年義務教育語文教學改革的指導意見》中指出:“應充分考慮漢字的特點,以提高識字教學效率。同時,讓學生在識字過程中初步領悟漢字的文化內涵。”漢字的造字原理讓漢字有“觀字明義,明義記形”的特點,而各字的筆畫不同,結構不同,書寫時各有講究。葉圣陶先生提出“依字體分類指導”的方法,很符合漢字的結構規律,古今的大量教學實踐也證明,充分考慮漢字的特點,能讓學生快速形象地識記漢字,領悟漢字蘊涵的文化內涵,進而把字寫好。
現行的語文教材也更多地注意將筆畫、間架、行款、習慣的練習滲透于各年段,看似隨機,又有內在的邏輯關聯,螺旋上升。以蘇教版語文教材為例,在每個單元的“練習”中,編排了“寫好字”的教學板塊,對于筆畫、結構進行分類梳理、鞏固。教師在安排教學內容時也更加注意提煉寫好不同類別的漢字筆畫、間架的書寫規律,分類指導,注重示范,精講多練。
葉圣陶認為:“凡技能不能要它會就會,更不能要它好就好,一定要經過訓練才能會,一定經過認真練習才能好。”他覺得寫字就是“勤練習”三個字,葉老三歲即描紅練字,但是他還是不滿意自己的書法功底,覺得自己“總欠真功夫”,而“罔敢任草草”的認真態度,使得他的的字越寫越好,我們還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練習寫字呢?《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中提出“每天的語文教學中安排十分鐘的隨堂寫字練習”這點充分確立了“寫字”在語文教學中的重要地位,從操作層面指出寫字素養的提升必須“重在每天,全程重視,貴在持久”。只有隨文指導,每天練習,學生的寫字基本功才會扎實起來,這也可以說是對葉圣陶先生的中小學寫字教學主張的繼承和發展。
改名明志
葉圣陶先生曾三次改名,他原名葉紹鈞,12歲到蘇州長元吳公立小學時,請先生章伯寅取一個立志于愛國強國的字。章先生說:“你名紹鈞,有詩曰‘秉國之鈞’,取‘秉臣’為字好。”并教育他要愛國就得先愛家鄉,要知道家鄉的山川史地名人偉業。
1911年10月15日,蘇州在辛亥革命中光復了。第二日,他又來找章伯寅先生,說:“清廷已覆沒,皇帝被打倒了,我不能再作臣了,請先生改一個字。”章先生笑了笑說:“你名紹鈞,有詩曰‘圣人陶鈞萬物’,就取‘圣陶’為字吧。”這樣葉紹鈞滿意而去。
1914年6月10日,葉紹鈞在《小說叢報》第2期發表文言小說《玻璃窗內之畫像》,署名“圣陶”。以后他又把姓“葉”與筆名“圣陶”連了起來,成為著稱于世的筆名。
送字和求字
從“文化大革命”后期到80年代初期,喜愛書法的人越來越多。葉老隔幾天就會為人寫字,這其中有些是他主動寫下來送人,也有的是別人慕名來求字的。
當時葉老住的八條胡同里有一位退了休的電工肖師傅,他喜歡種仙人球。他種的仙人球,不僅形態各異,色彩也頗為豐富。葉老先生一向喜歡植物,去他那兒看過幾回,興致勃勃地了寫一首長詩,自己寫好了讓家人拿出去裱了,親自給肖師傅送了過去。孫女葉小沫在黑龍江兵團插隊的時候,有個情同姐妹的好朋友叫夏振華,回北京后分配在醫院里做保健工作。夏振華常常來葉老家玩,也常常會和老人家聊起學習醫療的心得。葉老也為她做了一首詩,還寫成工整的楷書送個她。
又有一次葉老出門散步,從八條的小胡同橫穿到七條,對面走來一位中年婦女。她走上前來說,想請葉老寫一幅字。葉老住在八條住了三十多年了,認識他的人不少。看來這位婦女是摸著老人家出門散步的規律,專門在這兒等著。葉老聽了來意,就謙和地對她說,我的字寫得不好,如果你想要,我就寫。然后記下她的名字和地址。幾天后讓孫女把寫好的字送到她家,人家看到字喜歡得不得了,就像得到了一件寶貝。
“看之不如抄之”
葉圣陶很喜歡抄書,因為“抄一篇文章跟讀一篇文章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有一種雕刻感,印象極深。”他在《抄書賦》中寫道:“一目十行下,或吞囫圇棗;一字莫遁逃,還是抄書好。”他從中學開始,就養成了抄書的習慣,遇到認真閱讀的或者很喜歡的文章,就抄寫一遍。他的老同學王伯祥也有這個習慣,《抄書賦》中最后一句是“詩成寄伯老”,說的就是王伯祥。在“文革”期間,葉圣陶先生常用抄書作為消遣。雖然說是一種消遣,但是從《抄書賦》中的句子“佳境良難伏,其甘只自曉”中,我們還是能體會到葉圣陶覺得抄書很有樂趣。
保護園林
蘇州市檔案館保存了一封當年葉圣陶寫給國家建委園林局局長牟鋒的信,他在信中說:“蘇州城里的曲園,是晚清著名學者俞曲園(樾)先生所建的宅子,面積不大,卻也是蘇州名園之一。現在曲園已成了大雜院,破舊不堪。我們建議國家撥款予以修復。”而且他在信中把修復園林上升到對外文化交流的高度,認為由于俞樾學術成就在日本、朝鮮等國的深遠影響,修復并開放曲園對中國的旅游事業和中外文化交流都有著積極影響。
葉圣陶先生的呼吁引起了有關部門的高度重視,不久以后,曲園修復工程就開始了,俞平伯時刻關注著故園動向,與葉圣陶討論修復進展情況,他在書信中寫道:“悉舊寓近況,十戶拆遷非易,其傍小樓之樹,于拆樓時,希注意保護。又此疑是紫荊,非紫薇。荊在春夏,薇在夏秋,于明歲開花,盼得博物館審諦。”1986年,曲園主要廳堂已經修繕開發,到1990年,園子完全修復。自1988年起,葉圣陶、俞平伯、陳從周相繼離世,可以告慰他們的是,2006年曲園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這座名人故居的歷史文化價值得到了充分肯定,這與葉圣陶先生所做的努力是分不開的。